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那是1924年早秋的一个下午，我穿着单薄的外衣坐车到了坟地。那里静的出奇，悬浮在空气中的水雾将那里染上一层朦胧之感，犹如被盖上了一层纱巾。
近几天总是雨水不断，弄的人心情十分郁闷沉重。而我偏偏带着郁闷沉重的心情来到了坟地。我想来看看，来看看我的祖父，来看看我的父亲。
趁着这雨停的间隙，我刻意把伞放到了车里，原本想着它是多余，但硬是让仆人塞进了车里。希望它真的就是多余。
我穿梭于几百几千个墓碑之间，隐隐约约中，只见到几个和我一样失意的人儿，他们有的行走，有的跪拜。我想，百年之后，这里也会有我的坟。就像他们一样，也会有人祭拜我，回忆我。
祖父的墓碑和父亲的墓碑是相邻的，完成一系列该做的礼仪之后。在空中等待已久的雨滴终于跌落下来。我心想道：果然还是来了。
那一丝丝的冰凉触及我肤，如同被一道道针扎过一样，所过之处，唯有伤痛。
我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静站着，任凭时光流逝。
祖父，父亲，你们的愿望我都没有完成。你们会不会怪我？
我该怎么办？母亲和弟弟都不愿意回来，他们甚至希望我离开那里，可是对我来说，那里不仅仅只是座房子而已。
如果您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就请给我一点指示吧！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风也吹得越来越凶狠了。我只能抱紧手臂，低着头忏悔。
也许我不该想到找峥嵘，不然她也不会因为我而死，她是个好女孩儿啊。祖父，我好像能够体会你的心情了，自责真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芫实杀了峥嵘，我却不敢去举报，我怎么能这么懦弱！如今弟弟恨我，这也是我的报应吧。
想着想着，眼泪也不自觉流了下来。
我哭泣着，为什么？从头至尾，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我抬头望望灰暗的天，闭上眼睛。明明阿清告诉过我，我是对的。
想想如今所发生的一切，我却只能站在祖父和父亲的坟头不知所措，我感到惋惜痛恨。
后来车夫将雨伞从车里接出来递给我，可我没有去接，只是淡淡的回复他说：“不用了，再多的雨也冲不掉我留下的眼泪。”于是我转身走了。
夜晚再次降临了，警察来盘问我了，他们依旧在四处查找凶手，看样子，芫实杀了峥嵘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我没有说出来，只是想让芫实自己去自首，这样可以减轻她的刑法。我在房间踱步走着，但愿芫实会听我的话。
于是我开着车，去往芫实那里。一路安静极了，唯有几盏煤油灯照着街道。
芫实，我想到你那里，我想抓紧你的手，我想告诉你：我过去，曾经，未来，都有一个最好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茯儿很好，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属，那个人也很好。
芫实，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陪你一起，我们去自首，我们重新来过。
我看到的一切，我亲眼所见的一切，我默念到：不会的，不应是这样，不应啊……不！
我又一次看到芫实拿着枪对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我的弟弟。
我仔细的从窗口里辨认，他靠在一座大楼楼顶的柱子上，而她正在两座大楼的夹角里，大楼的影子盖住了她，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从车里出来，飞快地跑了过去，狠狠地将芫实的手枪打到地上，然后捡起来对着芫实开了一枪。许多年后我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亲人的本能，或许是出于我对芫实做法的极其否定。但无论是出于什么，我总是后悔了。
子弹从我手上发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就像在死亡的面前一样，在生的面前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地位。我敬重那些为救很多人的性命而舍弃自我的人，但我并不提倡这种做法。在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没有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利。
我内疚，在于我一直信奉这个道理，而如今，我却亲手撕毁了它。
看着她倒在血泊里，那鲜红的装束像刺眼的火烧云，仿佛只要再稍微变化一下，她就真的变成了一团火，熊熊烈烈的在我眼前燃烧。
她转过头来向我微笑，她看到我了，对，她看到我了……如果不是真的怨恨，你又何必想杀掉我最亲的人呢？如果不是有难言之隐，你怎么会处处与我为敌呢？我知道你恨我，可过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你是因为嫉妒我而恨我。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才嫉妒你呢，你有那么漂亮的眼睛，你还有那么好的身材，遇到困难时，你总是最冷静，你比我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你有属于自己的梦。
我总不会忘记，我小时候藏在你的被窝里，你跟我说，你想读私塾，你想进大学，你想去国外学医，你想尽自己的力努力救国。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你说的这些话我根本不明白。但如今，我们的距离竟是你在那边冲我微笑，我在这边为你流泪。
只是我不理解命运让我们相遇却又让我们分离，然后再相遇让我们互相残杀。究竟是我们有缘分才会有那些美好的回忆，还是我们上辈子的仇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老天爷惩罚人的方式越来越残忍了。
我只觉得头昏昏的，像是一条紧绷的弦断掉了，彻底断掉了。我没有了昔日的忧愁，但却有了一辈子的哀痛。
只是这短短的几秒，我想到了过去，原来过去从来都是游戏，只是一切罪恶被虚假的外皮全掩盖了，如今你我分隔，本就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到了未来，现在的我怎么面对未来的我？
芫实，如果你还相信我对你的最后这一点点善良以及真心，我希望你允许我为你安葬。
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就被戴上了一张隐形的面具，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具就像皮肉一样越积越厚，直到盖住我们原本纯洁善良的内心。
“翁昔华，你的到来，无非是成全我一生的悲剧。”我再也不会忘记这句话，这是芫实对我说过最有深意的一句话，也是我曾经想对祖父说的。
我毁了她的一生，她就算说一些狠话来伤害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她能来找我，继续伤害我。起码我知道，她还活着。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的降临会让芫实这么痛苦，我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但如果这样，她又是否会记得我？如果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希望他幸福而牺牲了自己，那我还是希望她会记得我。
我替芫实惋惜，她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直接跪倒在芫实身边。她躺在那里，宛若一地的曼陀沙华。透着诡异与凄凉。
“为什么？”我哭喊着问她。我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芫实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危险的东西？
“快走……”她拧过头来看着我，她还是那样，冲着我微笑。可我却瞧见她眼角划过一丝淡淡的泪痕。
“杀人偿命，我怎么会逃呢？”我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我强忍了这么久的眼泪啊。
她的手向我伸来，我一把抓住。对她说：“走，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看大夫。”
“不，没有用的。我的心已经死了，再也救不活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把她扶了起来，她捂着胸口，面容憔悴不堪。
“在北边，有一处荒地。那里没有人，你可以把我埋在那里。”
“不，芫实，我们走，我们去见大夫。我会自首，你会没事的。”我一边哭泣着说，一边将她抬起来。
奈何芫实却用另一只手拉住我，她说“我以为毒药只是毒，原来还是一种药，杀了人的身，救了人的心……”
“芫实，你是想说，死了也好吗？”
“对不起，我杀害了你的朋友。”
“我知道，没关系的。”
“你不恨我？”
“应该是你恨我。可是为什么……？”
没等我把话说完，芫实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我把他约了出来，如果你的弟弟死了，你会后悔莫及。可是我错了，这一刻我才明白，你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希望你快乐……”她的手不停发抖，颤颤巍巍道，“就是那里吧，北边的荒地里。别忘了……”带着“你的家人。”这句话，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的家人，刚才有那么一刻，我似乎忘记了他们。
芫实，你让我快逃，可是天涯海角，哪里都不是可以躲藏的终点。
有人说黄昏是最能让人回忆起过去的时刻，在这样的黄昏下，我对芫实做的是成了我一辈子抹不掉的回忆。朦朦胧胧中我仿佛感觉到黄昏悄然来临，枯萎的暮色在天边徘徊。我看到你静静走来，好似天际的火烧云，震撼我的心灵。沉淀在空气里的水珠，不断朦胧我的眼睛。原来我还是那么脆弱，只是因为看到了你绝情的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