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拉萨走新藏
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初出发的时候，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这么小！一个人？你怎么还活着？”总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出来，应该等年纪再大一些。我的回答向来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不会等我！我一直努力去找寻，勇于去尝试，即便摔倒，也一直努力试着爬起来。我不知道什么算成功，但我希望坚持，我感到自己必须再经历些什么。我想让自己的生活，如钻石般闪耀！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我决定一路向北。8 月中旬，出发的前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的天空显得更加清澈。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踩着潮湿的路面离开，兄弟是让我不舍离开的唯一原因，去远方我将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但老朋友，他们永远是我人生中浓重的一笔。
带着在拉萨挣到的1300 块，又是一个人，又是一把尤克里里，我从西藏前往新疆，再也没有任何人的陪伴，这个季节进疆的人简直少之又少。
上午10 点左右，炙热的阳光让我不得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最后只剩一件短袖，这件短袖还是住在“春天里”的一个海军军官送给我的。
在拉萨过惯了安逸的日子，突然回到行走状态，我明显地有些不适，走不一会儿肩膀就开始酸痛不已。我在出城的国道上挣扎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搭上一辆小货车，但它只能载我到去往日喀则的公路检查口。在检查口处，远远开来一辆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位大姐，往检票口方向走来。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请求她搭我一程，没想到这个身材微胖、化着浓妆的藏族女人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大姐名叫央金，和我认识的一个藏族女孩同名。车上还坐着她五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一家子正赶去日喀则探亲，我坐在后座陪小女孩玩她的玩偶，车载音响里放着许巍的《情人》，外面强烈的阳光被挡风玻璃折射进来，感觉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小女孩睡着了，一头栽倒在我的胳膊上，我像被触电般，一股暖流闪过全身，激起我强烈的保护欲，为了不惊醒她，我像个植物人一样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
车子开得飞快，以至于超过了检查站的限速，央金不得不把车子暂停在路边拖延一点时间，她从车厢拿出一包风干羊肉，说是给我尝尝味道。小男孩看见羊肉就眼睛发光，挑了一块比自己的手还大的羊肉，津津有味地啃起来。我起初不敢吃这血肉模糊的玩意，不过试着尝了一口后发现，这羊肉味道除了膻气重，倒也还不失为美味。而且这是她们自家晾的肉，发白的羊肉完全风干，没有一丝水分，味道很足。央金说风干羊肉一般泡在汤里吃，平时也可以当零食。我实在拗不过心理作用，不敢再吃，于是把剩下的羊肉悄悄用纸巾包住塞进了背包。
车子在下午时分抵达日喀则，央金把车停在扎什伦布寺门口，她要赶往不远处的娘家。告别了她们，我在寺庙对面的广场上坐下。
一年前我来过这里，是在去珠峰的途中，有一个年轻的喇嘛带着我走后门，逃票进了寺庙。只记得里面有许多佛殿、经房、僧侣的住所，喇嘛们每天都会在此广场上辩经。佛殿上方镀金的塔尖在阳光的直射下发出熠熠光辉。喇嘛或是结伴或是独行，在寺庙大大小小的巷子里穿梭来往……
记忆最深的是班禅房前的那只猫，通体橙黄，一动不动地趴在房外阶梯上晒太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往的人，当我和一群游客围观它时，它仍旧淡定地趴着，并向我们投来异常坚定的眼神，像是一只“得道高猫”，身上充斥着看淡尘世的气质。
提起日喀则，很多人都会想到宗山上的小布宫，传说是工匠们从拉萨带回了布达拉宫的模型，但这个模型是用萝卜雕刻的，从拉萨到日喀则，萝卜已经缩水变形，所以工匠们仿造而建的小布宫是微缩版的。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并不一定真实。
我朝着出日喀则的公路走去，7 点半，这本不该是西藏天黑的时间，但是前方的阴云却铺天盖地而来，远处的天空已显低沉，天色泛紫，看样子不可避免要降一场大雨。眼看着风雨即来，却无处躲避，我快步跑到日喀则城郊的一座加油站，希望能征得他们的同意在此扎营。没想到无论我如何恳求，他们却始终不肯松口，理由是此时正当“特别时期”，他们要尤其注重形象和安全。
天空开始刮风，大雨说来就来。现在我视线范围内只有加油站对面的一家小店，急忙过去请求店主，大哥不会说汉语，我连比带划心里好着急，幸好他的小儿子会说一点汉语，沟通解释后，大哥便欣然同意了。
我手忙脚乱地在商店的墙角扎起帐篷，刚把包和鞋放进去，天空哗一声，瞬间下起大雨，我一头钻进帐篷，唏嘘不已，还好来得及。我拿出在拉萨买的此时已经凉透了的汉堡，心满意足地吃起来。吃完倒下便睡，可谁又料到，后半夜竟然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细密密的雨最令人讨厌，因为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帐篷……
“啊！”清晨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这才发现浑身潮湿，我顺手一摸，整个睡袋都是湿漉漉的，连绵细雨，一夜之间泡透了我的所有装备，包括牛仔裤和棉衣。这可真让人懊恼，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帐篷，
幸好鞋子还没有湿。我阿Q 地想，正好那条被雨淋湿的破牛仔裤已经半年没有洗了，就算是给它洗了个澡吧。早上7 点，我必须得收拾东西走人了，寒风凛冽，店家还没开门。我把湿透的帐篷捆放好，塞入帐篷袋，又把淋湿的衣物挂在背包上，祈祷午后的阳光能帮我把这些潮湿的衣物晒干。
我背起行囊，在冷清的早晨朝前方走去，由于昨天见识了加油站工作人员的冷漠态度，今天我也就不准备在这块宝地搭车了。
路上有很多大货车起早赶路，车顶闪着警示灯在破晓前的天空划过，车轮滚过路面积水坑，溅起一片污泥，毫不客气地从你身边飞奔而去，冲向晨曦微露的公路远方。
我的小收音机里放着Nick Drake 的歌，一路走走停停，差不多一小时后，我决定停下在路边休息一会儿。这时，阳光赶走了阴霾的云层，光线直直地洒到地上。这一片是西藏的重要农业区，上午的阳光照射在青稞麦田上，映出琥珀的颜色，阳光初露，阵阵微风抚摸过麦田。麦穗已经渐渐泛黄，我意识到秋天已悄然而至，我想赶在深秋以前离开藏区。在西藏没有真正的夏天，以前在家乡读书的时候，夏天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凉席上看电影，吹风扇，喝冰汽水，吃大片的西瓜。印象中的夏天是可以穿短衣短裤人字拖的季节。印象中的夏天天气很热，周遭的事物仿佛都在融化，汗水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我怀念这样的夏天。但我更向往北疆的秋天，我要去喀纳斯湖边扎营，去禾木放羊，帮着江布拉克的新朋友们一起收麦子……
等衣物晒干的时候，我在路边弹起了尤克里里。一辆巨型的大集装箱车缓缓朝我驶来，我原本以为人们只会买巴士车来改成RV休旅车，没想到这大家伙也可以，我想象着车子里一定摆满了舒适的家具，里面的人们弹着吉他喝着酒……副驾座上的女人探出脑袋望了我一眼，冲我一乐，笑得动人极了，她的笑容让我像加满了油的车子，光是这股力量就能让我走上好一段。如果你真正地走过路，你一定会被身边美好的事物激励，诸如路人的微笑，他们对你竖起的大拇指或是双手合十为你祈祷的老人，这些足以让你忘记路上遭遇的所有不快。
又走了一会儿，我搭上一辆去往昂仁方向的墨绿色皮卡车，司机是四川人，去离昂仁还有几十公里的小镇维修电缆，所以他们只能载上我一小段路程。好心的四川大哥还特意向我解释情况。我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镇下了车，谢过司机大哥，我开始在镇上四处溜达。这个小镇正在修柏油马路，路边是破旧的房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小店开着门。我沿着新修的公路朝出镇方向走去，周围的施工工人盯着我，不时发出一阵嗡笑，我想了想，拿出相机自拍了一张，这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是挺搞笑的！
在笔直的道路间行走，两边麦田成片，阴云蔽日，虽是午后却没有强烈的日光，很是惬意。前方延伸的道路却让人感觉怎么走都走不完，我不免有些担心天黑前能不能赶到目的地。
就在我累得头都抬不起来时，一辆载满麻袋的皮卡停在了我身边，正要去不远处的昂仁。我便跳上车子的后车厢，坐在那些麻袋上。车厢满是白色粉末，看样子袋子里装的都是些面粉类的东西。
从这到昂仁的路上有许多不知名的湖泊，或墨绿或浅蓝，我原以为高原是缺水的，其实这样的湖泊在西藏高原数不胜数，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温泉，大大小小的湖泊像明珠似的散落于此，一遍一遍地加深你对西藏的热爱。
到达昂仁县时，我像全身擦了粉似的，活脱脱一个难民的形象。
昂仁是个小地方，但有个巨大却无名的湖泊，湖边有大片的油菜花田，于是我停下急于赶路的心，决定奔去湖边看个究竟，让我暂且把这湖称作昂仁湖吧。
站在公路边，也许是地形原因，看着湖也就在10 分钟能走到的路程内，结果我却花了1 个小时才走到湖边。湖边空空如也，水面上歇息着的各种水鸟，见人来了便集体大逃亡似的一哄而散，只有不远处的湿地上剩几只牦牛在悠悠地嚼着草。湖边的泥土显得很干燥，然而却异常松软，我一脚踩下就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像是走在雪地里。我深感疑惑，后来才发现这里到处是满地打洞的啮齿动物，几乎每隔10 米距离就有一群，它们的体型大概是普通松鼠的两倍。以植被苔藓为食，同时为了躲避天敌而在地下打了无数相互连接的地洞。
在湖边逛了逛，我又回到公路继续搭车。天空又突然开始飘雨，老天仿佛要把平日里农人为庄稼丰收而祈祷的大雨下完下透。我只有跑回镇子，希望能找到人家避雨。我可不想上午刚晾干的衣物又被打湿。
雨一直下，我问路边的店家借了雨披，暂且搁下行李，然后跑到公路上冒着大雨问过路的车能否载我一程，可运气实在不太好。雨水模糊了我的脸，在检查站民警的劝说下，我不得不退回避雨的小店，看这态势，我今天是走不了了。
这里住宿是30 元一晚，我还是觉得微贵，就一直在店里躲雨，直到晚上8 点左右，雨小了很多，我跑到对面加油站，请求他们让我在加油站的空地上扎营。这里加油站的员工和善多了，一口答应下来。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接受我这样一个流浪汉似的人，和接受一条野狗为了避雨在加油站台打盹没什么两样。于是当晚，我就在加油站里，和十余条藏狗一同入眠。
夜里我被一阵狗吠惊醒，拉开帐篷朝外面看去，一群野狗正在对着一只似乎被车子压断了腿的藏狗拼命咆哮。下午没有进食的我现在有些饥肠辘辘，在拉萨打工的日子，这个时候我刚好下班，这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有兴致时可以把今天的剩菜或是做菜省下的食材再加工一下当夜宵，煮道汤炒个小菜，再从酒柜里倒半杯烈酒，简直是完美的夜宵组合。我咂咂嘴，趁饥饿感疯狂袭来时赶快睡觉。
一大早，我自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外边的天气。阴天！又是一个阴天！我不由得心中一阵暗骂。我再也不喜欢藏区的阴天了，因为它意味着下雨。想想阴天确实也适合用来沉思或者创作，并不适合远行。但一个人旅行本来就比较容易寂寞，再因为天气而心情不好，我真担心自己陷入抑郁。所以在阴天的早晨，我边收拾行李，边用随身收音机听苏格兰的悠扬民谣，音乐总能给我力量。
收拾好行李，就地等车，早上通常会有很多施工车或长途车来加油。我等了许久，终于来了一辆小型越野车。开车的大哥身材瘦小，听力不太好，我解释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倒是挺热情，帮着我把行李置放好，让我上了车，然后与加油站的小伙子在一边用藏语闲聊起来。
车内还坐着一个孩子，他说他们家在阿里地区，昨天和爸爸从拉萨出来准备回家。孩子的汉语很好，还告诉我他喜欢吃旺旺雪饼，但爸爸从不给他买。看着他那双黑汪汪的大眼睛，我一时颇感触动，于是跑到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三包旺旺雪饼，给了他两包，自己留一包当早餐。其实我小时候也很爱吃这个。
孩子的爸爸加好油上车后，看见了旺旺雪饼，就开始用藏语指责孩子，西藏人向来是这样的，他们认为既然让你上了他的车，你就是他的朋友，让你花钱是很不好的。孩子才顾不上听爸爸训话，忙着咔嚓咔嚓地嚼雪饼。
隔着滚满雨珠的玻璃窗根本看不清什么景色，只是大片大片的绿，唰唰地往后飞去，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此贫瘠的大地上，怎么会生出如此浓重的绿？西藏始终是片神奇的土地，山脉与山脉之间，是千年的冻土。在大地之上是深邃悠远的天空，潺潺山谷两边又是积满厚雪的大山……
中午时，司机大哥在桑桑镇上硬是请我吃了顿饭，有面汤、包子、酥油茶，都是些他们平时常吃的。父子两人似乎一直在讨论什么，之后不久他们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村落停了车，跟我说萨嘎就在前面40 多公里，我不得不下了车，那个师傅神色匆匆还没等我说一句再见，就关上车门走了。眼看着天空的阴晴不定，我有些焦虑。
我傻了吧唧地在村口站了会儿，半小时里没有见到一辆车。无聊、空虚、失落一起涌上心头，我掏出背包里的弹弓，原本是想用它来打些野味，改善改善伙食的，可现在哪里还有这个心情，我拿着它对着远方的空地一阵乱打。
阳光照耀下，远方的空地露出了一片片斑驳的亮块，我坐在路边，托着下巴，傻呆呆地望着远方。草甸因为积雨，变成了一块块明亮的草塘子，像巨大的镜子映衬着远山和阴云的轮廓，这悄无声息的景色似乎已经坦然存在了几千年。
“小伙子，去哪儿？来，上车吧！载你一段。”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从沉思中惊醒，欣喜地朝这个声音望去：那是一个瘦瘦的，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交谈后得知，师傅也去萨嘎，去帮萨嘎开办一座新的农业银行。车子已经挤满了人，我把背包绑在小货车的顶部。
西藏的天气多变，这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车子驶出没几分钟，一场暴雨瓢泼而下，我刚才绑到车顶背包里的衣物算是完蛋了，幸好小包是带在身边的。
车子很快到了萨嘎，进城后天就晴了。天气啊，它整不惨你誓不罢休！进入萨嘎，我像头次进城的年轻打工者一样，兴奋地东瞧瞧西望望。萨嘎算是藏北的一个大城市。我背着湿漉漉的背包走在大街上，萨嘎真是聚集了不少游客，满大街身穿鲜艳冲锋衣的人们到处溜达。
果不其然，旅馆几乎都客满了，只剩下一处要价50 元一天的单间。我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插科打诨加叫穷讨饶，老板娘迷迷糊糊同意了我的请求，50元的房价降为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