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边，有两队人马相隔数十丈，相互对立。
那边人马为首的是个枯瘦老人，看起来赢弱无比的他，抚摸着一只立在其干枯手臂上的秃鹰，沙哑得问道：“你们把呼延承宪…..他怎么样了？…..”
那边人马中，身穿海蓝长袍的公子微笑着作揖回复道：“这个还请殿下放心，我们对令孙万镇抚，并无加害之心。”
“也罢……”
枯瘦老人操着浓重的西域口音，加上声色沙哑，着实让那边的凉州人士听不清晰。
“本王只想带走两个人，不知道各位卖不卖老夫个面子？…..”
见杀名远扬的大夏第一高手说话如此客气，一身羌人猎户打扮的郭傅敬也感到有些意外。
身穿蓝衣的刘汉业眯着眼睛，恭敬回应道：“天命锁现下仍未被解，前辈神智依旧不清，因而只能暂且待在洞中。其体质阴寒，倘若出了有玄天冰魄笼罩的玄冥洞，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好，老夫一会亲自登山…..”
枯瘦老人声音十分低沉，毫无生气：“倒还有一人，他四十年前潜逃至贵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若各位知道此人下落，本王定当重金犒劳。”
刘汉业哦了一下，亮声问道：“敢问刀皇殿下指的是何人？”
枯瘦老人低沉得哼了一声，然后说道：“算了，算了，一会让你们的庄主过来，孤亲自和他说去……”
刘汉业答应了声，身后的队伍立刻分散成两列，青海湖上早已经由人家牵来十数条船只。
刘汉业侧过身子，看样子是恭迎大夏人上船登山。
枯瘦老人不动声色，策马缓缓前进。
他身边的一个壮年将军侧到他耳边，用带着方言的汉语轻声劝道：“中土人狡猾，殿下小心有诈…..”
“无妨…..”
枯瘦老人只留下了这简单两个字，然后不听部将劝阻，来到了遍布乱石的西海河岸。
青海虽不及东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那般波澜壮阔，但其海面水天一色，浑然天成，飘渺在云雾之中，更似那蓬莱仙境。
待众人安顿马匹，一齐登船离岸后，统领人手的郭傅敬大声吆喝道：“开船…..”
十数船只，近百人马，浩浩荡荡，一齐驶向遍布迷雾的海心山。
刘汉业静坐在船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龙凤赤幽剑】轻轻平放在他的盘起的双腿上。
风吹湖面，凉风习习。
迎着微风，刘汉业终显士子风流本色。
他看着前边船上闭目养神的刀皇阁下，微微一笑。
.......
......
西海东南的树林中，二人二马夹着一人，疾驰在通往西北羌人部落的道路上。
被夹在中间的络腮胡男子神态高杨，对身旁二人呵呵笑道：“你们可别想使诈，那个姓刘的身上所中奇毒，若是没有我和爷爷的解药，气血被不断压迫，是断然活不成的……”
姬长空没有理他，只是又加紧了几下马鞭，看看前面透出光亮，看样子终于是要走出这片纵横百里的野树林子了。
一出树林，前方一条大道笔直向前，开阔无比。
远处隐隐约约有雪山盐湖，笼罩在碧空万里之下，更添神秘。
姬长空勒紧马缰，勒马止步，一旁面色凝重的姬雲也停下了座下马儿。
二人骑在马上，分立在被挟持中间的万世杰两侧。
“到了？…..”姬雲问道。
姬长空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到了…”
刚刚还在嬉笑的万世杰忽然脸色大变，络腮胡子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只见前面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马队，领头的人披着一身着铠甲，头戴长裙帽，腰间挂着耗牛角做的号，气色威严，隐隐有种压迫之意。
马队大约有千百来人马，个个披着甲衣，著小袖，小口袴，用罗幕包遮住半边脸容，袒露着健壮有力的右臂，挂着骑射用的弓弩。
他们身上沾染着血迹，衣衫破损，但都精神抖擞，可以猜得出，他们刚刚必然经历过一场血战。
为首的那个牛角汉子翻身下马，身披轻甲罗衣，威风凛凛，半跪在姬长空和姬雲的座下，朗声道：“青海卫，武川都护使赫连辕见过姬公子，雲将军。”
姬雲笑着点了点头，说声赫连将军辛苦了。
然后他转过头，朝低沉张脸的万世杰轻声笑道：“呼延殿下一个月前鼓动铁牙，大月，贵由，长乞四部起兵，偷袭西宁边郡，然后归附大夏？.....可如今四部中有三部已经归降，铁牙部不自量力，竟然还妄想在此埋伏我们。我得到贵由王的消息，就让赫连辕将军带人，把他们全部铲除去了。”
万世杰面若死灰，腰间的宝刀不断颤抖。
自己潜伏西宁十年，从小卒做起，直到今天这个小小镇抚，其藏匿之深，本以为至少前八年都无人发觉其意图.......
他明面上向羌人运货走私，实际上却是鼓动羌人反叛，有着凉州城里那位先生的配合，其动静更应该悄无声息......
而这次在林外设伏，他万世杰谋划久矣，故意诈降，釜底抽薪，本该觉得是天衣无缝........
当时听说有两个中原人去青仓县查自己的贪污之事，他万世杰更是笑的不能自已：“贪污受贿？我万世杰是大夏皇族，刀皇之后，以后若是一帆风顺，废除皇帝，自己黄袍加身，继承大统也说不定，还需要贪你点金银铁矿？”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万世杰一个万世豪杰，要窃那就窃取整个天下，那些庸俗钱财，生带不来死也带不走的东西，岂能入我法眼？
.......
万世杰见计谋被识破，心想难道我在此的十年心血就此荒废了么，不禁怒气攻心，面部扭曲。
但他又转念一想，忽然就感到心情舒畅。
他冷笑一声，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们也别得意太早了，就算那些个羌人都被杀光了，那又如何？你们那个姓刘的公子哥身受奇毒，之后七天七夜就要忍受万虫蚀身的折磨。若是刘汉瑜得知了他的宝贝公子因为你们的失策而身死塞外，与朝廷决裂！你们难道以为本来就坐不稳皇帝位置的武惠帝，还能斗得过现下如日中天的赵王和宁王么？到时我大夏铁骑和蒙元里应外合，从玉门关趁乱涌入，还愁踏不平你这小小的凉州陇州，进不了你们的【长治久安】？你们……”
万世杰话还没有说完，脸面突然扭曲成褶皱，然后立刻感觉到腹下一阵生疼......
他难以置信得看着那个伸出长剑的中年剑士，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的万世杰咬牙说道：“姬雲，你疯了？杀了我，你就永远也别想得到解药了。刘汉业就等着七窍流血得在你面前惨死吧……”
姬雲手指上夹着一张白色纸片，手腕上停着一只青色小鸟........
他厌恶得看了看想临死前挣扎一番的万世杰，淡淡说道：“别再装了，刚刚在林中不杀你，只是因为那里有你的眼线。为了让你的爷爷不知道你的死讯，我们才暂且让你先活了那么几个时辰……”
姬雲指尖生起真气，化作火焰气机，白色纸片一下子就被焚烧殆尽，成了飘散在空中的无数细小碎片。
他挥了挥手上残渣，青色小鸟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得回归到了姬雲的肩膀上，冷眼看着还在临死挣扎的万世杰。
“唉……刚刚得到消息，公主殿下竟然直接去阻截杨之焕了…….“
姬雲策马继续前进，叹了口气，然后他又恢复一脸冷酷，冷冷得朝万世杰说道：“呼延殿下既然根本不会施毒，也就自然没有解药…..之前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若不是公主殿下心细，差点要坏了事……”
万世杰愤愤得盯着姬雲，面色凄苦，拼命运气凝神，想止住腹间流血不断的伤口。
他也有过念头，想拼尽全力，反手和面前的中年剑士殊死一搏......
但是他腹间伤口似乎是生了虫一般，每当他想运起全身经络气力，身上的三十六道穴窍就如同被万虫腐蚀般疼痛剧烈，难以忍耐。
万世杰咬着牙，一字一顿得说道：“姬雲，你…..你杀了我，就不…..不怕……”
“怕？呵呵…....笑话.......”
姬雲白了他一眼，打断了挣扎的万世杰：“所以，你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本来还想给你服【九龙三尸散】的，现在觉得你太过饶舌，还是给你个痛快吧…….”
姬长空漠然得看着万世杰从马匹上因气力不支而摔倒在地面上，策马从他身边踏过。
“我先前跟你说过，姬老剑神当年六大弟子，我从来不是天赋最佳，练功更是最不努力的那个……..”
姬雲临走前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但我却是心最狠的那个，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六人中，数我过的最舒坦…..”
心有不甘的万世杰依然在垂死挣扎，他当年入过军队，杀过人，斩过首级，本以为以他的心狠手辣，铁石心肠，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然而如今他身受重伤，跪倒在乱石上，口中只剩半截气，奄奄一息的他却无比渴望能活过来，而不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得死去。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生命的价值，终于理解了那些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小兵们的无奈，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当年蒙受不公的爷爷要隐忍二十年，步步为营，甚至熬到仇人死了，才厚积薄发。
不是怕死，只是心中仍有牵挂，不想死的这么早罢了。
本是大夏呼延皇室，本名呼延承宪的万世杰拼命支撑住了身子，面朝西北，然后才重重得倒下了额头，摔在乱石堆上，血肉模糊。
直到死时，他仍然没能听到，那位他一生最为尊崇的人对他的一声夸赞。
他甚至临死前都没能见到那位年仅九十的老人一面。
他甚至不知道，即便自己怎样努力，在那位冷酷绝情的老人心目中，是否还只是一枚用之即弃的棋子？
早已经断气的万世杰血肉模糊，羌人收拾他尸体的时候，却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嘴角，似乎是微微上扬的。
当年他性格孤僻，在族人中一直被同龄人排挤，饱受欺辱，是那个老人提出和他比试刀法，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那天老人破天荒地得问他，让他去西宁蛰伏十年，他能不能做到？
“承君之诺，必守一生。”
他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