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虽然稀薄,但夹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拂过少年苍白的脸颊,而他右脸的伤痕已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红色和头发遥相呼应。泓残破的衣衫在湖水中无规则地沉浮,而湖水慈爱地拥抱这个呼吸微弱的孩子,知道他已卸下王者的伪装,敏感而脆弱。
泓缓缓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全身浸泡在玄冥的湖水中,右脸好像也被割破了。原来之前发生的可怖一幕,又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从幻觉中死里逃生,并不是什么可喜可贺的事,但泓却隐隐希望自己未从虚假的幻境中醒来,就那样被杀掉也是一种解脱。泓麻木地爬上岸,衣衫湿淋淋地迈出了一步。
风倏忽间止住了,雪也收住了轻灵的脚步。泓刚从溺毙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头脑一片空白,没有感觉到雪域发生的第一下变化。他茫然地向前走着,衣衫滴落的水滴却在身后的雪地上炸出了一朵朵炽红色的“花朵”。说是“花朵”,不过是因为这红色有着不规则的边缘,但它们如有生命的藤蔓植物一般,向彼此伸出了蜿蜒的触手,在雪地上连起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线,洁白的土地像被鞭笞了一样伤痕累累。点到线,线到面,只一刹那,雪域变成了炎国!
失魂落魄的泓先是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不寻常的热度,这时他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惊觉起来,但同时又怀疑自己深陷在又一个梦境中。直到他看到了那座山——不周山。
蒸腾着热气的红土被莫名的力量卷起了一个角,就像是未平整的铠甲、抵在石壁上半截翘起的剑。土石飞旋着,追逐着,升向高空,形成一个姑且可以称作是“山”的庞然大物。它在地面上投下森然的身影。但同时,在山的背面看不见的阴影处,泓能感受到同样的土石在下坠着,跌落着,那个塑造了这座山的力量也在不断地瓦解它。不周山看似永恒地矗立着,实际上它每刻都在生长和消亡,正是这种更迭的频繁,令时间对于它来说丧失了意义。
在泓的眼中,将生之残酷和死之华美结合在一起的不周山,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即便没有玄冥的命令,他也会不自主地向它靠近。在走近这座山时,他感到山也在走近他,仿佛略一沉吟的片刻光阴,他已身在不周山脚下,和这座奇崛的神迹坦然相视而立。飞石擦着他的身躯呼啸而过,陡然在半空中穿梭了片刻,雾气缭绕前方,隐隐浮现出几行字,泓立刻定睛细看,随字迹明灭缓缓念出:
不周之山,贯通天地,成神入魔,系由此径。来者上视,神界苍苍;去者下俯,鬼界冥冥。
“神界......鬼界......”泓喃喃自语,心中的惶惑却迎刃而解,一片清明:原来玄冥耗尽灵力将我带到水神之域,是为了让我顿悟成神,接替它的使命。破除雪域幻障、见到不周山真身的方法,是向水神血祭。泓的头脑不停运转,为自己觉悟的真相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为什么选择是我?!”
向上,是成神之路,或许可以重兴共工氏族,夺回胜利的荣光,战场的厮杀和吼叫仿佛又回到耳畔,鼓荡着耳膜;
向下,是入鬼之途,断绝了人世的羁绊,未来吉凶难卜,充盈着哀鸣和绝望的深渊等待着你舍弃光明,纵身一跃。
千辛万苦寻找到的不周山,不过是难以闪躲的人生抉择。飞石的轰鸣和山体的震动提醒着泓,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因为向上的路随时会坍落,向下的路随时会关闭。
“玄冥,你为我指明了向上的路,但这次对不起,我不想这么做。”征战的胜利是昔日的共工泓唯一的人生目标,但如今国破家亡,亲人俱作肉泥,他看不出自己独活成神的未来有什么意义,一样是吉凶难卜;而舍弃前尘,了断人世纠葛,堕入生命的反面,他也做不到,兄弟的惨死和家园的沦丧令他无法忘怀,注定要背负一生。胸中的不甘和恨意层层累积,最终酿就了这惊世之举:
共工泓瞅准了不周山的薄弱之处,突然奋不顾身地向其撞去,扭动变化的山体果然向一侧倾斜了下去,向下的力量陡然增加,岸然的巨山迅疾崩塌解体,碎石潮水般坠入深渊。共工泓用尽最后的力量,维持着不周山断折的趋势,这贯通天地之柱竟这样毁于自身的分离力量,泯然为尘土!
我憎恨这暴君猖狂、良善不行的人世,我诅咒这奸邪当道、信仰丧失的世界!如果我不能在这世界争得一片乐土,那么不如让我亲手毁灭了它!共工泓带着深重的恨意,随不周山一起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