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雨和派克笔进了面馆,就坐下,要了面,随处望望。派克笔看到在伙计肩头搭着白毛巾,便对沈秋雨说:“陈天蔚说他看到那被炸的信箱上有块白布,莫非就是这白毛巾?”
沈秋雨挑起两根面条道:“是呀,可为啥会有白毛巾,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陈天蔚想监视地下党,地下党也在监视陈天蔚。”
“你把别人当成风景的时候,别人也把你看做一幅画啊。”
“有这么美吗?”
“我只是偶得诗兴啊。你接着分析。”
派克笔却问起了伙计:“你们可曾丢过白毛巾么?”
那伙计便说:“没有。哦,我们这里毛巾很多,丢上一两条也不一定啊。”
派克笔转而跟沈秋雨说:“就算是偷的,可为何一定要摆在信箱上呢?”
沈秋雨故作情状道:“不解啊。”
派克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他,一定是注意到了这白毛巾,就像现在……”他环顾了一下,又对沈秋雨道,“这些人注意我一样。”
“那么——”
“那么,当时陈天蔚在这里吃面的时候,那人也在这里吃面,在一直监视着陈天蔚。”派克笔声音小了些,“陈天蔚让人去找个新信箱,那人都知道了。于是,他找来了白毛巾……”
“陈天蔚不是说,那天他和一个伙计还吵架啦。”
“对啊,他们争论浇头的事——噢,我们现在可以去找目击证人啦。”派克笔用筷子击打着碗沿,如击鼓一般。
陈远拿起《大公报》看了两眼。报载:昨日,多伦路一信箱爆炸,炸死警察一名,路人未有受伤者,行人渐稀。陈远放下报纸,怒道:“这是谁干的?!”
周正犹疑着:“我——”
吴方赶忙说:“周正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打击敌人的气焰。”
“我原本是想把陈天蔚这个狗叛徒给炸掉,可他没有亲自开信箱。”
“影响很坏啊!”陈远忿忿然,“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发生了,也不能下不为例。周正,你违反组织纪律,必须反省,和……”陈远却想到了夏一钧,“夏一钧是有嫌疑,但他并不鲁莽……”
“那更阴险。”吴方道。
陈远摆摆手:“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我们的同志呢,只是现在面临审查吧。我想,他还不至于……”
这时,马明远突然闯了进来,说:“董哥他跑了!”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吴方跺着脚,“果不出所料啊!”
“他往哪里跑了?”陈远问。
“不……不知道。”马明远结巴道。
“那肯定是投敌啦!”周正说。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吧。”陈远盯着马明远。
“不,董哥不会的。”马明远坚定地说,“他,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陈远拍着马明远的肩膀,道:“急董哥之所急,你就一定能把他找到。”
马明远转身去了。陈远瞅着门口浮尘飘荡,许久才转身对屋里的那两人说:“等找到了夏一钧再说吧。”又盯着周正,“周正啊,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吗?”
周正用严肃的目光瞧着陈远,小声道:“夏一钧就是蛇。”
马斯南路上,梧桐叶嫩嫩的。夏一钧翻进一家别墅的院子,从后窗进去。他异常娴熟,因为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他来到卧室,见床边坐了个女人,背对着自己,便一眼认出,叫:“洁——”
董洁抱着孩子,正在喂奶。听到夏一钧的呼唤,急忙转过脸,喊:“一钧啊!”
夏一钧奔来,抱过女儿,亲着。董洁嗅着丈夫那久违的气息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呢?我都在这里待了好几天啦。”
“他们没告诉我。”夏一钧实话实说,“但我一猜,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把你安排在这里的。”
“他们?”
“哦,就是组织上啊。”
董洁“呀”了一声说:“你是不是又犯错误了?”
“不,是他们犯错误了。”
“谁呢?”
“周正、吴方呗。”夏一钧逗着女儿。
“那可都是你的老同事了。你救周正他们来上海,组织应该知道啊。”
“唉,组织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夏一钧想到了内心的秘密,便止住了话头。
董洁又将孩子抱过来,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可是人家沈秋雨的啊。”
“我来找你,也是要带你去个别的地方住。”
“好,那咱们快走吧。要是沈秋雨来了,咱们就走不成了。”董洁说着便要收拾衣物。
夏一钧瞥了眼门口:“他,也许已经来了。”说着,夏一钧便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枪,靠在大门旁的墙边,而后示意董洁。
这时果然有人在敲门。董洁便抱了孩子往门口走,忽而又把孩子放回床上,这才去开门,却见是马明远。马明远进来便说:“董哥来过了吗?”
董洁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用余光瞟了瞟门后的夏一钧。夏一钧便现了身,还把马明远吓了一跳。夏一钧冲着后者道:“明远啊,你追得倒紧啊,可去报告过了?”
马明远见夏一钧在,就像猪八戒见到了孙悟空一般:“董哥,你跑什么嘛,我都来不及说两句呢。你……”
夏一钧却道:“你变了!”
“我没变!”马明远嚷道,“我只是不想让董哥你再犯错误。虽然周正心思不正,可陈远同志会明察秋毫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们现在要走了,你可别跟着我们。要不,我对你不客气!”夏一钧掏出了枪。
“一钧!”董洁挥着胳膊。
夏一钧冷冷地对董洁道:“你收拾行李,我对付他。”
马明远眼眶里出现了几丝晶体,心田飘起雪花。曾经的大哥,如今却将枪口对准自己。他不敢再想,只抱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董洁不忍,便安慰马明远道:“明远兄弟,你可别在意啊,你大哥他……”
“别管他,收拾你的!”夏一钧高喊着。
“既然董哥这么说了,那我先撤吧。”马明远向夏一钧鞠了个躬,跑走了。
董洁嗔怪地瞧着夏一钧。夏一钧收起枪,却说:“来,我帮你收拾。”
面馆打烊后,沈秋雨和派克笔就要老板把伙计们叫在一起。伙计们唧唧喳喳的,一边吃饭,一边聊着今天的趣事。派克笔见伙计们差不多到齐了,便说:“诸位,我们呢,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调查的。昨天,多伦路上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很可能是来这里的一个食客干的。所以,想让大家想想,昨天有没有见哪个客人有点奇怪的?”
伙计们唧唧呱呱地吃着饭,居然没有人理派克笔。面馆老板脸上挂不住了,起身道:“你们别光顾着吃,警察先生等着呢。哦,你们边吃边想啊。谁要是能提供线索,我这里有奖赏啊。”
派克笔向面馆老板投去感激的目光,又道:“奖赏自然由局里给,有特别的经费,何劳贵店破费呢?”
沈秋雨见派克笔也是历练得越来越会说话处世,心中好不喜欢。还是没有伙计吭声,老板为了打破尴尬,急道:“你们,都先别吃了!”
派克笔见老板这么说,赶紧劝解道:“大家先吃,先吃,吃的时候回忆回忆就好了。”
老板顺着派克笔的话头道:“平时你们那鬼机灵都哪里去了?”
派克笔便对老板道:“这不是机灵的事,要有个好记性,能记住客人的特点才行。”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背地里说客人的坏话啦。”老板不服气。
沈秋雨暗笑。伙计们也呵呵地笑起来。
“有一个客人——”一个小伙计骤起发言,“那人跟我要炸酱浇头,我说没有,他却跟我犟,说连炸酱都没有的面馆还是头一次见。”
“哦,这人长得什么模样,怎样打扮?”派克笔来了精神。
“他……等我想想。”那小伙计扒拉了两口饭,“长得很像个北方人,留着分头,戴副眼睛,很斯文。哦,他是个左撇子。”
沈秋雨和派克笔相视而笑。派克笔却问:“你们可丢了一条白毛巾?”
“嗯,是少了条。”老板说。
当夏一钧和董洁离开马斯南路寓所的第二天,沈秋雨却出现在这里。他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像是寻找着什么。当他惊讶地发现在砖缝里有一个小东西微微闪烁着铜光,便情不自已地将那个金属物抠了出来。那是一把钥匙,而这个藏钥之所是他和夏一钧十年前的约定。
沈秋雨打开公寓的门,走进去。房间陈设已非十年前了,焕然一新,一尘不染。沈秋雨便知,最近还是有人住过的,那么夏一钧就在上海,或者刚刚离开?桌子上摆着一张纸,非常醒目。沈秋雨过来,见上面写着:我们又要一起上课了!
沈秋雨会心一笑,将纸叠好,揣进了上衣的内兜。可他顿了顿,又把那纸掏出来,还原在桌面。
在一间布置考究的客厅里,坐着踌躇满志的叶平文。他跷着二郎腿,双眼眯缝着,似在藐视眼前的浮云,又像在细数浮尘的数量。他的小腹微微隆起,仿佛正在抬升的新山脉——在上海的这段岁月里,他的确发福了。
与叶平文鲜明对照的,是坐在一旁直打哈欠的陈天蔚,后者明显瘦削了。也许是特务工作十分辛苦,也许是时刻提防地下党的暗害,也许是在思谋着新共产党的未来,陈天蔚已经把熬夜当成了便饭,而把白昼当成了夜宵。他晨昏颠倒地靠在沙发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喝了口水。
派克笔与叶平文、陈天蔚寒暄之后,便坐在东南角的沙发上,默然无语地等着沈秋雨的到来。他特别喜欢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观察周围的动静,颇似当年在江西宁都那样待在杂货铺里品察着苏区的一点一滴。他早就耳闻叶平文的大名,如今见到不觉有啥神秘倒觉得像个学究。
沈秋雨进来时,径直走向叶平文,微微颔首道:“叶兄,你胖了!”
叶平文站起来,哈哈笑起来:“你也不瘦啊。”
“奇怪了,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啊。”沈秋雨明知故问着。
叶平文便道:“那说明咱们心很宽,能容下这个乱世啊。”
沈秋雨坐在叶平文旁边,冲陈天蔚和派克笔打了招呼,才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呢,是想议一议目前上海地下党的事。最近的事大家也知道了,多伦路上出了一起爆炸案,这是针对我们的。我判断,这个作案的人很可能就是来自北平特组的周正。他和其他特组成员越狱之后,很可能一起潜入上海,对已经破损殆尽的上海地下党也是个补充。现在,我们要着力解决的就是这个。哦,此外,还有夏一钧,也来上海了……”沈秋雨顿了顿,撩了眼叶平文。
“夏一钧,谁?”陈天蔚问。
叶平文道:“我们的真正对手,其他人都是小菜一碟。他……”
“有那么厉害?”陈天蔚又问。
叶平文屁股挪了个窝儿:“他是个特别能战斗的家伙,喜欢一个人行动,经常和组织为难。我以前还是他的上司,就特别能感受这一点……”
“那不是很个人主义么?”陈天蔚又说。
叶平文挠挠头:“就是这个人主义的夏一钧啊,经常会闹出些出人意料的事啊。现在,他也在上海,那咱们就有的干了。”
一直沉默的派克笔这时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不如先清除外围。”
叶平文“哎”了一声,又道:“若能找到夏一钧的行踪,那是最好。但如果能先清理掉地下党的组织,那么夏一钧就成了孤魂野鬼哩。组织,对于中共来说,是灵魂。所以,我们还是要在其中发展细胞啊。”说着,他望望沈秋雨。
沈秋雨接过话头道:“我们在这方面还没能深入进去,已经进去的也因为邝珠海等人的落网而暴露。细胞的培养需要契机,目前倒是在破坏组织上可以先行一步。”
派克笔振振有词道:“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了周正的线索。他去过面馆。”派克笔觑了眼陈天蔚,“他还去过化学品商店,他的炸药看来是自己配的……”
生怕被派克笔抢功的陈天蔚一直很郁闷,如今见派克笔又一次抢了风头,心有不甘,便插话道:“自己配的炸药能产生那么大威力么?”
派克笔点点头:“确实,他配的炸药威力并不大,但是他巧妙地找对了爆炸点,一旦开启信箱,威力巨大。”
“哦,那么神?”陈天蔚将信将疑。
沈秋雨却道:“天蔚啊,你是破获地下党的功臣和能手。你倒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呢?”
陈天蔚立刻来了精神:“以我对地下党的了解,我主张继续严刑逼供那些被捕的地下党,同时来一次大搜捕,把地下党残余势力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派克笔立刻说:“这好么,动作太大了。其实要想干掉地下党,只要能掌握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可以了。”
“可我们现在不知道啊,不如打草惊蛇,然后密切跟踪。”陈天蔚为自己辩护着。
“有了!”叶平文拍了拍沙发扶手,“我们给他嵌个细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