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酒会的前两天,万常越在书房里查看举办酒会的凤凰大楼的各种资料,比如出入口、每个楼层的平面图、周围道路情况等。他第二天还要单独前往凤凰大楼查看场地,炽则会留在别墅陪皇晓。
“万先生,大事不好了。”在二楼客厅的皇晓忽然喊起来。
“怎么了,殿下?”万常越大声回应,眼睛却还看着资料——他当然知道此时别墅里什么事情都没有。
皇晓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想慈善酒会要取消了。”
“取消……”万常越刚想说,取消酒会怎么就大事不好了,皇晓就打断了他:“要准备记者会了。”
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很清晰:“……昨日凌晨三点,启示教驻高岸区使者阮致远牧师遭到刺杀,抢救无效身亡。据监控录像分析,刺客疑似希琉人萧冲。此前阮致远牧师曾被质疑有种族歧视倾向……”
万常越还来不及细想,炽就抱着一大叠文件从外面走进来,什么招呼也没有,直接上了二楼。
“我知道了。”皇晓见到一脸焦急的炽,心平气和道。这么大的事情,皇晓见了新闻才知道,可见落雪山庄和炽也应该是刚刚知道。
死者阮致远是启示教的代表,皇晓作为希琉皇室代表,要出面召开记者会表明希琉官方态度,算是例行公事。
这类政治活动皇晓已经参与过不少了,应该熟能生巧。不过她还是取消了其他所有活动,跟炽等人开各种会议,讨论如何对应记者会上可能出现的问题。
万常越只负责皇晓人身安全,并不插手她的政治事务,对他来说,不过是把凤凰大楼的资料收起来,改去研究雪岭行政大厦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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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皇晓殿下,您认为阮致远被杀案与华南问题之间是否有联系?”一个女记者提了很常规的问题。
阮致远被刺杀事件,表面上是他自己曾经在公众场合透漏自己种族主义者身份,实际上是希琉破碎者与人类启示教利益冲突所导致。华南冲突的本质也是希琉和人类的利益冲突。但皇晓不能够直接承认两个事件的实质是相同的。
“华南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论起时间长短,比在座的我们年龄都还要大,要解决并非一天两天的事。”皇晓侧身朝向提问记者所在的方向。
她穿着连身西装裙,两手交叠、自然地贴在小腹上,她保持着微笑,浅红的唇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娓娓道来:“希琉解放华南地区的希琉奴隶,并非是要与人类清算旧账,而是为希琉人取得公平公正的社会地位。这一初衷也未伤害到华南地区人类利益的根基,因此华南地区官方也签订了当时的和平协议。希琉皇室依旧保持原先的态度,愿意为了人类和希琉人的和平发展而做出努力。对于阮致远先生不治身亡,我们表示深切同情,同时希琉官方拒绝认可、接受任何形势的恐怖主义行动。”
万常越头一次看到皇晓工作的样子,有些意外但也意料之中。意外的是,这时的皇晓与平时相比,高贵严谨,威严大方,确实有几分皇室发言人模样,完全无法将此时的她和活泼爱笑的皇晓等同到一起。意料之中是因为,皇晓若无这样的能力,希琉怎么会让她来做这份工作。
针对这类问题,皇晓早就想好了答案,按着原则回答就好了。比起答案本身,她更需要注意的是自己发言时的态度和礼仪。
前一个记者刚坐下,另外一个记者马上站了起来。他问了一个与阮致远被杀事件完全无关的问题:“请问皇晓公主,您怎样看待希琉王?”
皇晓的微笑僵住了。
皇晓七岁时,因为政治原因,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皇晓送到了落雪山庄——皇晓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父亲,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了。这个问题对皇晓来说,很刁钻也很阴险。如果是把希琉王作为统治者来评价,整个希琉没有谁能够与他的力量匹敌,他是绝对的君主,他可以主宰希琉人的命运,也主宰着皇晓的命运。
皇晓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她还记得。她站在飞机场候机厅上,四周人来人往。她翘首期待,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妈妈,爸爸不会来了吗?”皇晓问身旁的母亲。
母亲的话,她忘记了。母亲的脸,她也忘记了。她只记得母亲戴着墨镜,娇小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她只记得飞机飞过她头顶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声音。候机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冰冷的光和影像——这是她对祖国最后的记忆。
皇晓的沉默让场面有些骚动。万常越看了下手表,皇晓已经沉默了10秒。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我会尽力以希琉公主的身份、普通希琉人的身份、希琉外交官的身份等等,为这个世界的和平与秩序,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皇晓终于开口慢慢说道,“希琉王也是如此。”
提问的记者微微点头,露出模糊的笑容。皇晓远远看着他的表情,有点迷茫。她感觉对方的眼神有一瞬间是嘲讽的意味。皇晓很想侧脸去寻找站在角落的万常越在哪里,但是她不能够表现出一丝动摇。如果是万常越的话,一定能够看出来对方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记者们不等皇晓缓神,一个接一个不停提问。台上的皇晓看起来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地对应着,但她自己知道,她在害怕。
发言会约定结束的时间到达后,皇晓面带微笑,在记者们的各种问题轰炸中走下台。万常越和一众保镖护着她走出会场。此时炽已经开着车等候在大门口。
皇晓上车后,炽把驾驶位置让给万常越,自己则和另外两个保镖坐到了另一部车的驾驶位上,在前方给万常越和皇晓领路——万常越对雪岭地区的路还不太熟悉,同时大概只有她这种从来不怕撞死人的司机适合开路这样的任务。
车子驾驶出很远的距离后,皇晓问万常越:“常越先生……你有没有看到,问我怎样看待我父亲的那个记者的表情?”后座上的皇晓靠着车窗,低垂眉眼,语气低落,神情恍惚。
“没看到,怎么了?”万常越看皇晓的样子,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情。
“我总感觉他们在嘲笑我。我不够优秀。”皇晓的小腿开始发抖,“我的回答不够好。每一次发言,我都会很害怕,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回答完问题后,我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笑话我,我说的话漏洞那么多,我不配当希琉公主,不配代表希琉皇室。发言完的第二天,我会很害怕新闻。我怕新闻里会有报道说,因为我的发言过失,哪个地方发生了冲突。”
万常越沉默了。
其实,这些例行的外交发言根本可有可无。世界各地的矛盾和战火不会因为希琉公主的发言完美就停止,利益牵扯不会因为她的发言失误就改变。对希琉来说,就像送了一个洋娃娃来安定普通人类的心。她的努力和完美,作为父亲的希琉王根本不会知道;她的过失和不足,却有可能把她推到全世界面前,受尽人们的批判和指责。这些事实,皇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希琉没有抚养她,却要她为希琉负担这么多,这对她不公平。
“你回答的很好。”万常越说。
“如果是常越先生就好了,一定可以回答得更好。”皇晓揉捏着自己的小腿,想要强迫它们停止颤抖,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定不会丢了父亲的脸……”她低头时,垂下的发丝遮住了脸,但露出了通红的耳朵。
“我未必能做的更好。”万常越很坦诚,“没有完美的人。”
“我每次都恨不得炽代替我上台。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懦弱了?”
“我因为害怕跟人有肢体接触,一般尽可能独来独往,是不是也很懦弱?”万常越笑道。有病人说过,他的笑声会让人如沐春风。
“不一样啊,常越先生很强大,有独来独往的资本。我若是没有常越先生,也没有炽,我就什么都不行了。”皇晓还是很沮丧。
强大吗?万常越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强大。你有炽,正如我有我的养父。”他很清楚无论发生什么事,万之洛都是他的后盾。
皇晓抬头,双眸微红,强颜欢笑道:“谢谢常越先生。”
“你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发言的视频或者录像吗?”万常越鼓励她,“这次你不妨看一下。你的表现真的很好。”
“另外,能够一番话就改变世界的,大概只有你的父亲。你真的不用太在意自己的发言。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你说了什么。”
皇晓听后,终于是振作了一点,她揉了揉眼睛,表情也变得好看一些了:“嗯。”
为了做好发言工作,她或被迫或自觉地对政治下了好一番苦心,所以能够明白万常越说的话并不全是为了安慰她。
“如果心理压力那么大的话,我可以给你做心理辅导,好歹我也是师从大名鼎鼎的万之洛先生。”万常越开玩笑道。
皇晓笑了出来:“可是你不会读心术。”
“若是你的病情严重到需要使用读心术的地步,你现在应该是在精神病院里,并且是重症病房,或者是在监狱里,而不是在这里。”
皇晓微笑看着后视镜里映照出来的万常越的脸:“常越先生,我选了你真的太好了。”
“我在殿下这里工作也觉得很愉快。”老实说,是简单轻松。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在普州,不在万璃公馆里,不在万之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