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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命案高悬(7)

吴响说,我找黄宝去。他还能回村吗?三结巴不把他嗡嗡死才怪。吴响原打算去找徐娥子,狠狠质问她一番,又觉得没意思。现在,他最想找的是黄宝,黄宝怕,他偏要找。反正他已落魄成这样,更没啥顾忌了。

村长抓抓帽子,又扣上了。你这根筋算是绷住了,算我白费唾沫,腿是你自己的,爱往哪儿呱哒往哪儿呱哒,往坑里掉吧你。

吴响说,还得借我十块钱。

村长没有好脸色,穷得就剩一张嘴了,还借,我再当两年村长,这条命也得让你借了去。掏出十块钱,狠狠拍给吴响。那顶帽子终是被他揪下来,那时,他已离开吴响很远了。

10

吴响踩着太阳的余光走进黄宝果品店。他的脸一半红,一半灰。红的那面是衬了霞光,灰的那面是挂了太多的尘土。

吴响没赶上客车,只好截了一辆收猪的三轮。收猪的汉子死活不拉,他说我开车是二把刀,摔了猪我不怕,摔了你我担待不起。你这么高,猪这么矮,也装不到一块儿,警察瞅见以为我贩人呢。吴响抓着汉子胳膊一定要坐,并把那—卜块钱塞到他兜里。汉子说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上车吧。车上已有一头猪,吴响又随他收了一头。汉子怕猪跑掉,用脏兮兮的网连同吴响一块罩住。吴响说我护着不行吗?汉子说到时护住你自个儿就不错了。三轮车在乡间的路上颠簸,卷起一条飞扬的土龙。吴响蹲在那儿,死死抓着车沿,躲着猪的碰撞,躲着车帮的摔磕,等下车时.汗水和尘土把他裹成了一个泥人儿。

黄宝惊愕的目光在吴响身上扑了几扑,问,怎么弄成这样?

吴响说,给我来一缸子冷水,渴死了。喝下三大杯,吴响的气才匀了点儿,再次用袖子抹了抹脸,涂出一幅劣质地图。

黄宝疑惑着,被抢了?

吴响扑哧一笑,谁抢我?一定瞎眼了。

黄宝问,你怎么来的?

吴响说乘专车,你信不信?

黄宝别扭地笑笑。

吴响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张旧报纸来回扇着。咱店的生意咋样?吴响的样子狼狈,说话却镇定自若,暗藏机锋。

黄宝说,你来得正好。

轮到吴响发愣了。

黄宝不理吴响,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纸包得不严实,从敞开的缝角能清楚地窥见包里的东西,那是钱,撂在一起的钱。黄宝说,我没和你说实话,乡里确实给了我一笔钱,我拿来开这个破店了,就剩了这点儿,这是五千,你先拿着。你也不容易,可我帮不上更多的忙。

吴响的脸慢慢黑了,黑得能滴出墨来。难怪都说吴响想和黄宝分一股,连黄宝也这么认为。他抓起纸包,手微微抖着。

黄宝说,是上午取的,没假。

吴响突地把纸包摔在黄宝头上。纸包松开,钱撒了一地。

黄宝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你嫌少?

吴响说去你妈的,扑上去擂了黄宝一拳。黄宝也怒了,叫骂着砸了吴响一杯。两人互相扯拽着,在地上翻滚。沿墙的纸箱翻了,瓜子、杏核、杏、桃早就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了,趁机跑出来,滚得满地都是,几个不安分的桃还跑到了门外。

旁边的人打了110,警察赶来,吴响和黄宝已停了手,喘着粗气对视着。衣服撕破了,脸上挂了彩。

警察要带走吴响,黄宝拦住了,说和吴响是一个村的,两人发生了点儿误会,没啥事,实在是没啥事。警察瞄一眼垂着头的吴响,说都快赶上伊拉克了,还没事?出了人命就晚了,有纠纷必须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黄宝赔着笑,小心翼翼地把警察送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收拾满地的狼藉。瓜子、杏核已经混得难分难舍了,只好草草地装在一块儿。钱被重新包好,黄宝又把它锁进抽屉。

吴响没做任何解释,想看看黄宝还能搞什么花样。黄宝倒是老实,领吴响洗了澡,又走进一个小酒馆。喝了酒,黄宝的眼球不再僵滞,摸着腮帮子说,你真狠啊,牙都活了。吴响扬扬手,亏你牙活了,要不我手背上的肉还不少一块儿?你咋像个娘们儿?黄宝说,吴响,你太欺负人了。吴响说,是你先寒碜的我,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凭什么要你的钱?钱都肯给我,为啥不敢说句真话,我只要你一句话!黄宝愁眉苦脸地说,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我怎么办?吴响说,你骗不了我。黄宝说,她的死和你有啥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声音里又露出几分绝望。吴响的神色茫然而决绝,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非知道不可。谁也吓不倒我,谁也拦不住我。我已经进了两次派出所,不问尹小梅的事,我也不会进那个鬼地方。不就是让我尝点儿苦头,再罚几个钱么?我不怕。你可以再告诉毛文明,让他再想法子整我。除非把我投进牢,就算坐了牢,只要放出来,我还是要问。黄宝发誓,从没和毛文明说过。可他的目光虚软、无力,如一蓬永远晒不到阳光的草。吴响说,混了这么多年,把自己混成一个闲人。黄宝,你别嫌弃我,我要死心塌地在你店里上班了,工钱我不要,供我个吃住就行。黄宝说随你便,下意识地抚抚头。吴响说,放心,我没讹你的意思,你说出真相,我马上离开。黄宝轻声道,真相!真相在哪儿?吴响忍不住骂,在狗肚里。

睡觉成了问题,店里只有一张单人床。黄宝为难地说,大热天的,没法挤啊。打了一架,黄宝谦恭了许多,还有点儿无所谓。当然,这是表面上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滑出恼怒和焦灼。掏黄宝的话,只有让他的忍耐达到极限,彻底崩溃。吴响也怕耗,他强迫自己拿出全部耐性。已经膛到河中心了,必须咬牙走过去。吴响笑笑,咱俩轮着睡,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黄宝一头躺倒,我困了。可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滚到半夜.眼皮刚碰住,吴响拍拍他,该我了。黄宝气呼呼地说,你讲不讲理,这是我的床。吴响说,咱们商量好的,你可不能耍赖。黄宝嘟嘟囔囔地起来,拽出鱼泡一样的哈欠。哈欠还没落完,吴响已扯出鼾了。黄宝气不过,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吴响依然死死的。

白天,吴响拿个凳子靠在门口,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城里的,哪些是刚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也长不出三只眼,女人穿的露点儿,男人肚子挺点儿罢了。困了闭会儿眼,听到声音,冲屋里喊一声,有人。黄宝便出来了。到了吃饭时间,黄宝就领他去小馆子。吴响体恤地说,自个儿做吧,这么吃馆子太浪费。黄宝骂,吃他个狗日的。夜里还是轮着睡。熬了几天,黄宝毛了,夜里清醒得像水洗过,一到白天就犯困。他给吴响租了间房,让吴响搬到那儿住。

那屋子也就小半间,一张床,一卷行李。待住下,吴响的心忽然就沉了。黄宝竟然给他租房,这是要拉开架式打持久战了。黄宝宁可破费也不肯讲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原因,让黄宝惧怕到这个程度?他畏惧毛文明,还是畏惧别的?吴响难以想象。吴响嘴上硬,心里也很急。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买了二斤杏。吴响盯着妇女的背影,一下感伤起来。活了半辈子,什么事都没十成。没娶过女人,没弄个像样的家,干的事都是别人让他干的,自己想干的没有。现在,他想按自己的意思干一件,一件简单的事,竟是这样困难。

徐娥子就在吴响阴郁的思绪中撞进他的视线。

吴响的目光抖了抖,想,怎么像徐娥子呢?她笑着过来,真是徐娥子。吴响一阵惊喜,但他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徐娥子说,我来找你。

吴响飘出一丝冷笑,又摆什么宴席了?

徐娥子脸色暗下去,可嘴巴依然那么快,吴响,就是有天大的仇,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砍我的头吧。

吴响把徐娥子领到租住的小屋。他不能把她晾在街上,毕竟两人好了近二十年。徐娥子打量着——其实一眼就看遍了,你就住这儿?吴响说,有地儿住就不错了,总比坐牢强。徐娥子歉疚地说,我对不住你,当时……唉,说啥也没用了,我今儿来,任你打任你骂。吴响说,我哪敢呀。徐娥子猛地抱住吴响,你受了委屈,我也难过呀。吴响推推她,这可是县城,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徐娥子的声音铮铮硬了,吴响,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量男人,要不也不敢来找你。我后悔了,后悔透了,我由你罚,你还想怎样?你不理我?算我贱!吴响一下抱紧她。说得没错,他不是小肚量男人,不记仇。说到底,他还恋着她。

徐娥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掏出两千块钱,她说这是你的,还给你。吴响让她拿回去,到三结巴酒馆结一下账。三结巴两口子每天不知吵几架呢,吴响可不想让他俩反复嚼他。徐娥子问吴响什么时候回去,其实夜里已经问好几遍了。吴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说,等弄清楚就回去。徐娥子说,我还赶不上一个死人?吴响说,这是两码事:徐娥子叹口气,提醒他多长个心眼儿,别再撞进套子。

徐娥子的话让吴响想到了毛文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没人找他的碴?揪他的辫子?是黄宝没再通报,还是毛文明已经不再把他当回事?这个谜底——如果算谜底的话,几天后解开了。

那天,吴响经过医院门口,意外地碰上了毛文明。毛文明正住院呢。见吴响疑惑,毛文明解释,没啥大病,肝出了点儿问题,喝酒喝的。毛文明嘴唇上的酒苔果然变厚了,像长了一圈小蘑菇。毛文明问,听说你还在调查那件事?吴响点点头。毛文明摇头,你的脑子真有问题了。吴响说,我还没到住院的份儿上。

到了晚上,吴响忽然想去医院看看,顺便探探毛文明的口风。他从来没问过毛文明,为什么不问问他?

毛文明正看电视,看见吴响也不意外,点点头,让他坐。过了一会儿,毛文明关了电视,问,找我有事?吴响稍一迟疑,干脆不绕弯子了,我还想问问。毛文明笑笑,我猜你就会来,好歹你在我手下干过,我不计较你,你不用再折腾了,我全告诉你。尹小梅确实是发病死的,送往医院途中就不行了。这不是秘密,也没想瞒谁,人死就按死的处理,依你还能怎样?吴响说,我不信,她是病死的,为什么焦所长也在现场?毛文明火了,你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整死的?你去调查吧,没人拦你,看你能调查出什么?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你一个农民能把黑白颠倒了?我不过可怜你,你倒上脸了!

吴响悻悻离开。他调查与否,毛文明似乎已不太看重。果如毛文明说的,是他胡乱猜疑?还是毛文明已经看出,吴响再折腾也溅不起水泡?吴响琢磨着毛文明的话,突然想出个主意,何不诈诈黄宝?在这次事故中,真正的主角是吴响和黄宝。只有他俩因尹小梅的死而留下了阴影,只不过黄宝掩盖住了。黄宝绝不可能像毛文明那么坦然,吴响再用把劲儿,黄宝没准就吐出来了。

黄宝已经睡了,他嘟嘟嚷嚷地打开门,又歪在床上。吴响大声说,我知道尹小梅怎么死的了!黄宝打个激灵,猛地坐起,紧张地盯着吴响。吴响迎视着他,我见到毛文明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他住了院,把什么都告诉我了。黄宝的脖子抻长了,眼球渐渐变硬,哆嗦着问,她怎么……吴响激愤地说,你凭什么问我?事情早就过去了,毛文明都说了,你这个胆小鬼,还想烂在肚里,亏你和尹小梅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给她编排出一个心脏病。黄宝红着眼催促,你倒是说呀。吴响冷笑,想考我?我偏不说。黄宝的头如晒蔫的柿子耷拉下去,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没见上她的面,医生说啥我就信啥,我心里也犯嘀咕,可不敢问,我害怕问。我以为处理完,事儿就过去了,等你找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从你来那天我就做噩梦,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如琴弦突然崩断,余音不绝。

吴响目瞪口呆。没想到是这样。黄宝不是不告诉他,而是不清楚。他的躲闪和惊慌是因为再无法糊涂下去。吴响很恼火,因此没告诉黄宝刚才的话是编的,让黄宝折磨自己吧。

吴响走时,黄宝依然反复念叨,我怕呀,我是怕呀……

第二天,吴响起晚了些。尹小梅的死,怕是再也搞不清了。他心情灰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吴响不想再折磨黄宝了,得告诉黄宝,夜里是诓他。黄宝愿意糊涂就糊涂吧。只是,吴响总有些不甘心。

果品店门敞着,黄宝不见踪影,几只苍蝇倒是忙活得飞出飞进。吴响等了半天,还是不见黄宝。胡乱猜疑一番,直到半上午才听说,黎明时分,一个男人在大桥上撒了一大把钱,然后跨过栏杆跳下去了。吴响的心迅速沉下去,冲到大桥上。正是雨季,浑浊的河水如野马脱僵,滚滚而去。但愿那个人不是黄宝。尹小梅的死,已把吴响压得喘不过气,如果黄宝再出事,吴响会被碾成碎末。

吴响沿着河边疾走,目光是焦急的,而心是忧伤的。他只想问个清楚,没别的意思;难道,他真的错了?

⊙文学短评

光棍吴响是乡政府任命的护林员和看坡员,这小小的权力竟令他成为将他迷恋与追逐的尹小梅推向死亡的最初力量。在人们的集体漠视下,尹小梅莫名其妙的死亡才真正揭示了权力巨大的、看不见的作用。吴响最终成为唯一追问尹小梅死亡真相的那个人,他的执著和倔强为打破坚硬的现实,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提供了一种希望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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