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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王娇鸾百年长恨(2)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捱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回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说罢,曹姨已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受阴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云雨之乐可知也。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勿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倚枕看牵牛。(其三)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恩情愈笃,如此半年有馀。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馀,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

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

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座,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即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低首不言终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

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

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捱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娇鸾道:“既有此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既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

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石: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赉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情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侍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忽一日,闻得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书的一个顺便,再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凭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想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

光阴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恐犹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藏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拭泪叹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欲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逐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馀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妾实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另。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反覆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缥缈,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闻得也到。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之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玩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女子,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死,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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