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上回来后,我感到身心疲惫,只想好好休息一下。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居然追着那个黄包车穿过了几条街,而它似乎也在跟我兜圈子,总是在大街上绕来绕去,从这个街角进去,又从那个街角出来,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消失。
我这样思索着,一边向打扫院子的人问好,一边跨进门槛儿。关上门后,我一头栽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脸,仔细回想那个坐在车上的女人。乌黑的头发用娇艳的红花高高盘起,额头一层层波浪被毛绒的发饰集在一起,垂下的面纱让人觉得疏离,精致的印有牡丹花的旗袍穿在身上,渗透着华贵的气息,举手投足都如同许多高档橱窗里的摩登女郎。只是这位摩登,她正襟危坐。
也许这样来形容我的朋友有些不合适,可分别多年,再次相见留给我的映象也只有这些。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刚才那个车夫对他说的话,他说:“芫实小姐,请上车。”芫实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是我饱受灾难时唯一的精神寄托。
彼时,我在路上悠闲地走着路,当我与车上那人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想了很久的一个人,上苍还是愿意再说让我见上一面。可是,我难过的是那一刻,我认出了她,她却只注视着前方的路。我与她十二年未见,没想到一见面竟是这般景象。有莫名的欣慰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不安。
说我怎么相隔十二年多还会认出他,只想说,即使相隔十二年我也不会忘记,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昂首挺胸,用自己孤傲的气宇俯视着你面前的一切。我知道,因为这个你吃了不少苦头,但你从来不会改变自己已有的习惯。
一个理智的人很难不被改变,尤其是自己认为好的事情被多次证明对自己没有好处。这是我最佩服芫实的地方,是他让我明白了尊严有多么重要。
突然想起方才走进一个街角的时候看到一棵梨树,梨花开得非常茂盛。有大片的梨花落在地上,远望去,像冬天的雪地一样亮。
梨花每年都会开,但今年开得却那么不同。
我看到她的车穿过狭窄而悠长的巷子,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落花。我以为她会回头看一眼这美景,可是她没有,就像她不会回头看我一样。
芫实,如果换做是我坐在车上,你又是否记得那个坐在黄包车上的人,是我曾经最好的玩伴。我沉浸在这扑朔迷离的问题里,但接着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门外的人说:“小姐,小姐,翁先生来找您了,您要不要下楼去见见?”
“我知道了,叫他等等,我马上就来。”我伸了个懒腰,回应了她一句,听见她脚步离开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到楼梯口,向下看去。那个留着一字胡,穿着一身西装,身材有些高大的中年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跺着脚。看到我后,两手后背的他把手举到前面来,让人难以接近的脸上露出温和会心的笑。
我面前的这个人也姓翁,与我的父亲是亲兄弟,他是弟弟,我的父亲是哥哥。在他的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淘气的孩子面临家法一样。
我看到他大踏步向我走来,本就留不住笑容的一张脸又被焦急拽了回来。
“昔华啊,等了你半天怎么才出来?!”
他焦急地在楼下等候着,我却有意放慢脚步,甚至用最迟疑的语调说:“叔叔您来了,希望这次不只是来找我借钱的。”
但见他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又略显尴尬地说:“昔华,你没有父母,叔叔这个亲人你总是还认的吧。”
“当然,怎么会不认。”
“你看看墙壁上的这些照片,他们多温馨啊!”
我略低头打量着它们,自言自语道:“是啊,多温馨啊!”
“那还不快过来,到我身边来,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又自言自语道:“是啊,一家人啊!”
看着这些照片,我想起几年前我的誓言,“总有那么一天,家人们都会在一起。”便立马跑到叔叔面前,对他说:“叔叔能来看我,我便很高兴了。”又略带宛转地说,“只是希望叔叔在意的是我,毕竟……我们还是亲人。”
我的声音渐渐变小,因为“亲人”二字说出来让我心痛。
“我们是亲人,我当然会在意你。并非是我的眼里只有金钱,而是……”他又开始跺脚,又开始拍手,我知道,他又要开始用一大堆的理由搪塞我。
“什么麻烦的事把叔叔紧张成这样?”
“我被告了。”
“什么?为什么?谁?”
“是一个造家具的商家,说是我们生产的木材里有些滥竽充数,外表看着没异样,但却质地过软。可当初检查的时候并没有问题。”他显得有些生气了,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说,这样的木材怎么能卖给顾客呢。”
我二十岁时,继承了祖父留下的部分家产,包括一处住宅、一座祖父难得经营起来的木材厂和一大笔钱财,而只给叔叔留下了小部分钱财,但他没过多久就挥霍光了。
但我对经营木材厂没有什么兴趣,且一直认为,凭着那笔钱财,我便可以衣食无忧一辈子。于是我将木材厂转让给了我的叔叔,那时他在上海没有什么工作,祖父也没有为他留下什么,在欠了一笔债务的情况下他决定离开上海。对于家有着过分执念的我不仅还了他欠下的钱,还买了套房子供他们居住。
可我的叔叔,却从来不愿意与我吃顿饭,我的堂兄堂姐们更是,好不容易来也只是借钱。
“叔叔,这么多年,我不相信您一分钱都没有攒下。”
“昔华,你知道的,打官司需要很多钱。”他有些恳求地说到:“昔华,如果我倒闭了,我就只能带着你的堂兄堂姐离开上海。”
“不。”如果真的那样,才会使我害怕。
“昔华,我知道你会害怕我们离开,对吗?”
“我……”
“而且你那么尊敬你的叔叔我,那么希望和你的堂兄堂姐们在一起……”
终于,我败了。无论我的亲人对我再怎么不济,我也狠不下心对他们不好。我害怕他们,如果他们离去,谁来安抚我动荡不安的心。
“好,我借。”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手中点数的钞票。
“你不坐下喝杯茶吗?”我指了指茶几,可他连瞅都没有瞅一眼。
“不了,我还有些事。”他顺便看了看手表。
“叔叔!”我不禁语气放重了些,说道:“您是我的亲叔叔,却从未和我吃过一顿饭,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他依旧没有妥协。我看到叔叔的车离开我的院子,就像我总是自言自语说出的话一样,没有来过,也没有走过。
“我的亲人,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