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铮望着她玉冠素袍,背影清瘦,竟一时有些后悔说破。组织里不乏有人告诫他这位白兄弟身份可疑,而每每组织成员聚首,带来璇玑楼的消息时,他的非弟总是对璇玑楼天龙使的信息异常感兴趣,直至一个半月以前他奇迹地在沐春风手下存活时,才终于肯相信这个事实。
难道非弟真如他们所说是璇玑楼的探子,以至于这次聚会的消息不胫而走?
白绯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盯着苏铮,声音微微颤抖道:“你怀疑是我出卖了你?”
“我没有!从来没有……”
苏铮说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份坚定不移的信任是从何而来,或许是来源于三年里几番同生共死相互依赖产生的感动,又或许是因为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内心莫名的悸动……
久久地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直到苏铮疲惫至极趴在桌上,昏然睡去。
这个世界最难得的人,是肯毫无保留相信你的人啊。
白绯苦苦一笑:“真是个傻哥哥……”
她心里其实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苏铮给予的信任,使她终究撇开了所有的矜持。既然这样,她别无选择,龙潭虎穴去一遭又何妨!
夜沉如水,一如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正式决裂,她许下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苏有容倚坐在窗前,静静地擦拭着刀身,天龙刀通体锃亮,森然冷光,将他年轻不羁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酷的光芒。然而擦了一半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眉眼中的肃然被浓重的烦愁化开,苏有容将手中的天龙刀送回刀鞘,正襟而起。
房门轻叩,他自知是谁,可落在门上的手仍是停了半刻才缓缓打开。
三年来被自己刻意淡化的模糊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
门窗相通,令她素袍两袖盈风,白绯长发绾起,束装巾帼,容颜如玉,英气逼人。
二人隔门相视,不过相距两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进来吧。”苏有容率先开口,带着倨傲的冷漠,眼中却透出一点挣扎。
白绯依言进屋,待苏有容掩上屋门,便从衣袖里拿出一只白玉镯,苏有容回过身来,见到这只玉镯,步伐突然一滞,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我有事求你。”
开门见山的清冷语气霎时令苏有容清醒过来,他俊面含怒,衣袖一震:“让我照顾那个傻子,绝无可能!”
白绯脸色一白,并不想就此放弃:“你向来自视甚高,从不出尔反尔,就算你不顾手足之情,难道这玉环之约你也想赖掉不成?”
苏有容怒然冷笑,嘴角的弧度甚是嘲讽,也不知他是在笑白绯还是在笑自己,曾几何时,他将这只母亲心爱的白玉镯交给面前的少女,告诉她以此玉环为誓,若有一****心甘情愿,只需拿出这只玉环,他苏有容定不负所托。而今日,玉环犹在,她却要他为别人守这劳什子的誓言!
好!当真是好极了!
苏有容一把抢过白玉镯,攥在手指之间,像抚摸恋人般,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霍然抬手,将玉镯掷了出去,清脆的碎裂之音令白绯身体一震,他望着她痛苦的神色,冷嘲道:“如你所愿,只要我在沛城一日定会护他周全。”
白绯苦苦一笑,只觉胸口如遭重击,喘不过气,她强撑着面色,躬身一拜,又从脖颈解下红线,取下贴身携带的九龙佩,郑重递给苏有容道:“我信凭你现在的能耐璇玑楼不敢为难你,只是沐春风……他若来,你便将这玉佩交给他,我想他不会再做纠缠。”
苏有容冷冷地瞥向玉佩,上面用金镶好的扭曲裂纹令他心烦气躁,他不耐烦地接过,随手扔在桌案上,嘴角刻薄轻蔑的笑意更深。
白绯默默转身,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她忽然回首温言道:“他毕竟与你是亲兄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为何屡屡不顾生死与璇玑楼作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有容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她飘然离去,再无逗留。
此刻,苏有容卓然而立的身影显得那么落寞,没人知道掩藏在他薄鄙倨傲面具下的神情有多么酸楚。烛影明灭,火光电石之间,他不该看得太清楚,她离去时的回眸,包涵了太多他奢望的眷恋与温柔,而这些东西注定成为一种毒药,动摇他早为仇恨与野心形成的铁石心肠。
京都碧桐院。
沈心奇再次被噩梦惊醒。
多少次她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过是那破旧的茅屋在夕阳的余晖中散发着淡淡的干苦味,大黄在草垛前摇尾徘徊,偶尔一吠,声音便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中,惊起鸟群。而她无聊地蹲坐在门槛上,编了一个又一个蚂蚱,期待母亲从集市中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
然而每次睁开眼都只有无尽的失望与落寞。
沈心奇淡淡地擦干额角的冷汗,将蜷在梁上的左腿动了动,酸麻的刺痛令她不禁皱了皱眉,她已伏在梁上两天一夜,连日的疲劳竟让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迅速地重新查看一遍屋子里的状况,确定没有异常后,才微微松了口气。沈心奇奉命在此监视苏有容,谁知苏有容进了碧桐院竟然呆了两天一夜。
碧桐院乃是京中著名伶人雅妓会聚之地,院内的姑娘有精通琴棋书画的,天文道学的,更甚者或满腹经纶,或醉心武学,巾帼典范不输当世男儿。天下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常常为求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
清夜无常,沈心奇隔窗眺望,晓月当空,屋内欢声低语,琴音不绝,可她却觉得这样愈发显得清影寂寥,欢爱如梦。
一炉百合香已然燃尽,珠帘帷幕后依旧舞影袅袅,她神色不由一紧,在这守候多时,凡是清醒时,屋内均是这般热闹模样,若是一天一夜倒也没什么,只是持续这么久都未见有一人出来,岂不是奇怪!
沈心奇只觉飕飕凉意掠上心头,再无他法,她急忙落身而下,几步走近,执帘一掀起,屋中的歌姬艺妓诧异地齐齐望向她,而被拥簇在中央的男子哪里是那个威震天下的年轻将军!
怪不得!她早该料到,以苏有容自负清傲的秉性,如何会进这烟花柳巷!
来不及她气恼,四周迎面袭来的杀机惊得她回过神来急急后退,前一刻还春宵温软,这一刻已是刀光乱舞。
屋中黑影穿梭,烛光骤然熄灭,男子与女子们惊慌失措地呼喊,沈心奇暗暗叫苦,埋伏好的高手已尽数近身与她缠斗,刀光起落,映着窗外散进屋里的月光,好似粼粼波光,屋中乒乒乓乓碎了杯盏,倒了桌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屋外已是人声躁动,有人想要推门而入,却不料雅间的厢门从里面反锁了起来,沈心奇堪堪躲过一击,想着不可恋战,手中的墨干剑已铮然出鞘。
仿佛敌人早就知她剑法超群,她拔剑的瞬间,屋内敌人竟然全数掩了气息,利用黑暗藏住了各自的位置。沈心奇嘴角挽起一丝狡猾的笑容,身子一旋,人已从窗子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