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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970年的早春,正当风化革命在这里死而不僵的时候,三关配种站成了三关乡民们必不可少的文化娱乐场所。肚子饿着,精神要饱,人活着总要找乐,直找得其乐无穷,忘了家里没粮了,媳妇跟人了,娃娃饿哭了,娘老子们寻死寻活了。

干滩,虽然没有繁荣,没有乡间的灵光秀气的干滩,依然是个大家来来往往的中心。

干滩原来叫甘滩。上推三十年,干滩还是一片肥沃的田地,靠天打粮,老天也不曾亏待,上坡青稞下坡麦,山顶顶上有豆摘。一年下来,百斗千升,三关地方上纳粮草的多一半就是凭了这里的出产。现如今,干滩成了干蛋,牧羊干蛋,栽树干蛋,种田更干蛋。县城大小设施,没有一样少得了干滩的砂石,连那县委大院花坛里的风景小品,县城街上到处都是的毛主席塑像和毛主席语录墙,骚客文人们书架上的摆设,居民们垒鸡窝盘狗洞的材料,都少不了干滩的奉献。

县城开始修建那阵儿,三关百姓也着实高兴了几日,凿青石,挖砂子,筛沙面儿,再搞一些骡马运输,副业收入使那两年的工值大大见长。人们高兴着,恨不得拴住太阳不落山,把地球掏空全卖了。钱进钱出得过日子,花一花也就没有了。干滩在消失了表土内脏之后,毛发全退,寸草不生。沙坑连着沙坑,石头摞着石头,埋死人不用挖坟,会野鸡不用钻山林找土洞。三关人每每提起那一段挖石卖料的历史,总还要咂嘴留恋,比如尕秀阿爷至今还在向后人炫耀:

那几年,老百姓膝盖上的这块补丁是斜纹的,真保真的机器布,人老几辈没见过。现在呢?是糟布,谁知道派过什么用场,是小儿屎布还是女人裤衩,都说不一定。

杜尕秀的卖弄一个场合一个内容:

那几年,过本年腰里拴的红裤带,红得那个--晕人哩,见过么?现在呢?白布条儿上抹一层红胶泥,就是好东西。有一条带子系着,凉水灌满了肚子挣不断,就算你把人活成神仙了。

干滩,就曾是这样一个福祸相依的地方。

这天,回乡知青石担凄凄惶惶来到了干滩。他先到公社去觐见常谷丰常书记。常谷丰早就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了,但他是老领导,人们在习惯上仍然叫他常书记。常书记不在,他只好蹲在大门口那块光溜溜的石头上候着,不时地望望不远处那个人多喧闹的配种站。

进了,进了,再扶一把。

有人在喊。接着便是一阵哄笑。石担觉得他们这是群笑也是穷笑,便厌恶地锁起了眉头,忽听有人大声说:

常书记,你说这驴娃子怎么就认不得它阿妈了?

谁说认不得?

认得还往身上趴?

畜生就是畜生。

常书记,你说人是猴儿变的,那驴是什么变的?

常谷丰大概也是闲极无聊了,这问题明明回答不出,却还要做出一副沉思状蒙蔽群众:这个嘛……这个问题是这样的……

幸好又有人提出了新问题:猴儿能变人?再变下去,世界上就不是没有猴儿了么?

有。常谷丰很自信地说,猴儿变了人,人再变猴儿,反正就是这么变来变去。你想想,猴儿要吃喝就得动手动脑筋,动来动去就成了人。将来以后,什么场合都得有机器,人就不动脑筋,不用劳动了,想吃了张口,想穿了伸手,天长日久,人就退化了,退到根底就是猴儿了。

那你说机器不好?

我不是说机器不好,我是说,如今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就不要想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光景。缺吃缺喝,说明我们还是人,还进步发展着哩。你想想,外国资本家不缺吃不缺喝,但他们还是人么?

猪狗不如。

对,算你一窍得百窍,饿汉是人,饱汉是畜生。我们就不要骂天骂地怨神怨鬼了,做人总比做畜生好吧?

常书记,你饿不饿?

饿。跟你们一样,饿。

这我们相信。那县官儿呢?

有人替常谷丰回答:县官怎么会饿?人家吃白馒头还要剥皮呢。

又有人说:你没见就不要胡说。

我没见有人见了。

快看,差一点进了。常谷丰突然大喊一声。

人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一对过去是母子现在是情人的牲口上。

我来,我来给它帮忙。常谷丰想逃避问题了,只好这样。可他刚一站起,头就撞到一个年轻人硬朗朗的胸脯上。

驴日的常书记,你也在这里过干瘾哩。石担心里骂着,腰却不由地一躬,声音小得像是做贼:常书记,我有点事。

常谷丰整天在这种场合消磨时间,今天已经厌倦了,很高兴有人来找他。两个人并排走去,没走到公社门前,石担就把杜金原霸占豫蓝的经过一股脑儿端给了常谷丰。常谷丰脸紫了,僵住了--杜金原平日的作为他是知道的,不想管也管不了。可当着人家回乡知青的面搞人家的媳妇,那还不如来配种站配种嘛。

他沉吟一会说:你来请我,我当然得去一趟。说老实话,也是你们石门关的人太好欺,他搞你媳妇,你就不会操他婆娘?

我是个人哪。

杜金原就不是人了?

石担一听,马上就后悔了,自己颠山颠地一上午,打错了主意,认错了定盘星,乡下老虎乡下跳,何苦要来这里撞南墙认倒霉呢。

你还有什么事?常谷丰说。

石担扭头就走,没几步又急急地转回来:没吃的了。

大家都没有。

我和我媳妇都是知青,我们要求照顾。

这个嘛……驴毬吃哩?

石担恼怒地咬咬牙:别说驴毬,人毬也吃。

跟我来。

他们再次出现在配种站。常谷丰拨开人群,对刚刚歇息的配种员说:

把那头不顶用的老驴骟了。

做什么?

吃。

配种员二话不说,进棚圈牵出一头毛粗骨尖的驴来。石担忍着,寻思常谷丰自会收起他那戏弄人的话,却见配种员真的要动刀子了,便上前拉住常谷丰说:

常书记,有你这样糟蹋人的么?

糟蹋?你不懂你不懂,这是好东西啊,我都吃过几回了。你是知青我照顾你。

你侮辱人,我不需要你这样照顾。你这号干部跟杜金原一个鼻孔里出气,****你妈。石担骂着,举起拳头就打。

四五个汉子一下子蹿过来,七手八脚地拧住了石担。

日奶奶的,常书记是你打的么?

我……我冤哪。

冤是个什么?谁不冤?

他顿时被人推倒了。

你们快打,打死了我们吃肉。有人慢悠悠地说。

石担乱中瞥了一眼,认出说这话的是本村的杜光宗。他喊起来:

别打了,想吃肉我自己给你们剜。

这时,常谷丰跳过来,压在石担身上,挡住那些莫名其妙愤怒起来的拳脚说:别给我弄出麻烦来,打死了怎么办?

人们住手了。常谷丰拉着石担起来,嘿嘿一笑说:

都是些疯子,知青娃想吃我的肉,你们又想吃知青娃的肉,吃来吃去,还不是老鸦吃了黑老怪,野狼喝了家狼血。依我看,谁也别吃谁的,吃饱了,就都变成猴儿了。我还是这个理儿,****烂价钱,就得到处兜售--人还是饿着肚子好。

人们不听他的,又都喊喊叫叫地扑向配种员了:

给我,是我的。

又是一阵撕扯抢夺。人们和倒在地上的毛驴一起搅着尘土滚来滚去。配种员急了,把驴鞭塞到自己的胸襟里,喊着:

谁的也不是,是常书记的。

常书记,你要哩?有人趴在地上,扭过头来问道。

常谷丰脸上苦楚楚的,不吭不哈。

好,那我就是抢给常书记的。那人又翻身起来,朝配种员扑去。

别的人已不准备再争了,羡慕地看着那人把驴鞭抢到手,爬起来双手捧给了常谷丰。

常谷丰小心翼翼地接了,看看,叹口气道:茬口高了一点,可惜可惜。又忙着递给石担。

石担不敢接,心颤得像迎风的穗头。他恍然明白,常书记送他驴毬填肚子并不是戏弄他。作为书记,他大概也就只剩这一个办法,这一点权力了。他扭身就走,心说常谷丰你是一社之主啊,吃百姓饭做官,靠三关土活人,却管不了百姓的死活,心肺烂了,眼睛瞎了,做领导的责任喂狗了,而你还有本事让那些傻蛋们护你,敬你,信你。我石担算是没指望了。

豫蓝,豫蓝,这可怎么办?石担想着,踉跄迈步,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他发现回去的路更加坎坷不平了。

不知不觉,暮气已经笼罩了石门大山的山顶。前面昏黑一片,豫蓝就在山道边候他。他上前抱住就嚎,怀中柔软的躯体渐渐变硬了。他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止住哭声,恐惧地松了手。豫蓝便悠悠地将头伸向了微淡的月亮。他猛地揩一把眼泪,发现豫蓝正在飘然逸去,面前只有一棵形销骨立的老槐树,树身上满是张大的嘴巴和迸裂的眼睛,黑森森的树冠在上面摇晃着,到处都在喊:我要吃,我要吃。他想槐树成精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扭身就跑。

等石担跑回干滩时,天已经黑透。旷野一片空寂,只有公社内闪着几缕萤火一样的灯光。而配种站却在黑暗中死去了,全没了人畜的声息,好像白天的叫嚣和骚动不过是一次鬼魂们的欢聚。他不安地躲开了那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旷野猫,漫无目的地走着。

湟水河到了,听着涛声依旧,石担骂起来:你这个酒囊饭袋,颤颤悠悠,担惊受怕,成天唯恐出乱子,你就不会发一场大水么?冲破河沿,淹掉三关,把所有人包括我石担冲走淹死。

他逆着河流往上走,懵懵懂懂走了半夜,心说柳活当年不算活,可人活一日也算是阳世里走了一遭,我活得还不够,还不满足么?

那就跳河吧?

河边有人,咕嘟嘟地在往家什里灌着水。一会儿,那人走过来,路过石担身边时,一个马趴绊倒在地上。他吃力地爬起来,惊慌地喊道:

陶罐儿呢?我的陶罐儿呢?

陶罐儿就在石担脚边,但他没有吱声。他被面前这个人那一脸山褶一样的皱纹迷住了,由于月光的照射,皱纹之间便有了道道阴影,越发显出他存在的岁月和作为人的资格来。

没有了,我的陶罐儿没有了。老人自语着,低头寻寻觅觅朝一路下坡的河边走去。

石担提起陶罐儿,凑到眼前仔细瞅瞅上面粗犷的纹饰,知道是个古物,便朝河边撵去。

老人已经不见了。

石担呆立着,心说我这辈子大概活不到有那么多皱纹的时候了。这么想着,他又赶紧离开了湟水河。

石担提着陶罐儿朝回走,路过配种站时,又大大咧咧走进牲口棚圈,牵出了那头白天骟过的毛驴。他似乎并不害怕近在咫尺的公社里的人发现,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回家了。

奇怪,有了这陶罐儿,鬼怪精魂便不再来挡道了。临近村口时,他嫌这陶罐儿沉甸甸的,提着空费精神,便把它扔下了山坡。咣啷啷啷一阵滚动,砰的一声,陶罐儿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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