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文站起来,浑身是汗,却感到无比地痛快。曾经的一切厄运,都在此刻排到爪哇国去了。他耐心地做着深呼吸,直到心跳平稳了,才背起林金生,拎着包袱往苏州河去了。
天气虽热,但陈天蔚异常冷静。办公室里的他把那张新共产党党证掏出来,反复观赏。那张纸虽然字迹有点洇,却闪着冰山一样的银光。他抚摸了半晌,觉得心里已经凉透了,这才把心神收回来。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陈天蔚嗖地把党证揣进兜里,这才装成办公的样子,却瞅着门口。就见派克笔闯了进来,对陈天蔚说:“刚刚抓了一个共党分子,沈区长让你去审讯。”
陈天蔚见是苦差,便很不高兴地说:“地下党我已经审讯了千千万,没啥兴趣。”
“区长特别点了你的名,叫你去。”
“好。”陈天蔚无奈地拍拍屁股,“反正我也没事,总不能老闲着啊。”
派克笔瞥了眼陈天蔚,没做声,只走在了前面。
审讯室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像是很疲劳的样子。沈秋雨则坐在审讯桌后,精神饱满。他见陈天蔚进来,便招呼道:“天蔚,来,坐。你有经验,对付地下党手拿把攥。”
陈天蔚便挨着沈秋雨坐下,瞧了瞧眼前这犯人,才问沈秋雨:“这人是刚捉的?”
沈秋雨点点头:“还热乎呢。”
“那我先问?”
沈秋雨微笑下:“我来吧,你先看着。”
“也好。”陈天蔚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沈秋雨便问:“你的上线是谁?”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是一个……叫……陈……陈天……蔚的。”
陈天蔚见这人竟然无缘无故地咬自己,蒙了,自己什么时候出来个下线啊?刚想插话,又想再听听这人说些什么。
沈秋雨瞧了陈天蔚一眼,装着不知陈天蔚是谁,面无表情地继续问:“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
沈秋雨又问:“怎么和他接头?”
那人道:“我每次都是把情报放到多伦路的一个信箱里,然后他会来取的。”
陈天蔚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了,便问:“既然不跟上司直接接头,那为什么还知道他名字呢?”
那人眼神里有点瞧不起陈天蔚,却平静道:“那只是个代号。”
陈天蔚被刺激到了,不知如何再问。沈秋雨便对那人说:“你知不知道多伦路信箱爆炸的事呢?”
陈天蔚紧盯着那人。那人却道:“那事我知道,那是个暗号,说明多伦路很危险。”
陈天蔚听了,放下心来,心想这人说的陈天蔚看来不是自己了,不是查明了是地下党所为么?忽而,他又想,难道那个炸信箱的地下党就是……自己?他忐忑起来,很不自信地望了望沈秋雨,对那人说:“你们这暗号可真够残酷的,若是那时候你在那里,岂不是连你也一起报销了?”说罢勉强笑起来。
那人说:“不会,有暗号。”
陈天蔚忙道:“什么暗号?”
那人又说:“一块白布。”
陈天蔚大声道:“你不老实,逻辑混乱!”
沈秋雨也对那人说:“你的交代思路不清晰啊。”
“哪里不清晰了?”那人反问。
沈秋雨便说:“白布如果被好事者取走,那不就白搭了?”
“不会。”那人惜字如金。
“怎么不会?”陈天蔚急了。
那人抿抿唇说:“有人看着。”
陈天蔚听了这话,真想上前揍这人两拳。他咬着后槽牙说:“谁看着?”
“陈天蔚。”那人道。
陈天蔚回到寓所时,天已经黑了。他精神恍惚,不知所措。自己为党国尽忠,却被无端地怀疑,着实委屈。可自己不是也在往背离党国的路上奔么,委屈么?可,一码归一码啊。敲门声,像是从陈天蔚的心里响起来的。他用短促的语调问:“谁?”
门外人说:“是我,沈秋雨。”
陈天蔚便整了下头发,开了门。沈秋雨半笑不笑地说:“天蔚啊,你不会胡思乱想吧?”
陈天蔚便知沈秋雨的来意,忙说:“我知道,我是个投诚的,不会受到信任。”
沈秋雨摆摆手,意思是不是这个意思,又道:“我没有不信任你啊,那只是那个犯人的一面之词,我是不会偏听偏信的。”
陈天蔚愈发毛了:“我的一面之词希望区长你能认真听一听,我……”
“你是为党国立过大功的,没有你邝珠海焉能落网?没有你上海的地下党可能已经把韩达给杀掉了。”
“是,是!我确实做了点事情,可那人的那些话也太恶毒了吧?我觉得我……不知那是……怎么回事啊!”陈天蔚挤出两滴眼泪。
沈秋雨见陈天蔚有点激动,便拿出腹稿道:“天蔚啊,你的事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不要有负担。精诚团结,共扶国难啊。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讲啊!”
陈天蔚听沈秋雨这话的意思,还是不想放过自己,便说:“我……我……我坦白,但这不是说我叛变了党国,是……是另外一件事。”
沈秋雨暗想,居然还收之桑榆。他便做出一副倾听的架势,道:“你说。”
陈天蔚把那张党证从兜里掏出来,颤巍巍地递给沈秋雨。沈秋雨接过来一看,笑问:“这是什么?”
陈天蔚有点惭愧加尴尬地说:“这是叶平文发给我的新共产党党证啊。”
沈秋雨装作吃惊的样子:“啊!什么时候发的?”
“没多久,一周……前吧。”陈天蔚记忆有些模糊了。
“你的态度很好,我相信你。”沈秋雨把党证揣了起来。
艾欣与沈秋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婚礼,也不见夏一钧出现,便来到申报报馆,说要登寻人启事。报馆编辑见艾欣挺着急样子,便问:“小姐,你启事写了吗?”
艾欣拍拍小腹说:“稿子在这里呢。”
那编辑道:“好啊,那你就念念吧。”
艾欣便道:“启事云:今有一男,中等身材,略胖,在沪走失。如有人见,请到新时照相馆留下联络地址,艾小姐有谢。”
“这位先生的相片,你有吗?”
“没有。”
“没有?那怎么登启事啊,艾小姐,你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你就这么登吧,我会付钱的。”
“你和这位先生什么关系?”
“多余。”艾欣嗔怪道。
编辑嘻嘻笑说:“我明白,明白了。”
艾欣也不多言,付了钱后便出了申报报馆。她又去了三四家报馆,登了同样的启事。办完了事,她便来到国际饭店的顶层咖啡厅。
三十年代的上海,正是百废待兴大举建设的时代。国际饭店去年刚刚落成,是上海乃至远东的最高建筑。艾欣啜饮着咖啡,俯瞰着大上海,坚信夏一钧早晚会出现。她的目光从黄浦江扫到苏州河,才发觉一直以来都在忙着家事,对这城市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叶平文一大早就来到特工总部训练科上班,想着大干一场,为了自己缔造的那个党。他对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很不满,几乎什么训练都没成型,而周伯良还是自己的学生呢。叶平文用抹布擦着办公桌的桌面,想擦出自己的镜像。他低头瞅瞅,觉得还不错。于是他开始工作,准备写一份《特工总部培训大纲》。忽而,他想到该开个会,便招呼秘书说:“人都在吧?我们开个会,统一下以后的工作。”
秘书粲然一笑,道:“要不……下午吧?”
叶平文很奇怪:“上午有何不可?”
“上午人不齐,来不及通知啊。”
“他们哪里去了?”
“被借调到别的科了。”
叶平文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情况,喊道:“把他们都给我叫回来,下午两点准时开会!”
秘书称诺而去。叶平文愤愤不平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见大屋里还有三个人,就大声对他们说:“你们听着,下午两点开会!”
那三人不知叶平文何意,只呆呆地望着叶平文。叶平文也不多话,奔回办公室摔了门。他明白,罗马不是几天就可以建成的,权威亦然。于是他再次埋头写起了《培训大纲》。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正击在叶平文烦躁的心情上,他便叫道:“进来,进来!”他以为进来的是秘书,也就没抬头,又说,“你以后啊,敲门之前先说声报告,好吧!”
“好。”进来的那人道。
叶平文听出这声音不是秘书的,却似曾相识,猛一仰脖,见是顾建中,就有点尴尬,说:“哦,是顾科长啊,我以为是秘书进来了呢,怠慢啊。”
顾建中坐下,用领导的眼光静静地看着叶平文。叶平文对顾建中的样子一向反感,可现在自己已是局中人了自然要有局的样子,便说:“顾科长不会是来视察的吧?”
顾建中点点头,却问:“你的保镖林金生去哪里了?”
叶平文暗自吃惊,便说:“回老家了。”
“噢,什么时候回来呢?”顾建中的语气里隐隐含着质问的腔调。
叶平文有点受不了,但还是忍了:“可能得很久。”
“很久是多久?”
“半年吧。”
“可他已经回来了。”
叶平文想莫不是他们发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问:“在哪儿?”
“在你的党员名单里。”
“顾科长说笑了。”
“我是在说笑,可叶先生却在实干啊。别装了,你已经是党魁了,何不磊落些!”
叶平文见顾建中揭了自己老底,就冷冷地说:“你不配跟我对话。”
顾建中冷笑道:“那就换个地方再对话吧。”
忽然,叶平文猛地站起来,对准顾建中的脸就是一拳。顾建中挨了打,迅速向后跳去,贴着墙。就见两个特工从门外快步进来,拿枪对准了叶平文。叶平文想,这回要像个爷们儿那样,不,像领袖那样,便微笑着一语不发。
沈秋雨带着马云、派克笔来到四马路三〇一号。这里,沈秋雨很久没来了。他原是把这里让给叶平文居住,如今叶平文已入囹圄。沈秋雨心情复杂地走进书房,便想起北平的一幕幕。叶平文确实变了,变得很快。若在北平时能更深地聊聊,或许不会是这结果,可怎么才能深下去呢?可惜了,这个特工天才。沈秋雨叹了口气,却意识到自己不是来怀念的,而是来搜查的。
马云搜得很认真,连笔筒的底部也不放过。派克笔见了,笑道:“马兄,你不会以为那下面藏着个发报机吧?”
马云“哼”了一声,也不瞧派克笔,却道:“我只是想看看底下刻了什么,也许是个诗句呢。”
“要有也是暗语。”派克笔说罢,拿起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的辞典,“这辞典里恐怕会有许多玄机,叶平文的秘密很多啊。”
沈秋雨哪里也没碰,却像在嗅着这里的气味。这时,派克笔招呼一声,就去了别的房间。沈秋雨看着马云仍在孜孜不倦地查找着什么,就问:“有什么发现?”
马云像一个从故纸堆里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说:“叶平文研究了很多政党方面的书籍,很认真,他……”
“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就是为何叶平文会找到李士群这个细胞,李士群又为何那么容易就获得了地下党的信任呢?”
“确实啊,我也不明白。哦,我刚才看到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李士群。”
沈秋雨接过马云翻出来的那张纸,端详着上面的名字:“居然有三个人可以做细胞啊。他和陈天蔚在抓捕邝珠海他们的时候,一定是留了后手。”
“嗯,叶平文不简单哪。”
“若是这三个细胞一起注入地下党,就会引起怀疑,所以叶平文就一个一个慢慢加。他的策略很对,而且很诡秘……”
“可还是露出了尾巴。”
“他注意了别人,忘了自己。”沈秋雨怅惘道。
“陈天蔚的坦白也是歪打正着,看来他也没暗通共党。而且地下党也没怀疑李士群,那咱们的行动怎么会被察觉呢?”
喜鹊在屋外叫着,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使得马云头顶生出一片疑云。沈秋雨望望那疑云,说:“答案也许离我们不远了。”
“但愿如此。”马云一晃脑袋,把那片疑云给晃成了烟。
这时派克笔跑进来,有点兴奋地说:“这里的电话不对劲啊。”
“噢?”马云眼前一亮。
沈秋雨忙说:“带我们去看看。”
于是派克笔把二人领到起居室,而后拿起电话筒给马云。马云听着:“没啥异常啊。”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这是?”马云怪道。
“但你们看看窗外。”派克笔来到窗口,指引着那马云和沈秋雨的目光。又道,“那里,看那里,那根电线杆。”
马云兴奋道:“啊,好像多了根电话线,像个树杈。”
“你是怎么发现的?”沈秋雨问派克笔。
派克笔便说:“我听到喜鹊在屋外喳喳地叫,就开窗看过去,那喜鹊就站在电线杆上。我发现有根电线很奇怪,就把你们叫过来了。你们看那根电线拉得还挺直,可是没多远就下地了。”
夏一钧自从与陈远深谈后,就在思考与构思。他不想再重复北平特组的模式,而是要创出新的谍报战略。这是一次铤而走险式的尝试,也是为了应对那个新的对手——日本人及汉奸。他料想一旦中日正式开战,汉奸就会像叛徒一样层出不穷,而且他们就来自身边,来自国民党或者是原来的自己人。这要比单纯对付国民党和沈秋雨复杂多了,这也就更需要一个缜密的计划。
董洁在给夏小雨喂奶,嘴里咿咿呀呀的。奶水不足,夏小雨就死死叼着妈妈的奶头。董洁感到疼,对夏一钧说:“瞧你女儿,咬我呢。”
正在愁丝困茧中自缚的夏一钧被董洁拉了出来,便过来亲了下女儿,道:“再坚持坚持就有了。”
夏小雨咳了一下,又把董洁弄疼了。董洁皱了眉,嗔怪着夏一钧:“你看你,整天就知道想啊想啊,把我们娘俩都给忘了吧?去,给我买只鸡去,是给你女儿买的。”
夏一钧连连点头说:“我这就去,这就去。”他拍拍夏小雨的脸蛋儿,“小雨,别急啊,没奶就先歇会儿吧。”
夏一钧出了家门,就去了集市,挑了只母鸡,讲完价后抓住翅膀拎走。那母鸡咯咯咯地叫,还一路拉了好几坨屎。夏一钧不胜其烦,就想索性先把这母鸡给杀了。他便掐住母鸡的脖子,用上狠劲儿。母鸡感觉到窒息,就拼命扑腾翅膀。鸡毛乱飞,尘土飞扬,路人纷纷侧目。夏一钧好不尴尬,只得停了杀鸡给人看的举动。
夏一钧拎着鸡,忽而又想到了窃听,便钻进了一个亭子间。这亭子间就在四马路上,离三〇一号不远。夏一钧把窃听用的电话线通过雨水管引进了亭子间,而这个亭子间是他租来的。他监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很沮丧。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听到叶平文的声音了。难道情况有变?叶平文不在三〇一号里面了?那他又去了哪里,南京?母鸡咕咕地叫,似在抗议刚才夏一钧的虐待。夏一钧还想听会儿,但想到妻子女儿,便拎起了鸡。
就在此时,派克笔已经摸到了亭子间的门口。夏一钧听到声响,急忙抓起鸡。派克笔一脚踹开门,端了枪道:“别动。”
夏一钧背对着派克笔举起双手,便意识到右手上有一只被捏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母鸡。他一甩,那母鸡就像一枚火箭,凭着锐利的喙直戳派克笔的脸颊。其实,夏一钧早就想好了脱身之策。就在派克笔抓住母鸡的刹那,夏一钧跃出窗口,抓住窗下预留的棕绳,溜了下去。
沈秋雨和马云跟着进来,只看到一地的鸡毛。
南京反省院监室里的叶平文告诫着自己,千万不能像上次似的,不能让汉口那一幕重演,自己如今是党魁了,不是谁的打手。他站起来,望着那高而小的窗口,还有窗上的铁栏杆,冷笑一声。
看守来提叶平文,说是有人来探监。叶平文就跟着看守来到会客室,见到了张淑芹。张淑芹一见丈夫,便哭起来。叶平文有点不耐烦,便道:“你……你先擦擦眼泪,快去活动活动。”
张淑芹泪眼朦胧道:“找谁?”
叶平文艰难而缓慢地说出三个字:“蔡孟坚。”
张淑芹哽咽着:“蔡孟坚是谁啊?”
“唉,是啊,你不认识的。那你……”叶平文瞧了眼看守,又对老婆说:“先去找沈秋雨吧,请他去找蔡孟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