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的最深处，漂浮在潜意识与人格的泥泞之上。心灵的边缘似乎在某一瞬间绽开一道涟漪。那是曼凯前所未有的体验，如电流般带过那令人在意的恍惚感。
青年不知道这种与中暑相似的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短短的一瞬却有着十足的违和感。
他用手托住自己的额头，皮肤褶皱间渗出热气腾腾的汗液沾湿了手指。再低下头，看向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小姐，情感发生了十分细微的变化。
……似曾相识？他盯着女孩儿端正的脸庞呆了好一会儿，自然那身古怪的单薄衣着令人在意，但曼凯隐隐觉得，这令他头脑恍惚的感觉绝非来自她的穿着，而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事物。
黑漆漆的三角喇叭帽、拖地的衣袍，和如今崇尚体面与服帖的大众品味显得格格不入，反倒透露着一股浓浓的贫穷气息。但最令曼凯在意的是握在女孩儿手中，那比她身体还要再高一截的扭曲木仗。
那或许是和魔法的有关的道具？曼凯对魔法的印象几乎就是一张白纸。作为无知庶民的典型代表，他对魔法师的认知大概停留在衣冠楚楚、常伴贵族王室左右的认识上了。这个世界存在着魔力，但能够操使魔法的其实相当之少。凡是拥有如此天赋的家伙基本都生活在上流社会且专为达官显贵服务。庶民能与魔法师接触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对魔法的认知也仅停留在信其存在却不知其详的状态。
他一愣一愣，盯着女孩儿那较小的身板傻傻的看了好一会儿，而这在外人眼里与流氓变态别无二致的眼神终于招致了对方的不满。
女孩儿抡起木仗重重地敲击了几下脚根边的地面，曼凯方才回过神来。他的耳边马上响起了尖锐的嗓音。
“汝啊，看够了吗？难不成，汝对哀家这不堪的身板激起了欲望？唉……真是罪孽深重之人。”
女孩儿用看色狼似的嫌弃眼神斜视着曼凯，仿佛不用动嘴，光用眼睛就能发出“啧啧啧”的咋舌一般。
曼凯眉头一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成是觊觎女童身体的变态他自然是不能接受。
“喂，别把我说得像是个恋童癖的变态啊！话说，先来搭讪我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而且，明明自己还是个丫头……”
竟然自称“哀家”什么的，简直有毛病！
……曼凯的脑袋冷静了下来，他的嘴顿了顿最后还是没有吐槽女孩儿那早已与时代脱轨的口癖。也许是心中属于大人的自知终于觉醒了的缘故，如果自己连放纵小孩子的度量都没有还要和他们较劲的话，就太丢脸了。
想到这里曼凯噎了口唾沫，把跑到了嘴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在这期间，他又瞄了一眼这个古怪的女孩儿。先不论第一眼生起的异样感，似乎就这个穿着本身，曼凯也在哪里见到过。
他的脑袋忽地一转，这份猜想就有了着落。
“嗯，等等，我们刚才好像见过……那骗子带来的三个家伙里面是不是有你一个？”
“现在才察觉到吗？汝的反应果真慢得惊为天人……”女孩儿的语气中似乎夹带着一小撮不满的情绪，尤其是最后还喃喃地说着“这差距也太大了吧……”但声音很小，似乎是不经意发出的感叹。
曼凯自然不明所以，无论是对女孩儿本身还是对她那神神叨叨的发言，都是一头雾水。
眼看着天色已晚，自己的肚子也再也抵挡不了饥饿的侵蚀，发出了“咕咕咕”的哀嚎。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回事情。
“我要先回去了，小鬼。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集会里，但也到了该打烊的时间吧？话说……你是这个镇子里的居民吗？”
曼凯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最后问的问题简直蠢得可爱。仔细一看，被少女收在帽子里的头发还是有些许发丝垂留在帽檐外，映衬着夕阳与红月相交融的赤紫色泽。
以及，在整块地区都不怎么讨喜的……灰色眼眸。但准确来说是，应该是灰得发白的双眸。怎么看都是与海边居民格格不入的外乡人，甚至是来自异邦的访客。
女孩儿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她的脸上挂着令人难以琢磨的笑容，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远超外表的老练目光，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有的气质，这也让曼凯心中的违和感更深一层。
然后仅是眼神交流的情况大概在两人之间持续了数十秒，就连曼凯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期间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傻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哀家，迷路了。”
……
“啊？迷路了？”
空等了许久，然后从女孩儿的双唇间冷不丁地冒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
迷路了？还迷路迷进了鱼龙混杂的集会，这是一个孩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吗！？但对方根本不给曼凯吐槽的机会，直接一个熊抱扑进了曼凯的怀里，手里的木仗也毫不客气地直接敲在了青年的脑门上，这让他痛得差点把对方丢开。
“带哀家走，现在、立刻、马上！”
不明所以的要求，但曼凯没有反驳她的理由。作为一个成年人，把迷路的低幼的女孩儿送回她的监护人那里确实是应尽的义务。
虽然还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尤其是自己从女孩儿身上感受到的那种违和感，以及她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奇怪口癖。可比起自己七嘴八舌地向她讨要说法，把这个孩子送回去倒也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即使不排除她是漂泊者的可能，但怎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总该有个监护人吧？也许此时正在什么地方做着临时工，所以这个孩子才有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曼凯叹了口气，把她重新“放回”了原处，起声说道：“可以是可以，但你也得把地方告诉我啊，如果方便的话，我就把你送回去。”
“那如果不方便呢？”女孩儿笑着反问道。
“唉……也会送你回去的啦。”语气中包含无奈，但曼凯的心终究属于善良的一方。也正因如此，在他不长的人生里却总是反复品尝着吃亏的滋味。
在少女模棱两可地描述下，曼凯大致掌握了目的地的位置。虽然自己作为过路者，对这个镇子犄角旮旯的小巷也不熟络，但大概处在哪个位置，他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当然，镇子不大也是一方面，只要在描述里出现了明显的地标或是参照物，推测地点的准确位置也并非难事。
曼凯低头思考了一小会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突然发现女孩儿描述的地方竟与彼得沃尔经营的客栈相差无几。
“唉？真巧，我回去的地方正好也在那个方向，只要把你送到那里就行了吧？”
少女没有吱声，但她用点头给出了答案。
回去的路上，行人愈发稀少。小镇居民的生活节奏趋于规律，现在还在外面晃的基本都是日夜颠倒的外乡旅者。偶尔也能看见因为承担不起住宿费用而露宿街头的旅人，但这样的家伙却在他们前面的路边却原来越多。那些露宿者裹着粗糙的衣物蜷缩在勉强能够遮挡风雨的屋檐下无声的休息着，也有三两成群在一起喝酒寒暄的，但几乎看不见陪酒的主食。曼凯知道，如果他们连喝酒的时候都不舍得拿出面包或是干饼，那八成就是没有了。而那些气味浓郁得有些过分的酒液想必也是珍藏了很久的“佳酿”吧，大多已经酸的厉害……
看着他们布满皱纹的粗糙面孔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曼凯心中不免生起一丝酸意。这与那些住着宽敞的洋房，却趴在窗口一脸愁容的贵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传说的理想之邦“玛蒂亚”真实存在过的话，那里的景色又会如何呢？真的像传说一样，无贫无忧夜夜笙箫么？曼凯“嘁”的一声耸了耸鼻子，嘲笑着自己这幼稚的幻想。
女孩儿左看右看，观察着蜷缩在街道巷口的那些人们，最后抬头看了看目视前方的曼凯。
“哀家想问汝呀，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屋舍就寝？”
“没有钱哪儿来的屋子睡，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面对着幼稚无比的问题，曼凯连头的没回直接应声说道。原本他还觉得女孩儿的言行有些过分的成熟，直到这个问题从她嘴里跑出来时，他又“放心”地意识到“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但少女似乎并未满足，她眨了眨继续追说道：
“这个国家土地广阔、粮食高产、人口适中、资源充足，又鲜有大灾大难，但为什么仍有如此之多的人生活在落魄之中？哀家看见过……在这个国家最富饶的那座城市，还有许多人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深巷里。他们终日与污水、老鼠为伴，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但在城市的其他地方却有大把大把的优质食物像垃圾一样堆在木桶里，被人从宽大的宅邸里拖出倒入沟中……付出劳动的人活在饥饿中，用生命博弈的人受到冷落，渴望光明的人被绝望吞噬。哀家有时会想，‘圣玛蒂亚’配得上‘玛蒂亚’这个名字吗？这个曾经与‘乐园’‘极乐’‘幸福’同义意义的完美城邦……汝觉得呢？这样的景象，人们是否违背了‘兰斯’的意志？只是一味地被沉溺于欲望，不停地压榨着弱者的血肉……不该是这样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这样的。人们应该用自己的力量战胜过剩的欲望，而不是像那时一样……”
“‘那时’……是指什么？”
不知不觉中，曼凯的意识被女孩儿的倾诉带入了沉浸的世界。他想起了丹妮也曾向他描述过几乎相同的“悲惨世界”，社会的安稳止步于欲望的爆发，剥削只会愈演愈烈最终将一切压倒。
女孩儿对他微笑着扬起了唇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曼凯依然是云里雾里，却觉得女孩儿话中有话包含着深意。思考让他的小脑袋倍感压力，他所幸放弃了深思，歪了歪嘴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额……无论这个国家变成咋样，日子总得过。我也不懂那些官老爷们的权力斗争或是其它啥的，只要还能混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只是……”他终于挪过眼神，看向那些穷苦的人们。自己以前都只是选择性地无视这些令人心酸却随处可见的景色，因为像这样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实在多如牛毛，若是时刻保持着心灵多愁善感，自己也不可能会觉得好受。
但现在，在女孩儿的感染下，他吐露了被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份憧憬。
“你说的对，如果有像‘玛蒂亚’一样，建立起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的国度，该有多美妙。至少远比现在好得多。”
他的脸如沐春风，可能是诉说了这份“幼稚”后的释然，让曼凯放松了不少。任谁都企盼着这样的国度，无论大人还是孩童。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自诩“成熟”的大人却渐渐丢掉了这份对纯粹美好的憧憬，转而把金钱和地位与之划上了等号。他们玷污了这份最纯粹的“美好”，还将其视为“幼稚”“愚蠢”的事物嗤之以鼻。
渐渐的，就连曼凯都觉得，自己正开始变成那种令自己感到厌恶的大人了。而丹妮却没有，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把这肮脏的世界拒之门外。任何时候都敢为此而战斗，充实地过着无拘无束向往美好的每一天。
“真棒，汝和那些已经烂透了的人完全不同。只要还能自信地说出这句话……汝就拥有重新迈向那个国度的力量。”
曼凯摸了摸下巴，不明白女孩儿想表达什么意思，只是应付地回了句“哦，期望如此”便不再思考那折磨他脑浆的深意。不知不觉，他已经迎着落日来到了彼得沃尔的客栈前。
“我已经到了，你看看是不是这附近……”他回过头向着身后的女孩儿问去，却发现自己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这令他惊诧不已。
“嗯？那个孩子……她人呢！？”
仔细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与女孩有关的线索。就在他摸不着头脑，隐隐觉得脊背发凉的时候。从自己的身后，也就是他刚才面对的方向，一只厚实的大手冷不丁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咿！！”
这令突如其来的触感惊得曼凯直哆嗦，他再次回过头来只不过脖子变得和锈烂的门轴一样僵硬。出现在视野里的完全是一张陌生的大叔脸，而他身高足足超过曼凯一个脑袋而且强壮得很。
“哟，小子。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便宜的客栈吗？不用设施健全，只要勉强能住人就行。”
听到这儿，连曼凯自己都纳闷，为什么会条件反射一般地举起自己的手。而且手臂直指的方向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不偏不倚，正好是彼得沃尔那间“灰头土脸”的老旧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