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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1)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定分,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拣一桩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晋州古城县有一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私有馀,起心要去偷些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五六十两财物,将母亲殡葬讫。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唯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道:“师父何来?”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所失,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晓得。”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争奈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带着悲恨而去。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

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恐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兄弟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到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

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承,连哥哥的也摆布下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失声。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

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张善友虽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孽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

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不曾做什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孽报,老汉死也得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什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有些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我不是你甚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身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正是: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廊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秉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服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

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霎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复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践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爷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颠倒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攧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出了庙门去。

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久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到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门,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篷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份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篷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益,以待再挑。他挑着担,竟往栖身的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了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刻,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只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三口儿复又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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