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成的眼睛离开头狼。
呼延忆梅正在不安地看着龙成。
龙成拉住呼延忆梅的手,低声道:“莫怕,是人。”
有马蹄的踢踏声。
也有车轴的吱悠声。
呜咽声越来越近。
一匹马闯入了两人和狼群的视野。
这是一匹老马,老到让人怀疑是否还能跑得起来。
老马低着头,不顾左右,只往前踢踏。
龙成并不认为老马发现了狼群,龙成甚至怀疑老马是否发现了自己和呼延忆梅,还有另外两匹马。
老马套着车辕,车辕连着车板。
车板随着老马的前行,上下悠悠晃动。
呜咽声就是从车板上发出来的。
老马拉着车,专心地躲着碎石。
车很简陋,只有两个轮子,一个车板,吱吱悠悠响个不停。
车轮不时地轧在碎石上,车子咯咯噔噔,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不断有狼给老马让开道路。
老马渐渐进了狼群包围圈,渐渐靠近龙成和呼延忆梅。
龙成看见车上躺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穿着清灰的衣衫,只能分辨是个男子。
男子呜咽啜泣着,右手拿一个皮制酒囊,不时往嘴里灌一口,灌完后继续啜泣。
对呼延忆梅来说,能分辨出是人的哭声时,哭声就不再可怖了。
龙成仿佛能从此人的哭泣声中,感受到极为悲怆的心境。
石阵也显得悲凉肃穆。
老马停下来了,好像刚刚睡醒。
老马发现了眼前挡路的两个人和两匹马。
又低下头,往左侧调换两步,便要继续走。
不妨险些踩到一只狼。
狼猛然后退。
老马大惊,方才发觉异常,环顾四周,倒处都是狼。
老马忽然前蹄高举,把车一掀,车上的人骨骨碌碌滚落在地。
眼看老马就要纵蹄狂奔,龙成一个纵身落到马背上,把马压下,又轻拂马颈,让老马安静下来。
从车上滚落的人好似没有骨头,滚了几圈,再翻不动了,躺在地上,像是内心的委屈悲恸被一股脑翻滚出来,开始嚎啕大哭。
感情越来越汹涌,一发不可收拾,哭声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如山呼海啸,声震大石,撼动寰宇。
直哭得鬼神遁逃,天地失色。
狼群越来越惶恐,狼毛倒竖,四爪乱挠,各自惊叫。
头狼趴伏在大石上,好似恐惧,又像敬畏,或若感动,长嘶一声,狼群听到号令,一溜烟全部四散奔逃,一时间没有了踪迹。
待狼群都退散后,头狼抬起头来,又看一眼龙成,转过头去,消失在大石后。
龙成和呼延忆梅方才平静下来。
也不知是大难方度,也不知是因男子哭声所动,此刻龙成的心里充满了悲凉。
龙成走到呼延忆梅身边,将她抱进怀里。
呼延忆梅身上冷冰冰的。
呼延忆梅终于流下泪来,伏在龙成胸口,哭个不停,沾湿了龙成的胸襟。
龙成的胸怀温热广阔。
男子的嚎啕渐成呜咽,呜咽渐成抽泣,抽泣渐无声无息,男子好像睡着了。
寂然。
良久良久,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穿过石阵,洒在男子脸上,洒在龙成和呼延忆梅身上,洒在三匹马的马背上。
男子伸一个长长的懒腰,舒活舒活筋骨,站起身来。
却见龙成和呼延忆梅抱在一起,口中碎念道:“啧,啧,啧,千愁万绪,唯情难续,千秋万古,唯情最苦,错,错,错!”
龙成放开呼延忆梅,呼延忆梅也像是睡了一觉,俏脸微红,低眉颔首。
龙成来到散发男子面前,见此人身形修长,筋骨卓绝,面目俊美,腮下有三缕美髯,有仙风道骨之象,便抱拳行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男子只看了龙成一眼,却不理会,懒懒散散地爬到车上,喝一口酒,呼喝一声,老马便抖擞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向前迈开步子,已不是原来方向,向西北方去了。
男子躺在车上,唱起歌来:“‘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莫!莫!莫!”
呼延忆梅走到龙成身边,说:“魏晋时有个人叫阮籍,经常独自在荒野上驾车,没有路了,就大哭一场,哭完就回家。
阮籍还有一个朋友,叫刘伶,让一只鹿拉车,自己躺在车上喝酒,跟别人说,自己死在哪,就埋在哪。
这个人,还真是有魏晋遗风呢。”
龙成道:“此人虽然形骸放达,但内心里似有大苦大悲,却是我们不能理解的。”
呼延忆梅点头称是。
二人重新上马,穿过巨石阵,向北方而去。
草原上天很低,白云像是伸手便可触及。
呼延忆梅纵马在前,白裙白马,恰似一团白云。
偶尔能看到低矮的灌木,鼠、兔等各种动物,还有成群的花鹿。
午后遇一条小河,从西向东,潺潺流淌,河水清澈,水草丰美。
二人在河边饮马驻足。
龙成和呼延忆梅也喝一掬河水。昨晚出来地匆忙,没有想到会走这么远的路,水和干粮都没有带。
呼延忆梅道:“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走了三四百里地了。”
龙成道:“是啊,深入突厥境内也一百多里了,还是得小心为上。”
呼延忆梅道:“马儿跑了快一天一夜,需要修养,不能在跑了。”
龙成道:“今天只能到这了。”
呼延忆梅道:“反正有白侯跟着,赤眉跑远了也能找到。”
两个人向河上游走去,远远看到河北岸有几个帐篷。
龙成道:“那就是突厥人住的帐篷吧!”
呼延忆梅笑道:“龙大哥没有见过?”
龙成道:“只听说过,没有见过。”
呼延忆梅笑道:“今天就让你住在帐篷里。”
二人牵马过河,向突厥帐篷走去。
远远看去,帐篷前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一张囊旗,囊旗上画一只狼头,在风中冽冽飞舞。
河边有成群的牛羊正在吃草,周围有大小数只牧羊犬在巡视。
悠扬的胡琴声传来。
一个老人坐在河边,拉着胡琴,胡琴像一个马头模样。
一只牧羊犬趴在老汉身旁。
老人头发编着突厥发饰,戴一顶皮帽子,帽子上垂着银制饰件,发丝灰白,在风中飞扬。
龙成看老汉的半边脸,皱纹满满,疤痕累累,诉说着几十年的往事。
琴声悠远,又略带沧桑,好似绵绵情殇,却不能尽然吐露,只能诉诸琴弦,娓娓道来。
两人来到老汉身边,不打搅老汉,只站在旁边,遥望长河落日,不觉感慨草原辽阔悠远。
还没有人类的时候,众神还在相杀的时候,就有草原了吧。
多少风云变换,多少英雄谢幕,多少神灵,在这里死去。
草原还是这个草原。
老汉一曲拉完,呼延忆梅和老汉交谈几句,老汉面色慈祥,连连点头。
“老伯欢迎我们住在他家里。”
“你没说我们是月国人吗?”
“说了,老伯也欢迎呢。”
“突厥人也是心地友善的呀。”
“老伯说,我们可以叫他楚古拉老人。”
二人随楚古拉老人往帐篷方向走去。呼延忆梅一直在跟老汉交谈。
大帐篷两侧各有一个小帐篷。
“老伯说,他两个儿子都出去办事了,他的小儿子还没有成家,我们今晚可以住在他小儿子的帐篷里。”
一个突厥老妇人和一个年青妇女正在挤着牛奶。
两个小孩子在和几只小狗打闹。
老妇人站起身来,与呼延忆梅交谈,即刻绽出笑容。
龙成向老妇人行礼,又远远地向年青妇女作揖,年青妇人笑靥如花。
这是一种中原女子没有的爽朗笑容。
“他们怎么都这么欢喜?”
“因为他们喜欢我们呀!”
“这两个是老伯的孙子吧!”
“恩,那个大姐是他的大儿媳妇!”
楚古拉夫妇把龙成迎进大帐里,让二人品尝马奶酒,便亲自去杀羊,动手准备晚食。
晚上,龙成和呼延忆梅同楚古拉一家一同吃了晚食,马奶酒就着烤羊肉。其间欢喜不断,呼延忆梅同楚古拉一家说说笑笑,楚古拉老人不住劝酒,龙成欣然举杯。
龙成和呼延忆梅都吃饱喝足。
晚食后,老妇人领着龙成和呼延忆梅来到右边小帐篷里,交代几句,便回大帐去了。
龙成和呼延忆梅在河边散步。
夜空像一个大碗,罩在大地上,星空点缀其间,月已圆了七八分,再过几天就满月了。
流水静谧无声,大地上只有风声呼啸。
风是从何处来?
或许是从比远方还要遥远的地方来的,又或许是从比远古还要古老的古代来的。
二人在河边沙地上坐下,呼延忆梅偎依在龙成怀里。
“楚古拉老伯说,再往北一点,突厥的大逻便王在那里搭了帐篷。”
“大逻便王是谁?”
“是木杵可汗的儿子。大约十年前,木杵可汗死了,没有传位给他的儿子,而是传位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现在的佗钵可汗。”
“为什么不传给他的儿子呢?”
“我也不知道。老伯说,有传言说大逻便不是木杵可汗的亲生儿子。”
“应该只是传言吧。突厥的王族斗争跟中原大抵相同吧,谁的势力大,谁就能当可汗。”
“佗钵可汗又把突厥分成东西两部分,西边归他的弟弟褥但可汗统领,东面归他的侄子尔伏可汗统领。”
“他就不怕他的国家真的一分为二?”
“老伯也担心呢,我听老伯说,他担心东西会有内斗呢。”
“老伯知道大逻便王有多少人吗?”
“他说,大逻便王是前任可汗的儿子,所以被现任可汗排挤,他的家族在突厥最东北边,靠近大鲜卑山的地方,家族近些年也落寞了,没有多少部族追随。”
“那大逻便怎么到东南边来了?”
“或许又要行寇抄之事了。老伯知道也不会说的,他也顾及咱们是月国人。”
“恩。秋冬季节,苦寒之地草木不生,他们就想起月国来了。”
“草木不生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也不等抢劫咱们的东西啊,好在这次咱们有了怀荒镇和御夷镇,他们要是敢南下,有他们好看的。”
“或许赤眉就是去找大逻便的。大逻便有可能和迷萨教有关。你问老伯有关迷萨教的事了吗?”
“我怕老伯生疑,就没问。对了,老伯还说,前几天,他的两个儿子,每人牵了两匹马,投靠大逻便去了。”
一阵无语,龙成道:“月国与突厥,必有一场大战。”
呼延忆梅也不再说话了。
···
“我跟老伯一家说,我们是一对小夫妻···”
长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