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乱世,步履蹒跚,我们戴着面具,假装微笑,蓦然回首,想望一望身后的辙印,才知海浪洗净了铅华,不留一丝痕迹,于是我们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蠕动,直到在那个没有人的夜空下,挥一挥衣袖,泪流满面。
林中的木,溪中的水,山中的岩,每一个分子,都是由一段段故事拼接而成,看官肯否缓一缓脚步,喝完这杯清酒,听一听我们的这匆匆那生,权当笑谈罢了。
大月十二年,紫北星轨迹逆行,大雪不止,草原被冰冻封住,人畜饥忍难耐,向南求讨生计,北荻部落联合西北七族,占领了燕郡,父兄战死,小弟失踪,作为补偿,阿王分给了我们两个奴隶,两间房舍,母亲每月定期为王宫提供皮毛,便于获得钱币,只是每次分的都比别家多些,想是阿王善心,救济我们孤儿寡母。
秋君和秋燕,是我的两名汉族奴隶,兄妹俩,秋燕的丈夫是燕郡的守城士兵,刚结婚三个月,便战死在这场战役中。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直躲避着我和母亲,数次我看到她偷偷的在屋后面的草地上哭,我走过去安慰她,她便躲开,战战兢兢,我知道她心底是恨我们的,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弟弟,他们又该恨谁,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幸好,秋君是个开朗的人,他时不时的逗我玩耍,他说他以前是乡里的一名教书先生,于是他叫我认识汉字,给我讲解汉族的文化,他教会我说的第一个汉词就是“太平”,还给我取了汉人的名字,繁锦。
时光过得欢愉,我们定居在燕郡已经四年,秋君每天教我读书写字,偶尔秋燕也会教我些女工,但是她基本不怎么说话。
直到大月十六年,老王去世,部落里面一片混乱,先是土俊王子杀了密谋继位的王叔阿达王,后来二王子鲅鱼王起兵杀了土俊王子,再后来浑瑜公主,请求西北羌氏部落,起兵杀了鲅鱼王子,渐渐的部落才安稳了下来。
这是我见过的北荻部落最惨淡的一段时光,人心惶惶,母亲叮嘱我们不许出门,她失去了丈夫,儿子,害怕再次失去我,把我牢牢的锁在家里,担心我像幼年的弟弟一般,突然失去了音信。
秋君说,北荻的气数尽了,母亲也叹了口气,她已经见多了杀戮,不否认,把家里好些值钱的东西换做了金银,也分给了些秋燕兄妹,提早做打算。
母亲的直觉是对的,可惜已经晚了,就在那个冬天,大汉帝国的新任将军,周天培,率领四十万大军,将燕郡围的水泄不通,受不了寒冷和饥饿的人一批又一批偷偷的溜出城外找寻食物,可惜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燕郡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路边到处可见饿死的汉人,大人模样的,小孩模样的,都是被饿死或者冻死的。
秋燕藏在地窖的番薯,成了我们家唯一的宝藏,每天深夜,秋燕和母亲总是偷偷的跑到地窖,掏出一个番薯,就着雪水煮沸,那是我们家四口人的救命粮食。
大月十七年,正春,燕郡的冰雪开始融化,温柔的春风开始吹醒万物,挨过了这个冷冬的人,心中暗暗庆幸,总算见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街道上的行人慢慢变多,浑瑜公主命令将士们将死去的人从城楼抛进了护城河,满河的尸体,密密麻麻,基本是些汉人,有些人血淋淋的少了胳膊或者大腿,大家心中都知,只是不愿提及,在饥饿的逼迫下,难免会有些忍受不了的人,偷偷的食人肉。
城外的周天培的军队,每早开始操练,晌午之时,士兵便来河中打捞尸体,然后将它们统一焚化,埋在郊外的树林,偶尔打捞些北荻人的尸体,拉倒树林的另一头,直接挖地埋了,日复一日,这般数十日,终于那些拖尸体的士兵有人压抑不住,开始冲着燕郡城楼的北荻将士大骂,一场小规模的战役每天都要爆发数次,到了晌午之时,大家相互停兵,城内的士兵把尸体往护城河抛,城外的汉军来拉尸体。
我问秋君,为什么周天培的士兵不乘着现在攻城,燕郡的北荻士兵已经艰难的挨过了一个冬天,肯定打不过那些汉军,他这样是要慢慢折磨死我们吗?好残忍。
秋君摸了摸我的头,给我讲了一个汉人家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猎狗去追逐受了惊的兔子,跑了数十公里,猎狗渐渐的被兔子拉开了距离,逃过一劫。
当时我笑了笑,或许那只猎狗是汉人的猎狗,我们北荻的猎狗,是草原上跑的最快的动物,可以很轻松的追上猎物。
一旁的秋燕说到,因为兔子是在逃命,所以它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被猎狗抓到那它只有死了,而猎狗只是在追赶一直猎物,所以它只是尽力了,没有用命在追赶,在印象中,只是秋燕第一次主动插话,说完,她又接着埋头,整理被子。
秋君望着门外,叹了一口气,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如此小心,以后必定可以建功立业,成就万世功绩。”
数年之后,如果再次遇见秋君,他一定会自夸一番他的预见,是的,周天培却是建立了不朽的功绩,而他也将是我这后半生磨灭不了的阴影。
周天培没有迫切的攻城,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燕郡城就是那只兔子,而汉军是那条猎狗,一边是在为活下去拼命,一边只是执行将军的命令,纵是取胜,也必定使自身受到重创,所以他在等,等汉军将士的愤怒,等北荻人失去信心,而浑瑜公主的弃尸行动,正是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
果然就像秋君讲的那则故事一般,北荻的将士们开始逐渐失去的斗志,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就像每个人手中拽着一个沙漏,等待着时间的终点,等待着自己的死期,时刻被死亡笼罩着,恐惧,让人失去了理智,郡城里有人开始发泄,开始互斗,时不时有崩溃的人选择提前终结自己的生命。
汉军将士攻城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城门很快被攻破了,所有人悬在心头的石头似乎落下了地,有时候等待死亡比死亡更能折磨人。
绝望,一切的终结,纵是你有违抗上天的神力,也于事无补。
浑瑜公主的勇士们,象征性的反抗了一会时间,便纷纷投了降,是浑瑜公主亲自在郡城门外迎接周天培的,那时候我们一众系的北荻女眷被控制了起来,随着浑瑜公主站在城门口迎接周天培。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了浑瑜公主的手在颤抖,她是如此骄傲之人,谁知会是这个结局,北荻统治燕郡才短短的六年时光,从风光无限的公主,沦落到了阶下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天培,年轻,沉稳,寒气逼人,看似才二十出头,却是像包裹着一层冰霜一般,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散发着寒气,冷峻的目光直视前面,让人徒生寒意。
捉弄似得逆转,我们作为了战败的俘虏被压往帝都大梁,成为奴隶或者苦力,当然随行的都是女眷。男性俘虏有被就地分给士兵成为披甲人,有流放北益石场成为了苦役,大概也是活不下去几年罢了。
秋燕和秋君两兄妹给我和母亲道别,说希望有机会能够再见面,我心中有些苦笑,这一别,不知前途如何,还能否再见,再见了又会是什么情形。
秋燕附耳,说她曾经想偷偷的杀了我,没有下得了手,我笑着告诉她,如果当初她真的杀了我,也许以后我会少些罪了。
六年的燕郡生活,如同一场梦,现在醒了,却是更加的担心,等待着我的前面又会是什么情形,我还能不能活着遇见秋君两兄妹,在大梁又会是怎么样。
母亲是在去大梁的途中去世了,周天培命令部队原地休息,给了我半刻钟的时间让我埋了母亲,事实上去大梁的途中,死去的人有小半数,而周天培每次都会等着人安土之后才再次抜军,有时没有人收尸,他便命令士兵给尸体入土为安。
有时候我偷偷的在想,这个年轻的将军,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一边可以策划了这场残酷的战争,一边却在为了安葬一个死人而耽误行军。
风雨飘摇,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见惯了生死,我告诉自己,还有什么不能渡过的呢,纵有一死,也是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