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灯吐辉,华幔长舒,芙蓉帐下一场巫山云雨,宇文铮展开健硕的手臂搂着娇弱无骨的枕边人,布满厚茧的手掌摸索着她光洁的玉背,“听说今日你和熊熊结拜了?”
“嗯,结拜了。”玉子衿侧身躺在宇文铮怀中,乌发尽垂,醉面轻酡,带着三分清丽,七分妩媚,手指正轻轻划着宇文铮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昨日熄了灯,她并没有看到,原来那伟岸英挺的身姿下,竟是这般的伤痕累累。细细数来,只上身大大小小的伤疤就有三十多道,幸好都已经结了疤,有些甚至痕迹也淡了,在他古铜色且坚实有型的身材上看起来并不狰狞。只是那条条道道看在眼里却是十分心疼,十二岁就执剑从戎,至今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这些年他当真是九死一生的。
葱指移上胸口,那深深的一个疤离心口不过一寸,可见那一箭的狠厉,“痛吗?”
大掌包裹住那只小手,宇文铮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痛!”他那时的感觉除了痛快就是痛快,岂会感觉到痛?
这么深的疤怎么会不痛呢?阿铮,莫不是当时的你已经痛到麻木了?
反抱住宇文铮精壮合体的腰身,玉子衿吐气如兰:“阿铮,这是你手刃仇人时留下的,对不对?”
关于宇文家的事她只私下问过宇文鹏举,提到此事宇文鹏举本阳光明朗的脸瞬时阴沉,只不忍回首向她说了大概,她知道那对宇文家的人来说是一辈子的噩梦,对阿铮也是。
宇文铮脸上闪过痛苦,那是玉子衿从不曾见过的神情,手上的力道加重下移,险些把她纤细的腰肢掐断,他深邃的双目望着帐顶,恍然又想起了他从军前记忆中的家,那个父严母慈、兄友弟恭、一团和乐的家。
世人只知他冷漠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其实他也曾有过年少轻狂的年纪,只是所有的所有都在他十六岁那年如梦幻泡影了。
那是幼帝中兴二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灵太后独掌大权穷奢极欲,幼帝早夭引得各地藩王兴兵争夺皇位,一场宫变灵太后诛杀了五族原氏宗亲,原朝流民四起天下大乱险致分崩离析,庆阴之变灵太后一党伏诛,玉策拥立原业攻破上京登基为帝......
也是那一年他取得从军以来最大战功,率军西进横扫开卓,北上力退金兰,收复巫滒山,威震西垂大漠、北塞荒原。那一年的他年少英雄春风得意,打马斜桥恣意纵容。
归来后,公西越为他举行了风光无限的庆功宴,可就在酒过三巡后有人来报:朝局动荡,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四起,楚南匪寇刘迪纠结亡命之徒率众起义,仅半月相继攻破宾西、乐川、檬城等地,以“诛尽权贵,还吾太平”之名竟屠杀了所过之处的所有豪门士族。
宇文家虽非大富大贵,却是盘踞乐川的百年大族!
乐川虽人人尚武,却又如何能敌数万亡命之徒?
当他跑死了坐骑赶回家中,那个阴雨沉沉的夜里,他看到曾经门宇森严井然有序的宇文家已经一片惨绝人寰,满地血污,尸体横陈,他的哥哥、弟弟、姐夫都躺在院中遍体鳞伤......死不瞑目,他的母亲为不受辱缢死房中。
他几近崩溃,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离开不过四年的家,翻查了一个又一个院落,最后,他在书房找到了父亲。
“阿铮......你......回来了,很好......好......”
他的父亲严明威冷,武艺高深,此刻却失去了左臂,潦倒颓废地倚在桌前,一身长衫已经被鲜血染红,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眼。
当时那种天塌地陷五雷灭绝的感受,他此生不忘。整整一夜,他跪在院中,亲眼看着电闪雷鸣裂破苍穹,亲眼看着大雨倾盆洗刷满门血腥,雨珠坠地让那满地殷红汇成血河流淌不尽,他一身湿寒彻骨却没有知觉......
“站起来!宇文家的男儿没有懦夫!”
天亮前,身后一声威喝敲扣他的心门。回头竟是他的祖母自书房中迈出,身后还跟着他身怀六甲却了无生机的大姐,还有一众大大小小不过十岁的孩子,都是宇文家的家生子。
他竟忘了,父亲书房下有一间密室,情况紧急之下,定是父亲将祖母和姐姐还有这些孩子藏在了这里,才会在此等着他前来。
“站起来!听到没有!”祖母怒喝一声将拐杖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他身上,神情毅然,一如素日的巾帼傲姿。
他依旧没有起来,鼻尖一酸抱住祖母的腿呜咽起来......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
久久的,他跪在雨天里,祖母就站在雨天里,直到小小的鹏举冲出来一句:“四爷,流寇还没有走远,小的陪您杀出去,为咱们的家人报仇!就算他们走远了,也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天涯海角,血债血偿!
他紧握浸在雨水中的宝剑,那股杀意,那股恨意,时刻都要在身体里爆破出来,“照顾好太夫人和小姐,等我回来!”
语毕,他提剑出了门。
整整三天三夜,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当擒风和别澜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血染透倒在了尸横遍野里,他用胸前那一支长箭的代价换回了刘迪的头颅,报得满门血仇。
再后来,他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
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他看到祖母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来到他的房中,那孩子的哭声甚是响亮,似乎也在为他们这个家族、为所有被流寇践杀的无辜百姓啼哭,祖母的神情严肃,凄哀中又添凄哀。
他的姐姐,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就那般去了......
“阿铮!”玉子衿伸手不忍地盖住了那双痛苦的眼睛,“不要想了,不要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有我,还有我!”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可他的家又在哪里?
宇文铮一个翻身将怀中人压在身下,薄唇轻点,“子衿,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除了你我不想要任何人!”
还未来得及回话,檀口已被死死封住,玉子衿忘情回应着,心中却在轻叹:阿铮,这样的你该叫我怎么办?
你的良苦用心我是明白的,你不想我离开你,同时也不想委屈我,所以才会首肯我与赫连义兄结拜,那样你便能以赫连熊熊义妹的身份光明正大迎我入英成王府,即可成全你我一世并肩,也免我背上叛逃生父不忠不孝的骂名。
只是,玉子衿就是玉子衿啊!不是换了身份就能换了心,就能换了牵念与痴缠,就能让我与那些人、那些事彻底斩断的!
日日自己与自己对弈,时间一长也是无聊,这日正午,看几个侍女正在房中收拾,玉子衿索性也加入进来打理书案。
她在横波园定居后,宇文铮虽还在英成王府公干,但一应用品无不搬来了横波园。
细细打理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玉子衿想起那日晚膳时,宇文铮曾笑她口味怪异,偏好执拗。姑娘家多爱清甜,唯她厌弃,反而爱极辛辣,女子多喜衣裙紫红艳丽,她却偏好青黄碧绿,鲜少着他色上身,虽则清丽,却也过分林下风气。
她当时只笑笑,衣食之处虽则毫微,这人却般般观察入心,可见对她用心之深。她不喜甜食只怕是在初次见面时那纸包桂花糕中他就瞧出来的,他对她的用心可是从那开始?
再看看这一桌笔墨纸砚,玉子衿不由轻笑,她固然爱好怪异,他又何尝不怪异?不执拗?用笔只用狼毫,不用羊毫,且必须是质硬苍劲的北狼毫;用纸只选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衣袍非价值不菲的云锦、广绫、菱缎、绮绣绝不沾身;一个七尺男儿却爱好甜食如孩童......
在外人看来宇文铮是浴血疆场历尽艰险的一方大将,可这骨子里的富贵挑剔真真让与他相处了这些时日的玉子衿目瞪口呆,种种贵公子习性比起她家中的哥哥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人,您在笑什么呢?”萋萋抱着一摞画卷向书桌旁走来,引得连翘、芳草也停下手中活计投来目光,这些日子她和芳草与夫人日益熟稔,发现她不仅美貌过人,更是平易近人,气质芳华让人叹服,难怪那般让四爷动心。
玉子衿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笑咱们这位爷,在外面行军打仗什么苦都吃得,这一过起清闲日子竟比我还要娇惯。”
芳草、萋萋听了嗤嗤笑,道:“夫人,您怕是还不知呢?咱们四爷可是从小养下的执拗性子,一旦认准一样东西,那可是绝无变更之说,这衣食住行的还好,偏偏在他老人家心中是一旦决定下要做什么事情,要得到什么东西,那可是百折千折的不回头,男儿有无畏不屈之志是好事,但咱们爷却是雷打不动其志的顽石一块,为此当初在家没把老爷气死,光抽在他身上的藤条少说也断了七八根呢!”
“哦?真的吗?”玉子衿挑眉,很难相信宇文铮幼时竟也有气得父亲动用家法的叛逆时光。
“可不是嘛,”芳草打理着衣物,笑道:“家中五位公子,顶数四爷挨老爷藤条最多,其他公子挨打时都知道乖乖跪地求饶,偏咱们爷叛逆不算,还四处逃窜与老爷叫板,老爷脾气火爆,怎能不气?四爷又打不过老爷,每次责罚无不是加重了的!我们都在背后笑称:‘紫檀的棍棒,铁打的四爷’!”
玉子衿与连翘听了笑出声,那样肃穆从容的人竟也曾有过被父亲追着满街跑的狼狈,想想就觉得好笑。
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玉子衿眼中闪过心痛,也或许那时的他才是真实富有生机的他,只可惜君生我未生,她未能早早的遇见他!
想当年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狂放不羁鲜衣怒马,那时的他定是英勇无忧,无比自在的!
“你们说什么呢?笑那么开心!”
高大英俊的人自屋外走来,连翘三人立时止了笑意,纷纷找了说辞告退出门。
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三个小丫头,宇文铮来至书案旁揽着玉子衿道:“芳草、萋萋那两个丫头是不是跟你揭我的短了?怎么我一来就都跑了?”
玉子衿整理着桌上的画卷,怕他再想起往事心伤,只说没什么,便错开了话题,“你不是今日要与义兄和须大哥他们议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宇文铮一面无所谓,拉近玉子衿轻贴耳根暧昧道:“我这不是想着早点回来陪你嘛!”
“贫嘴!”玉子衿执起一幅画卷就向宇文铮头上敲去。
“别!”宇文铮反手夺下画卷,紧张爱护着,“这可是陪了我有足足一年的宝贝,仔细弄坏了!”
玉子衿轻嗤,“我倒要瞧瞧什么宝贝,竟叫你爱护成这样!”八成又是他那怪癖好犯了!
装帧精致的画卷展开,便是一望无际的寒江雪与青衣绝世的美人映入眼帘,玉子衿惊愕:“这......这幅丹青怎么会在你手中?”
眼前画卷正是去年倾国楼展出的上京国色。
宇文铮别有深意的眨眨眼睛,“你猜!”
“你......你认识加西多?”
“你怎么知道?”
“他买这画的时候我和......我就在倾国楼中,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