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夜。
皓月中天,低压苍穹,漫天的星斗披练逸曳,撒满无垠青天。一风东来,满谷的松树中微波轻泛,竹海纵潮叠涌,声萦碧空。邀月峰峰势高拔擎遥,绝壁攀天,独兀于四野,孤入云汉。
邀月峰麓,两只黑影前后相接,如鬼魅一般奋疾猎奔,迅若鹰隼,倏忽百丈,迳抵邀月峰巅。峰巅的冥悟石上,歇坐着一个绰约身影,惬意地晃荡着两条修长的腿儿,发饰垂鬟分肖髻,甚是醒目。只见那少女樱唇开阖,一手拿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鱼,正欢腾地大口地啃咬着,这副吃相,除了梅雨婵还能有谁?
见霍斩风甫抵峰巅,梅雨婵快步迎上前去,期许地顾盼四周之后,面色登黯,柳眉紧蹙,小嘴怒翘地道:“你说的那条傻狼小白呢,为何未随你过来?你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理你啦!”
梅雨婵寸莲蹬地,娇哼一声后,负气地欲转身离去。忽闻霍斩风身后一声低嗷,似在宣泄不满之气,梅雨婵登时大悦,转过身来,一双柔荑搓动不止,在霍斩风的身后探寻着。
霍斩风从身后拽出一黑墨之物,拭去唇边的口涎,说道:“小白,快与梅姑娘打个招呼。”
梅雨婵凝眸下瞧,这才看见那身形庞大的黑墨之物,便为霍斩风口中的那条傻狼“小白”。霍斩风方要口口,而梅雨婵却抢先一步,一脸疑惑地道:“雪白狼的狼毛不应如雪花那般洁白麽,怎会这般乌黑?好恶心,好难看,一点儿都不可爱,快把这条傻狼给本姑娘弄走!”
小白一听,登时火了,挺起狼头,低吼一声,周身的黑皮陡然变为雪白之色。圆盘月下,烈风袭来,小白仰天长啸,摆出一副威风凛凛、孤傲自矜的姿态,并斜睨了梅雨婵一眼,满脸的不屑之色。
小白庞躯英挺,且怒火中烧,而梅雨婵却毫无骇意,冲小白嫣然一笑,神态自若地身出一只纤手去抚摸小白的狼毛。前有对小白的“不敬”之言,此时却笑脸相迎,小白怒气未消,自然是不答应,呲起一嘴的獠牙,欲将梅雨婵呵退。
梅雨婵见状,一双剪水般的双眸流转,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手帕,捏起一条烤鱼在小白眼前晃了晃。
不经意间瞥见了烤鱼,小白登然一怔,如遇杀手锏,脸上的不屑之情立时隐没,摇着尾巴,横躺在地袒露出肚皮来,并左右翻滚,一脸的讨好之色,哪还有半点儿方才威风凛凛的狼样?
“小白,打个滚给本姑娘瞧瞧。”
小白忙在地打了个滚。
“小白,围着碧水潭跑一圈。”
小白起身后,马不停蹄地绕着碧水潭跑了一圈。
梅雨婵轻捂着朱唇,被小白逗得咯咯娇笑。
霍斩风喝道:“小白,不许听她的号令!”
见霍斩风手中空无一物,小白不屑地瞥了霍斩风一眼后,蹲坐在梅雨婵的身前,狼眼微眯,一脸乖笑地望着梅雨婵。
见小白为一条烤鱼折节,霍斩风心生不快,指着小白斥骂道:“你个白眼狼,算我瞎了眼,白养了你这几年,真没出息!”
梅雨婵闻言,将烤鱼丢与小白,并为其抱不平地说道:“你懂什麽,小白是喜欢我才与我戏耍,你看它多可爱。哪像你,木头疙瘩一根,除了每夜数星星之外,一点儿都不知趣!”
无故遭鄙视,霍斩风却面无愠色,失去唇边的口涎道:“大姐姐呢,她身在何处?”
梅雨婵躬下身去,顾自与小白戏耍,头也不抬地道:“二师姐有事在身,子时才可归来。你寻我师姐是想请她助你御物飞空之事吧?二师姐让你从这峰顶上纵身一跳便可,你却像个小女子婆婆妈妈,畏手畏脚,没一点儿男子汉气概!”
言罢,梅雨婵直立起身,螓首仰望着夜空,双臂环抱于胸前,轻摇着娇身笑道:“你若是肯叫我一声姐姐,或许我可以对你指点一二。嘻嘻……”
霍斩风冷哼一声,讥道:“一个手下败将,还觍颜说要对我指点一二?不自量力!”说罢,霍斩风行至东侧的崖沿,低睑下望,心道:“这山崖深达千丈,倘若修业不精,纵跃跳下去的话,岂不要粉身碎骨!为稳妥起见,还是等大姐姐回来之后再作打算吧。”
“下去吧你!”
梅雨婵凌空一脚,将霍斩风踹下山崖!
“啊……救命啊!”
崖下传来霍斩风的呼喊声,而声音却渐行渐远!
梅雨婵拍了拍手,展颜一笑后,倩然回身,却见小白口若血盆,吐气成风,冲天嘶吼一声后,双眼腥红地盈满杀意,正向自己逼来!
见原本顽皮可爱的小白移刻之间变得啸嚎如虎,当下梅雨婵骇如胆裂,盯着步步紧逼的小白慎然后退,可寥寥数步之后,已然触及崖沿。
梅雨婵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道:“小白,你要干什麽?方才我只是在帮他而已,你不要误会,快停下来!”
小白狂嗷劲吼一声,蓄势腾空乍起,扑向梅雨婵!以小白此时的力道,似欲与梅雨婵齐坠悬崖,玉石俱焚!
小白攻势暴悍,凌厉如电,而梅雨婵身无御器,避躲不及,只得双臂聚气护于身前。纵然如此,以小白的千斤坠力,势如泰山压顶,梅雨婵定然难逃粉身碎骨的厄运!
陷入绝境,梅雨婵双眸紧阖着大声喊道:“臭小子!”
这时,崖下一声龙吟大啸,只见一道青芒疾冲直上,与纵降的小白轰然对撞!
小白闷哼一声,横弹而退,踉跄落地,接连翻了数个跟头之后,方才止歇,并啃了一嘴的碎石与泥土,难看至极。
梅雨婵睁眼一瞧:龙脊骨!
梅雨婵心生怡悦,霍然转身,只见霍斩风足踏龙脊骨,乘风而来。
方落于崖沿之上,霍斩风绕臂旋掌,两根龙脊骨齐声长吟,没入其掌心之内。霍斩风走上前紧握住梅雨婵的一双素手,激奋地望着她道:“梅姑娘,多谢你!你真是我的福星,若非方才你那一脚激发出我的潜能,我不知何时才能御物飞空,跨越过这一步呢!”
梅雨婵的小脸儿腾地红了,羞赧地欲抽出手来,未得挣开,便任由霍斩风握着。霍斩风攸觉失态,面露窘色,忙松开双手,一时不知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何处才好。
小白哀嚎数声,吃力地撑起浑身疼痛的身躯,吐出满口的泥土,冲至霍斩风的身前愤怒地咆哮起来,并疯狂地撕咬着霍斩风的衣袍。霍斩风慌忙从怀中掏出手帕,递与小白五条烤鱼,小白幽怨地瞥了霍斩风一眼,衔住烤鱼,瘸着腿默默地走开了。
梅雨婵侧过身去,不去看霍斩风,芳心怦乱地羞涩道:“有此修业,全赖你禀质殊凡,天资过人,与我有何干系?”
霍斩风拭去唇边的口涎,诚恳地道:“倘若不是梅姑娘,斩风无缘神器龙脊骨,若无姑娘方才那一脚,斩风也无今日修业。梅姑娘的大恩,斩风定谨记一世,生死不忘!”
梅雨婵眸泛忧色,一双素手互为揉捏着,粉唇嘟嘟地轻声道:“二师姐说你非但身中藏有异能,背后更有高人相助,且独具慧识,又怀有两种旷世神兵,日后必会独步天下,以后你身边会有许多女孩子围着你,到那时,你定会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霍斩风轻皱着眉头,不解其意地道:“梅姑娘,你我两人不打不相识,此时已为朋友,自然会相知一世,你何出此言呢,难道在你眼中,我霍斩风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麽?”
梅雨婵双颊生晕,轻咬着绛唇摇了摇头,未再说话。
这时,天际传来一阵破风之声,只见一道绯芒自西侧疾来,落定于邀月峰上。待绯芒殆尽之后,姬妖花踏着莲步姗姗而来。
见冥悟石旁有一只趴卧在地的雪白狼正顾自啃着烤鱼,姬妖花想起几日来梅雨婵与霍斩风谈及的雪白狼之事,便未多加防备。
梅雨婵挽住姬妖花的玉臂,道:“二师姐……”
姬妖花轻抚着梅雨婵的一头乌发,一双魅眸盈盈地望向霍斩风。
见姬妖花归来,霍斩风欣然喜道:“大姐姐,此时才为亥时,你为何早早地归来?”
姬妖花妩媚一笑,一根纤指在霍斩风的胸前轻点了下,睇望着他道:“怎麽,乖弟弟不想见到大姐姐麽,大姐姐我好伤心呀。”
“斩风并非此意,大姐姐切勿误会”,姬妖花的娇声怨语来犯,霍斩风当下无措,呐呐地道:“我…我只是…只是…”
见霍斩风大为窘迫,姬妖花掩唇长笑道:“好啦好啦,姐姐不逗你啦。冥悟石旁边的那条雪白狼,便是你那母狼之子吧?”
霍斩风望了眼浑身泥垢的小白,颔首应道:“对,就是他,他叫小白,是我的兄弟。”
姬妖花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绵荡无际的崆寥山之后,笑道:“南国之行已毕,今夜我与小师妹便要返程北归。日后有便,我会携师妹来此与你相会,你若寂寞乏味,也可去陨星阁寻我二人。乖弟弟,在离别之前,你还有话要与大姐姐说麽?”
霍斩风闻言惊道:“你们今夜便要动身返回北疆麽?”
姬妖花正色地颔首作应。
别离最令人伤怀,此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霍斩风心有不舍,不由得慨然嗟叹一声,问道:“大姐姐,我有些舍不得你们,你们可不可以不走?”
浩浩数百载,姬妖花可谓历尽世间的生离死别,沧海桑田,心境远非霍斩风可比。姬妖花舒心一笑,宽慰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何须眷恋一时的良辰美景,他日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姬妖花轻揽着梅雨婵稚嫩的肩膀,又道:“乖弟弟,你可有话要对我小师妹说?”
梅雨婵双眸流盼,羞涩地拉着衣角,期许地看着霍斩风。
方才闻见姬妖花宽慰之言,霍斩风略有释怀,拭去唇边的口涎,当下豪言道:“梅姑娘,等下次相见,我便送与你一百条烤鱼,怎麽样,我霍斩风够朋友吧!”
梅雨婵一怔,呆望着霍斩风良久,忽地面浮怒色道:“谁稀罕你的烤鱼!臭小子,三年之后,我会到此与你再战,到时我定要击败你,以雪先前败耻!”
霍斩风呆愣半响,心底泛悸:这梅雨婵变起脸来,竟然比小仙儿还快上几分,女人好可怕。
稍顿之后,霍斩风应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无论发生何事,三年之后,只要我还活着,我必在此处恭候梅姑娘的大驾!”
姬妖花淡然一笑,道:“乖弟弟,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忽然一缕清风拂来,漫天的绯色梅花瓣簌簌落下,顷刻之间铺满整个邀月峰巅,小白登时狼眼大睁,昂首痴望。霍然,地上的梅花瓣旋空而起,拱起姬妖花与梅雨婵,飘空而走。
半空之上,梅雨婵蓦然回首,痴痴地望着霍斩风,眸中流露出道不尽的幽怨与不舍。清风含恨,惟见一缕飘摇的裙摆,翩然北去。
霍斩风瞩目而望,许久之后方才敛回双眼。
霍斩风行至碧水潭前的墓碑处,跪倒在地拜了三拜,道:“狼母,孩儿有幸蒙受高人垂爱,修得了功法。如今孩儿功法初成,今夜便与小白一道带你回家。”
霍斩风直立起身,祭出龙脊骨后掷于空际,龙脊骨在天穹之上旋绕数圈后折落而下,落于碧水潭面之上。霍斩风陡伸双臂,凝气到掌,搏力推出,只见两道青气芒追逼龙脊骨而去!青气芒甫没于龙脊骨内时,两声龙吟猝然而起,须臾之间,龙脊骨暴涨数倍,绕着碧水潭的中心疾旋起来。
碧水潭面一时波澜掀涌,涛浪滔天!在潭面的中心处,渐渐地露出了潭底。一只雪白狼静静地躺在水潭之处,一脸的安详。
霍斩风跃下潭底,将狼母抱出碧水潭,尔后祭起龙脊骨,对立于不远处的小白道:“小白,咱们回家!”
小白未作迟疑,纵身跃至龙脊骨之上。另一龙脊骨托起碧水潭边的墓碑,与霍斩风一道绝尘东去。
一线洞中,霍斩风跪于石地上,在狼母的坟茔之上洒下最后一抔碎石后,一脸坚毅地道:“狼母,你放心去吧,不要再有任何牵挂,以后我会替你照顾好小白的。”
小白轻舔着霍斩风的手,似在宽慰他一般,霍斩风紧搂小白在怀,久久不愿松开。此时的小白甚是温顺,并未急于挣脱,而是安静地躺在霍斩风的怀中,不作声响。
老者喟然一叹,缓步朝洞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