雨整整下了一夜,重刷着金陵城的红墙碧瓦锃明瓦亮。拂晓十分,雨势一下子收紧,随着太阳升起来,转瞬天空湛蓝,一片云彩都不见了。
众人随着老太太来到了桃红坞,院子内那棵九来丈高的菩提树,一夜之间连片树叶都没留下,而屋里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二小姐,趟在床上奄奄一息。
萧萝房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哭的什么似得。昨夜阿布和许妈妈发现小姐倒在树下,顶着大雨两人算是把小姐抬进房里了,当时小姐只是昏迷不醒。她小心的伺候了一夜,谁知一早小姐非但没好,反而发起烧了,脸色通红,嘟囔着小嘴,不知在说些什么。
萧老太太看着自小一尺来长就在怀里长大的孙女,如今烧的糊里糊涂,老太太抱着的孙女心肝宝贝的叫着眼泪都下来了。
拿帖子找名医,烧香拜佛,找道士做法事,总之能想到的都做了。萧府里人人大气都不敢出。一连七八天萧萝从开始神志不清,第十天终于苏醒开始认人,结果萧老太太哭的更狠了,萧二小姐除了祖母一个都不认识了。大夫说是发烧太久烧坏了脑子,生老病死都人之常情,何况人没事只是失去记忆,已经算是好结果了。而特意被请来的明远法师却说二小姐此后定会福泽绵长,让老太太尽管放宽心。
能坐起来喝粥的那天,萧萝什么都没说,自己先哭的稀里哗啦。众人的心终于落地了。能吃东西了就是好了。
当晚,众人离开,萧萝靠着深灰色的迎枕上环顾四周,心里不觉微微叹气。
黑楠木雕花架子床、烟色轻纱帐、墨色净面软被、样样精致奢华,却色彩压抑。连坐在床边哄着自己的丫鬟阿布也是一身素青,虽眉眼俏丽,举止得体,但看着就是让人不舒服,不习惯。
阿布看着直愣愣发呆的小姐,叹口气摸着她软软的头发,小声安慰:“二小姐,有奴婢陪着你,你会记起以前的一切的。”
小姐大病初醒,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却还知道自己叫阿布,她哭的稀里哗啦。顿觉从前在小姐这里受到的打骂都是值得的。
“阿布,我很好,我只是不喜欢着屋子里的颜色,太暗了。寝具寝衣明天都给我换掉吧。要紫粉色最好。”看看头顶的承尘,其实最好房子也能重刷一下。
阿布一愣,随即笑了“是。”
“再找一些漂亮的挂件和瓷器来,茶具,桌椅也要换。”
“我觉得小姐的屋子还可以多种些花。”
“可以啊。我还喜欢吃鱼,不是喜欢养鱼????”
主仆两人多年没这么推心置腹的谈论过如何装饰闺房,正谈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个穿月白色散兰花襦裙,外披粉色素面斗篷,眉心一点红痣的柔美少女匆匆走进来,阿布慌忙站起来,让开位置。
“大小姐来了。”阿布说着,悄悄给萧萝递一个暗示的眼神。
“是姐姐吗?”萧萝看见了阿布的眼神也和没看见一样,表情依旧、声音软软的如丝糖,眼神如怯懦的小鹿。
下一刻,萧萝瘦弱柔软的身子,就落入了少女的怀抱。
萧沛山听说侄女病的严重,担心母亲忧思过虑,将女儿从书院送回来给母亲和侄女作伴。
“是姐姐,萧萝没病,这不都记得嘛。”萧茵心疼的搂着单薄的妹妹,小时候她最讨厌这个隔房的妹妹,目空一切,骄纵霸道,所以她宁愿待在书院也不愿意回萧宅。可刚刚看到妹妹瘦弱的样子,无害又娇俏的眼神叫自己姐姐,她的心就跟着软了,不觉语气就温和了几分。
萧萝用力的吸着姐姐身上的兰花香味,心里暗暗记下,原来姐姐是这个味道的。嘴里却万般委屈的嘟囔:“姐,我以后也不会忘记你。”
“乖,姐姐相信。”萧茵一下下的轻轻安抚着妹妹,萧萝顺势紧搂上身边的人,“姐,今晚你就陪我一起睡吧。”目光清澈灵动。
萧茵楞了一下,随即轻柔的笑了:“好。”
萧萝立马乖乖的躺好,萧茵自己也退了绣鞋,用软被将盖住两人。陈妈妈熄了灯,使个眼色,伺候的丫鬟等人鱼贯退下,毫无声息带上门。
走出正房,陈妈妈微微摇头,心里有些奇怪,二小姐从小到大从来不和人一起睡,别人多碰一下都嫌烦,如今却主动邀大小姐留宿,看来这场病真的因祸得福。明天要多上几注香,求菩萨保佑她们姐妹从此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萧茵搂着妹妹很快睡去,“萧萝”却在她怀里瞪着大眼睛好半天都舍不得眨一下。看着窗下窗外空空如野,原来自己真的是变成了人了。变成的还是那个折磨自己想要杀了她的那个萧萝。想起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仍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红月高悬,子夜时分本来已经睡熟的她,却被院子里的两人争吵声弄醒。一席黑色寝衣的萧萝拿着板斧一下一下奋力的砍伐着菩提树,树叶树皮簌簌掉落。树下盘坐着一个青衣少年,眉眼俊朗,神色安详,可少年的身上却随着萧萝的斧头落下不断的渗出血水。
萧萝砍累了,扔下斧头,逼问少年:“你到底和不和我结侣!”
少年的目光波澜不惊:“你我的孽缘早在五百年前就断了,何苦还要纠缠。即便你毁了我的肉身,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无心于你。”
“我在人间等了你九世,你竟然还这般绝情。”
天空红月被云遮住,滚滚轰雷,由远及近。
“信不信我现在就毁了你,什么修炼千年得道成仙,我让你即刻灰飞烟灭。”
少年接着道:“我千年历劫将近,你要么下手,要么离开吧。不要再连累其他人。”说完不再看萧萝那充满憎恨的眼睛。
萧萝一愣,看了看少年正对的屋内,不禁冷笑:“这世上本就没有无辜的人,既然你如此多情,那我就成全你们。”
萧萝冲进屋内,将装鹦鹉的笼子拎在手。返身回到树下。
“这下满意了?”
“我不认识它,你不要胡闹。”
“哼,你不认识,却让它在你身上栖息?”
“我只是看它憨厚可爱。”
“好,既然你喜欢它,那就让它陪你渡劫。你生它便生,你死它便死好了。”
说着将篓子挂在了菩提树上。正在瞌睡的她一丝睡意也没有了,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她才堪堪活了十二岁,怎么就这么倒霉了。
“怕,怕,不要,不要。”她反复喊着自己说的利索的几句话。
“上天有好生之德,阿萝你现在怨念太重了,何时能修成正果。”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世上只分有你的地方和没你的地方,正果不正果,我不稀罕。”
“阿萝,她只是一只凡鸟。”
“任何接近你的是人是鸟何干?敢摸你一下的丫鬟婆子我都处决了,何况是一直鸟。”
说话间,一道紫色闪电,劈头而下,巨大的炸雷声,震的树下一人一鸟耳根发麻。青衣少年浑身一顿,如同被刀劈裂一般,身上大片大片冒出了血,菩提树冠霎时冒起一阵青烟,随即转成熊熊大火。
历劫犹如再造重生,若是不成,灰飞烟灭。
萧萝瞬时惊诧,“怎么可能?你.....“菩提哥哥那么善良,这一千年来替世人遮风挡雨,他怎么会遭天谴.
少年苦笑:“真是命该如此,躲也躲不掉.“
鹦鹉被折腾一天,迷迷糊糊,加上浓烟呛的难受,整个鸟身不住的扑腾,半死不活。萧萝也发出阵阵咳嗽,体力不支,栽倒在树下,树上落下烧红的菩提叶,片刻将她活埋,黑衣与红火纠缠在一起化成粉,吞噬着萧萝的肉身.
青衣少年无奈,忍着历劫的剧痛,双膀一用力将萧萝抱起,用自己身上的菩提树汁液,修复少女被烧坏的肌肤。
萧萝恢复神智,抓着他滚烫的手,厉声:“你干什么,你要留着力气护住魂魄,不然你会死的。”
“我算出我今夜渡劫艰难,所以一直不允你,而你非要这样偏执,忘了我吧,别在等了。有你,我恐怕成不了仙了,只能成妖。”
“你这个傻子,我杀了那么多生灵,为的就是陪你成妖成魔。”
“其实我们都很傻。”
“正好一对。”
青衣少年笑笑:“只是连累了这只鹦鹉,它也是极有灵性的,在昆仑山长大学习了很多人做人的知识和道理,假以时日它也必会修炼成精,如今是我害了它。”
“既然是欠了它的,还了便是。修炼成精不过是为了做人。我来替它作鹦鹉它来替我做人。我发愿在佛前闭关一千年,修它与我的肉身共渡一世的荣华。”
萧萝看着伤痕累累的鹦鹉,毛都焦掉。三千年来第一次笑的如此璀璨。
“好,这次换我来等你一千年。”俩人的手紧紧相握。三生三世的虐缘终于走到了最后。
整棵菩提树烧尽,绿衣少年捧着奄奄一息鹦鹉,留下完好如初的萧萝消失在大雨中。
看着床上搂着自己睡的正香的姐姐,萧萝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做鸟的时候那般羡慕修炼成人的姐妹,如今她竟然因祸得福。她要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要珍惜每一个亲人,要找一个帅帅帅帅帅的男人结婚,生一堆可爱的娃娃。也但愿那对痴男怨女,千年好眠。
再次醒来,天空已经大亮,她闪了闪鸦羽一般浓密的睫毛,身体稍稍一动,旁边萧茵细柔的手指就搭上她的额头。
萧萝眨着朦胧的睡眼,入眼的是萧茵那张细腻莹白的脸庞,一双眉目盯着自己小心翼翼,又饱含不确定。
“妹妹今天好点了吗?”
萧萝重新看一遍自己,嗯,全须全尾。这些天她一直学着如何做人,眼前的萧茵温柔善良就很好.
萧萝泛甜,小奶猫一般,软软的扒在着姐姐的小臂,额头蹭来蹭去。她已经用醒来的这几天时间适应了萧萝的身体,此刻她最是懈意。做鸟时每天要早起才会有食吃,做人就很好,张嘴吩咐就很好。
“姐姐再抱我一会儿。我就全好了。”
“好,抱着你。”从妹妹几日前大病初愈,整个人都变了,萧茵觉得她变了很多,懂事了,虽然还是那么爱撒娇,却只会让人为之心疼。让人越来越想与之亲近,再不是嚣张跋扈惹人讨厌的刁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