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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像这高原,古歌般的生活,舒缓而滞重的涌浪的声音无休无止。尽管这声音有时会藏匿在冰层下面。--青海湖,美丽得让人眩目,让人不敢接近。因之也便有了神秘。美丽是让人欣赏的,神秘是让人探险的。那么,惊风狂浪呢?它考验人,考验一切关于生活的说教。美丽的并不都是温顺的。站在湖边,那种历史的、神圣的力量仿佛顷刻就会撕裂一切懦弱、伪善和罪恶。

这是冷酷。但这是最有价值的冷酷--青海湖,冷酷的湖。冷酷得令人迷恋,令人神往。

真是太侥幸了。

他这个遭过罪,坐过牢,有过人生坎坷,有过生活磨难,有过感情大悲的人,终于有了这样一次侥幸。为这,马存德几乎哭起来。是的,面对死亡,人人都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但是,这由不得人,由命,该死的娃娃毬朝天。挣扎?顶屁用!吉人自有天相,我马存德命大、福大,死里逃生,灾去福来。老人们就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是跑出来的,但他不是为了逃命。他远远看见了程世良。程世良从沙山那边走来,一踏上冰岸就东张西望。他知道程世良在找他,但他所以要快快离开冰岸,倒不是由于害怕。他怕世良做什么?自己就是要偷他的鱼网和冰锥,这是明打明地整治世良,世良自然不会不明白。他只是想到,往后自己也许要和冰岸上那些外村的渔郎打交道,收购啦,代销啦,贩运啦,让他程世良在这里一搅和,在这里说出一个“偷”字来,往后的生计来源就会受到影响。他看程世良走了过来,便将鱼网快快拉起,麻利地卷到腋下,在四散开去的打鱼人中左拐右拐穿过冰岸。刚踏上湖畔沙地,就见高清阳带着几个人从沙山那边走来。

冰面上骤起一阵骚动,急促的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使空气显得格外紧张--渔郎们跑出冰岸,四散开去。高清阳身后的人也分头去追撵那些拎着鱼网、背着布袋的惊恐成习了的庄稼汉们。只有两个人--高清阳和他的女儿高佩莲缓缓步入冰岸,很有风度地朝里走去。

这冰岸约有半里路宽,冰岸深处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一来初冬季节那里的冰层太薄,二来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高清阳的警惕,使他们不敢离群,不敢离开湖岸太远,尽管在那里会有更多更大的鱼满足他们那点可怜的“不满足”。但此刻,当冰岸上的渔郎尽数散去,湖面出现一片空旷的时候,却有一个黑点在那冰岸深处移动。高清阳正是冲着这个黑点走去的。

一阵风吹来,卷起的沙粒直扑面孔。本来,马存德是想马上走开的,可那个黑点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马存德知道那是程世良,就在他刚才步出冰岸时,他曾几次回过头去,观察着程世良的举动。程世良碰到日月村的人了,他们打着手势,说了好一会话后,程世良便朝里走去。他是找他马存德去了,因为马存德今天上午一见到村里人,就对他们说:“今年上冰岸打鱼的人多,不去深处恐怕很难在一天一夜中捞他满满一布袋。”马存德不准备匆匆离去,他要看看那个曾经给他带来过灾难的村友,会怎样被高清阳逮住,会怎样受到县长的训斥,那会让他开心的。

高清阳和他女儿的身影在马存德眼里也变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就要和另外一个黑点会合了。突然,他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他吃了一惊,眼光倏地投向冰面连接着湖岸的地方,寻觅了好一会。当一阵更为震撼人心的“咔嚓”声出现时。他才看到了不远处冰岸的裂缝。

又一阵狂风冲撞而来。

又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骤然而起。

裂口迅速延伸,一眨眼的工夫,那缝隙便撕过马存德眼前。从南到北撕扯而去。紧接着,裂缝便渐渐变宽了。

马存德浑身一阵颤栗,跳起来,扬着脖子,就要朝冰岸深处嚎叫。可是,似乎那狂风吹走的不仅是冰岸,也有他全身的力气和灵魂。他发出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他想再喊,可是,他想到的却是自己,自己这个劳改释放的人的命运。……这就叫报应。啊!老天有眼,这风不是他马存德一口气吹来的,这冰也不是他撒尿结成的,这断裂声也不是他曾有过的怨怼咬牙的声音。他突然发出一阵狞笑。笑完了,才又扬起了脖子,张大了嘴。他的嗓门骤然增高了,他的力气也使他在大喊了五六声后仍然想喊。风似乎帮了他的忙,那三个黑影好像从他的喊声中体味到了那带点颤抖的尾音的恐惧。他们朝湖畔走来了。然而,马存德心里明白,即使他们变作雷电,闪到冰面的边缘,那也是下雨了买伞,来不及了。冰层和湖畔沙地之间的裂缝已经宽到两米。风在继续吹,而且越来越猛。等那三个人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马存德面前时,裂缝陡然增加到十多米宽了。

真是太侥幸了。

他想着,忽地站了起来,转身朝沙山走去。

“隔下了!隔下了,高县长隔到湖里了!”他碰见了堵在沙山豁口处,已经没收了不少鱼网和几布袋冰鱼的两个县上的干部,便一迭声地喊起来。看着他们急速朝湖岸跑去,他这才舔舔干裂的嘴唇,大步朝前走去。隐没在沙山豁口弥漫的风沙里。

马存德要回村了。

他抡起胳膊,将鱼网甩向料峭的风中,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从他得到自己将要释放的消息的那天起,他就在琢磨着怎样去创造这个机会。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的猝然降临,竟是老天爷的恩赐。他是昨天中午离开县城的。他选择了这个时间,就是想在夜幕笼罩日月村之后,悄悄回到自己那个寒碜的家里。为此,他有点憎恶明澈的月光。它太亮,那光射也太贪婪,似乎不想让整个大地留下一丁点阴影。可这毕竟是办不到的,即使在旷野里行走,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躲人眼目的地方。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以免碰到熟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因偷鱼而进了劳改农场的马存德。害臊么?愧悔么?无脸见人么?不、不!脸皮是什么,名声是什么,他早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想到的只是,不要因为自己的突然归来,破坏了这个山村的宁静。他要在这种为自己所熟悉的宁静中,等待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悲是喜或者为恩为仇的时机--琴儿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的到来。当然,他的这种等待是有期限的,不然,他决不会在县上费时间找来一把杀猪刀的。

他匆匆穿过旷野,匆匆穿过几棵高大青杨护卫着的村口,来到那座用沙柳根块垒起围墙的庄廓跟前,忍不住想从门缝里朝里望望。刚一探头,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就要出来的那个人吃了一惊,后退了几步,才定眼朝门口望去。几乎在同时,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是马……?存德。你回来啦?”

马存德点了点头,冷漠的面孔上皱起一丝轻笑。

“进来,快进来,家里坐……”程世良一迭声地说着,回头睃了一眼房门。还好,刚刚还在门口踮着步子拍娃娃睡觉的琴儿,已经将房门关上了。

马存德自知失策,也只好将错就错。他大大方方跨进院门,四下看看,立定在院中地上。他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见到琴儿的好。而那个不摸对方底细的程世良,却摊着两手,死死地盯住了他。

“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啊!”马存德无话找话地说。

“还不跟过去一样。”

“不一样,你成家了。”马存德扫他一眼,“有媳妇了。”说着,他蹲了下去,“有水么?走了这大半天路,渴了。”

程世良转身,有点不乐意地慢腾腾进了房门。马存德“嘿嘿”笑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既然自己已经被人看见。而且看见的偏偏又是琴儿的男人,他何苦要去呆在自己那冰窖一样的窝里受罪呢?在那里,他会感到孤独。他不记得他有过母亲,只记得自己十三岁时,满脸浮肿的父亲是如何抛下他魂归西天的。生活应该是赐予,人对生活也应该是赐予。他觉得自已没有接受过赐予,所以,他对生活的“珠还”意义上的赐予也就不应该存在了。现在,他身上不明一文,腰里先揣上几个钱,有吃有喝了再慢慢计较……他想着,眼睛滴溜溜四下瞅瞅,悄悄起身,朝那靠在院墙跟的鱼网和冰锥走去……

今天一大早,他便赶到湖边,而现在,却又要回村了。

十五里沙地软路,他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还剩下十里硬邦邦的土路了,靠了他这份心急火燎的劲儿,一个钟头准能赶到。他如愿以偿,日头刚刚偏西,他便远远望见了被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地拥抱着的灰蒙蒙的村庄,也望见了那个由小变大了的人儿。这人出了村庄,迎面而来,好像那簸箕似的村庄土地,朝马存德簸出来了一片轻悠悠的糠皮。

他们相遇了。她显得非常惶恐。因为从马存德平静的面孔中,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她异常熟悉的胜利者的骄傲。她想问他:“你们打起来了?”还想告诉他,她就是害怕他为了自已而和世良有什么过不去,才将不到一岁的娃娃抱给了阿大明顺,自己匆匆赶来的。她当然还应该求他,别对世良有任何鄙夷和嫉妒的举动--辱骂或者动手动脚。尽管在和世良共同生活的时间里,她的肚子里、胸腔里、脑子里,曾有过那么多委屈和悲苦。

“琴儿,”他的声音是那样柔顺,“我正要去找你。”

“世良呢?”琴儿颤声问道。

“世良?”马存德的鼻翼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忙掩饰道:“你问我世良?”

“你们……”她的神情愈加紧张了。

“我没见到他。”

琴儿又急急问道;“你没去湖上?”

“去了!”

“那……”

“我远远看到咱村好几个人上了冰岸,我就……我就跑回来了。大概世良也在里边吧……”

琴儿长舒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下来。她看看这个自己过去对他曾有过幻想的人,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琴儿,”他又柔声叫道,“我跑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呀!”

琴儿叹口气,还是不说话。

“走吧!”马存德上前,拉转了她的身子。她顺从地和他并排朝回走去。可是,没走几步,马存德便又停住了。他回头望望远天的云朵和隐约可见的矮矮的沙山,突然抓住琴儿的手,使劲一甩,粗暴地大声道:“你没有等我。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程世良有啥好的?我马存德比他好几倍!你为啥要变心?怕我不回来啦?怕我在外面熬不下去,搂个寡妇睡觉?老实说,我马存德别的方面不敢下保证,女人身上我从来就不沾。我心里只有你……”

琴儿瞪大眼睛,脑子里急速闪出许多念头来,但这些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想为自己辩解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就辩解不清楚。她在猜测马存德到底要干什么,往后,他是不是还会抓住自己的手,狠劲一甩?世良一回来,他和他怎么在一个村里相处?山不转水转,早不见晚见。

“唉!”马存德悲叹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平和了许多,“走!回家再说吧!”

他们又迈动了脚步,只是琴儿的步子渐惭加快了,渐渐拉下了马存德。马存德也不追不撵,反而放慢了步子。他知道,琴儿是怕被人看见。直到琴儿闪进村口,隐入自家院门后,他才快步撵了过去,一进琴儿家的院门,便回身将门闩上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木已成舟,命该如此,人为的改变是不可能的。琴儿所以允许马存德来家,只是想求他原谅自己,也原谅世良。可她没想到已经不准备说什么了的马存德,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他不能枉作一场美梦,他为想念琴儿苦熬了多少个夜晚,琴儿也就应该付出多少代价。他坐在炕沿上,隔着炕桌,侧身对着她。半晌,他呷了一口琴儿端来的水,说;

“世良是个没良心的人,这我比你清楚。我不怕他。我要你给我把这身衣服洗一洗,再补一补……”

琴儿用沉默作了回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洗。不过她马上觉察到马存德的话是冲世良来的,他要气气世良。她抬起头来:“你不能怪世良,他对你……”

“你少护着他!没有他告状,我能……”他猛然打住话,用手碰了碰腰,似乎要告诉琴儿,他还有一把杀猪刀呢!

“存德,你要怎样就怎样,对我,没啥,可别对世良……”

“我要你上炕!”他吼了起来。

“啥?”她没听明白。

“我要你……”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和善了,慢慢起身走了过去,又慢慢伸出了胳膊。

琴儿惊呆了,马存德仿佛有理由侵犯她,有理由使她在道德上蒙受来自良心的指责。凭什么?凭他撵走过一只威胁自己生命的狼?还是……不!不!她一把推开了马存德,朝后退了几步。

“笃笃笃!”有人敲院门。

琴儿打了个愣怔,赶紧跑出房门,又突然踅回来,慌乱地望着马存德。马存德会意了,四下看看,忽地掀开门帘钻进了厨房。她瞪眼看着那悠悠摆动的白布门帘,等又一阵敲门声传来之后,才扭转了身子,上前开院门。

“老乡,高清阳高县长的家在哪?”

“沿着道儿往前走,过去五个大门,有一条巷子,巷子里那个砖大门就是。”琴儿道。

那人点点头去了。琴儿把门关上,刚一回身,就见马存德冷笑一声说:

“他打听高清阳?他不在家!”他烦躁地皱皱眉,“他在冰面上。”

“他去湖上了?又要撵渔郎了?”

“他被隔下了。”

“?”

“隔下了,隔在湖里了!”

“世良呢?”

“也……”

“你……为啥不早说?”

“……”

“你是在骗我吧!世良没隔下,高县长也没隔下?”

马存德摇摇头:“我亲眼看见的。”

“啪”的一声,马存德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挨了琴儿一巴掌。他后退了儿步,还想说什么,就见琴儿疯了似的朝门外跑去。

马存德这才意识到,自已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他跳出院门,朝琴儿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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