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容站在农场的走廊上目送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飞跑的马蹄声已隐隐消失,她才如梦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脸颊发僵仿佛有什么痛处,但嘴巴却真的是酸痛,因为是刚才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咧着嘴假装微笑,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兄弟发觉她内心的秘密。
她疲惫地坐下,将一条腿盘起来,这时心脏难受得发胀,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轻轻跳着;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惶惑说明,她这个娇宠惯了、经常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陆希礼要和同媚兰结婚了!
啊,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子准是搞错了。他们又在开她玩笑呢。路希礼不会爱上媚兰的,谁也不会的。就媚兰这样一个耗子似的小个儿。思嘉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张严肃而平淡得几乎有点丑的鸡心形的脸,而且可能陆希礼是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村中举行族氏大宴会以来,她顶多来过两次。对,陆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决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佳容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她知道!
佳容听见嬷嬷的脚步笨重地踩在石面上的声响,便迅速将盘着的那条腿伸下来,并设法放松脸部的表情,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嬷嬷觉察到出了什么事!
嬷嬷总觉得家中的人连身子带灵魂都是她的,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根据已往的经验,佳容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满足,她就会去跟母亲一起嘀咕,那时便只好向母亲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编出一个像样的谎话来。
嬷嬷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活像一头大象。她长得黑不溜秋,把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主家,成了母亲的左右手、三个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阎罗王。
虽然嬷嬷是个奴仆,但她的行为规范和自豪感却与她主家一样高或者还要高些。她曾经做过母亲的嬷管教嬷,后来母亲结婚时她便一起跟了过来。嬷嬷要是宠爱谁,就会严加管教。正由于她是那样宠爱佳容和因佳容而感到骄傲,她对佳容的管教也就没完没了。
“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呀,佳容小姐?俺告诉了吓人呢叫他添两份饭啦。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呢?”
“哎呀,他们尽谈论战争,我都听得烦了,再也受不了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尤其怕父亲也参加进来大叫大嚷,议论林殊先生。”
“你可像个小女孩一般不知礼了,亏你母亲和俺还辛辛苦苦教你呢。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外衣呢?夜风快吹起来了!俺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要感冒发烧的。佳容小姐快进屋里来。“佳容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掉过头去,幸喜嬷嬷正一个劲儿唠叨衣裳的事,不曾看见她的脸。
“不,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衣裳拿来。劳驾了,嬷嬷,让我坐在这里,等父亲回家来我再进屋去。”
“俺听你这声音像是着凉了,“嬷嬷怀疑地说。
“没有了,“思嘉不耐烦地说。“你去把我的衣裳拿来吧。“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这时佳容听到她轻声呼唤着上楼去找楼上的那个女佣人。
“小罗!听着,把佳容小姐的鹿皮衣给我拿过来。“接着,她的声音更响了,“不中用的小鬼!她总是什么忙也带不上的。又得俺亲自去取了。”
听到脚步声,佳容便轻轻站起身来。嬷嬷一回来又要重复那番责备她不懂礼貌的话了,可佳容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叨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犹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让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
下午她父亲骑马到陆家去了,是为了商量赎买他那位管家的老婆李茜。李茜是陆家的女管事,自从六个月前结婚以来,管家就没日没夜地缠着要老爷把她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住在一起。今天下午父亲实在已抵挡不住,只得动身到那边去商量买下李茜的事。
佳容想着,父亲应该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确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觉到陆家有什么叫人兴奋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饭前一个人看见他,说不定就能弄个明白----原来不过是那哥儿俩的一个缺德的玩笑罢了。
父亲该回来了。如果她想单独见他,也无须麻烦,只要在车道进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要弄清楚嬷嬷的确没有在窗口观望。便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双小便鞋允许,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着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甬道。一跑进这甬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迅速走着。她很快便到了车道尽头,走上了大路,可是她并不停步,直到拐了个弯,那里有一大丛树遮掩着她,使家里人再也不能看见了。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高兴今天他晚一些,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驰上山冈。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父亲还是不见回来。顺着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这时心里的痛楚又膨胀起来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灰暗的大路沉思着,在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奔下山冈,到那懒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过荆榛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冈到达陆家村。陆希礼就住在那里。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它是通向陆希礼和那幢美丽的房子。
“啊,陆希礼!陆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梁家那对孪生子把他们的闲话告诉她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后壁去,代之而的是两年以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现在看来很有些奇怪,当她还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为什么从不觉得陆希礼有什么动人之处呢?童年时,她看见他走来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过他。直到两年前那一天,当时陆希礼刚从凤来镇游玩回来,到她家来拜望,她才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那时正在屋前走廊上,他骑着马从林道上远远而来,他一看见她就立即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奴仆,站在那里朝她望着,那双朦胧的黑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顶灿烂的冠帽。那时他温和地说:“佳容,你都长大了。“然后轻轻地走上台阶,欠了欠身子。还有他的声音啊!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到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她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慢吞吞的、响亮的、乐曲般的声音!
就在这最初一刹那,她觉得她需要他,像要吃东西,买马匹,要温软的床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两年以来,都是他陪着她在县里各处走动,参加宴会、炸鱼宴、等等,虽然从来不像梁兄弟那样纷繁,也不像其他的年轻小伙儿那样纠缠不休,可每隔六七天都要到农场来拜访,从未间断过。
确实,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过像佳容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种炽热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佳容知道他在爱她。在这点上她是不会错的。直觉比理智更可信赖,而从经验中产生的认识也告诉她他爱她。她几乎常常中他吃惊,那时他的眼睛显得既不朦胧也不疏远,带着热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爱她。他为什么不对她说明呢?这一点她无法理解。但是她无法理解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常常很客气,但又那么冷淡、疏远。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而佳容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带,人人都是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此陆希礼的谨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惯了。他对县里的种种娱乐,如打猎、赌博,骑马和议论时局等方面,都跟任何别的青年人一样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些愉快的活动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仅仅对书本和乐曲感兴趣。
啊,为什么他要长得这么漂亮,可又这么客气而不好亲近,她爱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是那么直率、简单。
因为陆希礼天生属于那种类型,一有闲暇不是用来做事,而是用来思想,用来编织色彩斑斓而毫无现实内容的幻梦。他生活在一个美好得多的内心世界里留连忘返。他对人冷眼旁观,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对生活漠然视之,无所动心,也无所忧虑。他对于任何东西以及他的地位,无论适合与否都坦然接受,有时耸耸肩,回到他的乐曲、书本和那个更好的世界里去。
啊,只要父亲回来就好了!这个疑团她实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霭。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知更鸟蛋般淡淡的青绿,田园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在她周围降落。朦胧夜色把村庄笼罩起来了。路边的牛、马和骡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颈从篱栏上伸出去,等待着被赶回棚里去享受晚餐。它们不喜欢那些灌木丛的黑影把小溪遮蔽,同时抽动双耳望着佳容,仿佛很欣赏人类的陪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