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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姚内奇(2)

他已经买了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还雇了一个名叫潘捷列伊蒙、经常穿一件丝绒坎肩的车夫。月亮高挂,空中没有一丝风,暖和的空气中透着一丝秋意。城郊的屠宰场旁边传来一阵阵狗叫。经过城边的一条小巷时,斯达尔采夫叫车夫停下来等他,他独自向墓园走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他想,“格琪可也一样。说不定这样的安排就是她怪脾气的体现,而不是她在开玩笑。谁知道呢?不过,她也许真的会来呢!”他一想到这一丝微弱的希望,内心就不由得兴奋起来。

他走上了田野,大约走了半俄里路才隐隐约约地看见墓园的轮廓,那是一片黑漆漆的、长条形的树林或大花园。再往前走,他看见了大门和白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借着月光,斯达尔采夫看见大门上写着:“大限将至……”斯达尔采夫没有从大门进去,他走的是小门,一进门就看见了一条宽阔的林荫路。林荫路两边是白色十字架、墓碑、白杨树,以及它们在地上投下的影子。远处有一团团或黑或白的东西,还有枝叶垂到白石头上的树木。这里好像比田野上要亮一些,所以他能够看到枫叶的影子像兽爪一样清晰地印在林荫路的黄色沙土上或墓前的石板上,就连墓碑上刻的字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斯达尔采夫刚看到这一情景时,不由得惊呆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来。可是,这里带给他的震撼却很大,因为这里不同于人世,这里的月光就像躺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一样柔美,虽然到处都毫无生气,可是那些漆黑的白杨和坟墓却给人一种神秘、宁静、美丽、永恒之感。就连白色的石板、凋零的花朵和清香的秋叶,也能使人产生一种宽容、悲伤、安宁之感。

四周肃穆至极。星星俯视着大地,仿佛要参透这深奥的温顺之中所含的玄机。斯达尔采夫的脚步声很响,破坏了周围的气氛。就在他正想象着自己已经死去,被埋在了这里之时,远处传来了教堂的钟声,他这才意识到身边好像有人在盯着他。就在那一刹间,他才醒悟这里并不安宁,也不恬静,只有无声的愁闷,以及因为没有出路而产生的绝望……

从外形上看,洁梅吉墓碑就像一座顶上立着一个天使的小教堂。里面埋葬的,是意大利某个歌剧团的一位女歌手。很久以前,这个歌剧团路过这座城,碰巧其中一位女歌手在这时死去,于是他们就把她埋在了这儿,并立了这个墓碑。至于她是谁,本城的人已经不记得了。在月光的照射下,墓门上边的油灯就像着了火一样。

这里空无一人。也是啊,深更半夜的,谁会上这里来?可是,斯达尔采夫依然没有离开,还在继续等待。好像月光点燃了他的热情似的,他越等下去越兴奋,还暗自想象出了亲吻和拥抱的场景。他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半个钟头之后又起身走上侧面的林荫路,拿着帽子一边踱步一边猜想这些坟墓里到底埋了些什么人。他想,坟墓里应该埋了很多妇女和姑娘吧,而且在她们活着的时候,她们的美丽、妩媚和热情每个深夜都会燃烧起来,让他们享受着温存和抚爱。唉,大自然太歹毒、太会捉弄人了!想到这里,斯达尔采夫内心充满了委屈,于是他决定呐喊一声,说他需要爱情并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这时,被月光照得发白的一方方大理石,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女人美丽的胴体。在树阴里晃动的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也变成了害羞的女人,令他感到一阵温暖。这种感觉简直是一种折磨,令他难受极了……

忽然之间,一块云彩像幕布一样遮住了月亮,四周顿时一片漆黑。秋天的夜晚原本就很黑,所以斯达尔采夫好不容易才退到门口,走出了墓园。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他才找到停车的巷子。

“我累得都快站不稳了。”他对潘捷列伊蒙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进了马车,心想,“唉,我要是没发胖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他又来到了涂尔金家,准备向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求婚。真不凑巧,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虽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她旁边还有一位理发师正在给她理发。理完发之后,她将会去俱乐部,那里有一场跳舞晚会。

他只得像以前一样坐在饭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她,这一等又等了好久。伊凡·彼得诺维奇看出他有些烦闷,就把手伸进坎肩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来。那封信是一位管理田庄的日耳曼人写来的,信上说“庄园里的铁器都坏了,墙上的泥灰也没有黏性了”,写得真好笑。

“也许他们会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斯达尔采夫心想,根本没有用心听伊凡·彼得诺维奇在说什么。

由于一夜都没有睡好,所以他就像是喝了甜甜的、能催眠的东西似的,老是发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头脑有些昏沉,但是他心里却非常高兴,只是他的头脑中同时又响起了另外一个既冰冷又沉重的声音:“趁现在还有时间,快放弃吧!你可要想清楚了,像她那样的女人,是你理想的对象吗?要知道,她可是爱撒娇、爱使小性子的娇小姐,每天不睡到下午两点钟是不会起床的!而你呢?你只是一个地方自治局的医师,你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教堂执事……”

“唉,这有什么呀?我根本不介意。”他想。

“而且,如果你和她结了婚,”那个既冰冷又沉重的声音反驳他说,“那么她的娘家人肯定会让你住进城里,这样的话,你连地方自治局的医师都做不成了。”

“唉,这有什么呀?”他想,“住进城里也不错呀,反正他们会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我还用为家业发愁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才走进了饭厅。她穿着出席舞会的礼服,这件礼服袒胸露背,使她看上去既美丽又干净利落。斯达尔采夫一看见她,内心就对她充满了爱慕之情。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得出了神,只顾得上傻笑。

她跟他道了别。他自然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了,就站起来说他也该回家了,免得病人等急了。

“那我就不留您了,”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您请慢走!还有,麻烦您顺便把格琪可送到俱乐部去。”

外面飘起了小雨,天又黑,所以他们看不清路。好在潘捷列伊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咳嗽声,他们才猜出了马车的位置。这时,车篷已经支了起来。

“我走路时踩地毯,你走路时净说谎……”伊凡·彼得洛维奇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女儿搀上了马车,“他走路时也说谎……走吧!再会!”

他们离开了涂尔金家。

“昨天我去墓园赴约了,”斯达尔采夫说,“您呢?您的心好狠、好毒啊……”

“您真的去赴约了?”

“没错,我按时去了,然后一直等您来,大约两点钟才离开。我等您等得好苦啊……”

“我是在跟您开玩笑。您既然不懂,吃了苦头也活该。”

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知道他爱上了她,但她只想捉弄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相信了,可见他有多么爱她。一想到他这么爱她,她就满意地笑了起来。忽然,她惊叫了一声。原来,马车这时猛然转了一个弯,然后进了俱乐部的大门,车身不由得歪了一下,所以吓到了想心事想得出神的她。斯达尔采夫见状,立即搂住了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她被吓坏了,就顺势依偎着他。这令他不由自主地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一阵热吻,抱她的胳膊也收得更紧了。

“您别闹了。”她冷冰冰地说。

没过多久,她就下了车。俱乐部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大门附近还有一个警察,他态度恶劣地冲潘捷列伊蒙大叫:“你这呆鸟,为什么在这儿停车?快走!”

斯达尔采夫坐车回到了家里。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回到了俱乐部。他跟别人借了一件晚礼服,还戴了一个领结。这个领结是白色的,不过它老是翘起来,好像根本不愿意待在领口上似的。午夜时,他和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一起坐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他一往情深地看着她说:“嗯,从未爱过的人怎能知道什么是爱!我认为,时至今日都没有人真实地描述过爱情带给人的温柔、欢乐和痛苦,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只要是爱过的人,哪怕他只爱过一次,那他也绝对不会想要用言语把这种爱表达出来……这些都是开场白。我又何必说这些来渲染气氛呢?何必要在说了那么多花言巧语之后再向您倾诉我无尽的爱呢?……我恳请您,”斯达尔采夫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嫁给我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情严肃地开了口,“德米特里·姚内奇,您对我的厚爱,令我既感激又尊敬您,但是……”

接着,她站起来说:“但是,请恕我不能嫁给您。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德米特里·姚内奇,您也知道我对艺术的热爱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对我来说,音乐就是一切,我崇拜它,宁愿把我的一生都献给它,而且我也已经这么做了。我要成为一位有名望的艺术家,这样我才算成功,才能得到自由。可是如果我答应嫁给您,我就得留在这城里继续过这种空虚的生活,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啊,我不要做太太!请您见谅!人活在世上,就要为一个崇高的理想而奋斗。如果我开始家庭生活,那么我的手脚就会被它束缚。德米特里·姚内奇,”她念着他的名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它让她联想到了“阿列克谢·斐奥斐勒科特齐”,“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个好人,而且很聪明,品行也好,总之,您比任何人都要好……我非常感激您,可是……可是……您也知道……”她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接着,她转身走出了休息室,免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斯达尔采夫不再感到不安。他走出俱乐部,刚走到街上就扯掉了领结,然后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所以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有些不好意思。他原有的梦想和希望,现在竟然变得像小戏剧的结局一样糟。一想到他的感情,他就觉得非常难过,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或者举起雨伞就敲潘捷列伊蒙那宽阔的背,把他狠狠地揍一顿。

接下来的三天,他都无法安心做事,也吃不香睡不着。直到他听说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进了音乐学院,他的心才安定下来,生活也才慢慢恢复正常。

他当初在墓园里踱步的情景,以及他坐着马车全城跑,最后终于借到一套晚礼服的经过,他有时候也会再想起来,每当这时,他都会伸伸懒腰说:“真是的,惹了多少麻烦事!”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斯达尔采夫来城里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每天都会先给加利士的病人看病,然后再坐车去给城里人看病。他原有的那辆由两匹马拉的车,现在已经换成由三匹系着小铃铛的马拉了。他回家很晚,一般都要到深夜。他变胖了,还得了气喘病,所以他不喜欢走路。潘捷列伊蒙也变胖了,他越觉得自己变胖了,就越感叹、抱怨自己命苦,只能给人赶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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