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爱,他会迁就身边的女子为她买下他不喜欢的东西挂在房间里吗?一定是因为爱的。
哭泣的女人
立秋那天,一直下着雨。雨不大,沙沙地响着,像蚕吞食着桑叶。久了,就生出困意,我从午后一直睡到傍晚。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模糊着纠缠着,理不出头绪。其中有一个梦却很清晰,甚至有点恐怖。
那是一个哭泣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脸,模样有些凄艳。她的眼睛里不停地流着眼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仿佛刚从大雨中走进来。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嘴唇蠕动着。但她的声音像蚊子在嗡嗡,很小,我一句也没听清楚。她急切地想跟我说明白,便一步步向我走来。一股冷森森的感觉立刻侵蚀了我,我不禁打着冷战醒过来。
外面的雨声依然沙沙地传进来。我坐在床上有点茫然,梦里是否暗含着什么?都说梦由心生,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林声留在家里,不让他出去拈花惹草。这个梦是否在告诉我,林声在外面已经另结新欢?
其实我早就知道林声有了新欢的。林声说出差了,但早上我送他去机场后,林声却没有登机,他候着我走了就打车去了好运来大戏院。那里新来个唱青衣的。他们好了有一阵子了。
天空飘着细雨,我没有打伞,雨丝落在我身上脸上,所以我流下眼泪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他们都以为我脸上的是雨水。
我想下床去拿手机,给林声打个电话,假装问问他是否安全着陆。但我的脚刚一落地,就惊呆了。床前的地板上濡湿了好大的一块。
是刚才梦里的女人泪水弄的?可是泪水不会那么多。那似乎又像是刚刚沐浴过的人没有擦干身体就跑到我床前来了,所以才将地板弄湿了。我被自己近乎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
棚顶不漏雨,窗外的雨又进不来,我也没洗澡,这个家里就我一个人,除了我只有林声能进这个屋子。林声是不可能回来的,他和那个戏子还没亲热够呢,怎么舍得走?那么,是谁弄湿了地板呢?
我宽大的睡衣被窗外透进来的风吹得晃动着。墙上的壁镜里,只看见我花朵般艳丽的睡衣在移动,只看见我的长发在风里摇摆,却看不见我的脸。也许是我的脸太苍白了,竟然混在空气里看不见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深深摄住了我。我赶紧跳回床上,抱紧被子闭上眼睛,唯有盼着天快点亮,林声快点回来。
女子的眼睛
林声回来了,看他气色,似乎瘦了一圈。和那个戏子折腾的吧。我不动声色,聪明的女人都选择不动声色的。我在想我该怎么办。他在阳光里睡得很慵懒,像一只贪嘴的猫吃多了撑得走不动的样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他的鼻子,依然是我的最爱,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他。
但不离开又怎样,他的心都离开了,还留他做什么?贪那最初的欢爱还是最后的余欢,好让自己在离开他的岁月有更多伤心的往事可以回忆?
我站起身,把落地窗前的帘子拉上。厚重的印花帘子,是去索非亚布艺室里挑的,那些傣族女子的服装首饰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我喜欢那些图案,于是拽了那布幔不松开,一迭声地让林声买。
林声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布幔,或者说根本就是讨厌这种布幔。不过,我喜欢他因为我而改变一些东西,或者放下一些观点。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会迁就身边的女子为她买下他不喜欢的东西挂在房间里吗?一定是因为爱的。当初的我是那么乐于发现这些小细节,而觉得林声是爱我的,其他女子都是戏里的角色,登过台罢了,下了台就该去演另一台戏了。而我,是看客林声的戏里永远的女主角。
再坐回床上看熟睡中的林声,忽然觉得背后冷森森的,仿佛有一双眼睛在偷窥我。就像我在默默注释着林声一样地,那双眼睛在注视我。但我们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的目光应该是温暖的吧,可背后那束目光是恶毒的。
冷汗一点点顺着领口流到了胸口上。我猛然回头,不想再承受这煎熬。但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布幔上傣族女子眯着细眼在盛夏的椰子树下背着竹篓。
那眯着的细眼为何有点熟悉呢?细看之下不禁浑身一冷,那竟很像前日站在我梦中哭泣女子的眼睛。
纠缠
林声醒来时已是傍晚,我提议去喝酒。酒桌上他向我讲述着他的一路见闻,我假装听得饶有兴趣。醉得恰到好处时,我递到他手里两张票,那是大戏院小青衣的拿手戏。林声就搂过我狠狠地亲我,说我善解人意。
我咬着唇笑。我真的那么好吗?想问,却没有。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何必去问。向外面走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浑身湿淋淋地从我身边走过,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林声的脸上,差点和我相撞。
我的心一沉,这不就是那个梦中站在我床边哭泣的女子吗。我想起来了,这女子我其实认识的,她叫核桃,是林声的前女友。但是林声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当她是空气一样,挽着我的手从她身边走过。我有点替她难过了,或许因为我如今也沦落到被抛弃的地步吧,让我可以站在她的位置考虑。
那女子还痴痴地回头看林声,眼泪已经淌了满脸,脸色更加苍白如纸。
我终于不忍,拽了林声的袖子让他回头看。“看见了吗,核桃呀。”我对林声说。
林声摸着我的额头,不耐烦地说:“没发烧说什么胡话,核桃死了快两年了。”
我忘记了,核桃死了快两年了,跳河死的。可那女子真的像核桃呀,长发大眼。难道她有双胞胎姐妹?我还是不信,因为女子眼里的哀怨和核桃一模一样,那跟长相无关。
莫非核桃没有死?得知她死讯后,林声没有去看她。记得当时他说,她死皮赖脸缠着我不放,死了倒好,我终于放心不会有人纠缠我了。
林声是厌恶女人纠缠他的。所以,我不会做纠缠他不放的女子。我已经决定离开,越快越好,因为我发觉我的体力有些不支,心脏越来越承受不起一些动静。似乎街道上的汽车鸣笛声都能将我震得魂飞魄散。
前世的梦
旧爱如衣,新欢如肤。我看着林声热切地对着台上水袖抛得白云滚滚的小青衣,心里想,我不用羡慕她,她的结局未必比林声的前几任女友好多少。
一侧头,我又看见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她坐在座位上,不看戏,看林声。痴痴的样子让我心伤。
她是核桃。
两年前,公司里要组织一台大型晚会,喜欢唱青衣的我来到好运来大戏院跟团长商量,让他请位老师帮我排练节目。正在大厅里排练,刚刚大学毕业的林声来找他的团长叔叔办事,陪在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女人就是现在坐在客席上不看戏专看林声的女人——核桃。
我在排练《白蛇》里断桥一场,白娘子遇见了她的梦中情人许仙。我的头微仰,媚眼如丝,水袖长长地云赶月一样地甩出去,袖尾就甩在了林声的脸上。林声的眼睛一亮,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了我水袖的一角,低低的声音问我:“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吗?”
我不语,只是微笑。袖角在林声的怀里像兔子一样地跳跃了一下,飞速地被我抽出,那朵朵白云便飘到了空中,我的身形越发妖娆,在大厅里旋转成一朵白云。
林声的眼睛更亮了,追随着我的腰身,我的手指,我的水袖。而我也看到他身边的女子立刻枯萎下去,像一朵没有了爱情滋润的花朵,说败就败了,那就是瞬间的事。
就像现在,林声把当年给我的眼光和深情都给了台上的女子,一如当年冷淡了身边女子一样地冷淡我,而我也如当年核桃一样枯萎下去。失去容颜的花朵越美丽越凄凉,不如死了的好。可原来当年核桃自杀竟然没死,竟然还忘不掉旧情,来探望林声。
林声始终没有回头看核桃,核桃,已经是前世的梦了。
戏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两侧的装饰栏的玻璃后贴着小青衣舞着水袖的各色姿态的照片。我舞动着水袖,玻璃里映衬着我寂寞的水袖,白云滚滚,看客走了来,来了去,我的水袖,却只能舞给自己看。
核桃
戏散场的时候,依然是去喝酒。醉酒,看戏,这是林声最喜欢的两件事。醉意微醺回来,刚一进楼,我就迫切地脱衣服,然后帮着林声脱。我从来没主动过,我的举动让林声诧异。我箍紧林声,用凉凉的舌头吻他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林声在我的亲吻里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将我抱起来,大力地进入我。我在他的猛力撞击下快乐得像一朵桃花,开到糜烂,开到颓败。
“你瘦了,身体轻了。”林声说。爱人移情别恋,我怎会不瘦。林声疲倦了,想要睡去,我又爬到他身上用凉凉的舌头挑逗他要他。我已经失去他的心,只能要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安慰我被遗弃的心。
“贱人!”
我忽然听见暗夜里有人咬牙切齿地骂我。我看见长发披肩的核桃从角落里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外面又在下雨吗?
“你真是个贱人。”核桃恶狠狠地说。
我笑。爱着的人,哪个不下贱呢。林声追我的时候,肯帮我拿练功服,肯半跪着给我系松了的练功鞋的带子,肯熬了红豆粥坐十站车给我送到楼上。顽固的父亲终于被林声感动,不仅重用他,还把公司的重任都交给他去做。
如今林声追求小青衣是否也如当初追求我一样热烈呢?按理我应该把太太的位置让出来给小青衣的,可是我舍不得啊,舍不得林声曾有过的爱。
核桃伸手来抓我,那股冷森森的感觉让我立刻从梦中惊醒。床头,赫然站着浑身湿漉漉地核桃,苍白着脸,满眼的怨愤。
我大叫一声,去推醒林声:“快看快看,核桃,核桃呀。”
林声啪地按亮壁灯,核桃在灯光亮起的一刹那隐遁了。“你神经啊,好好地吵什么。”林声揉着惺忪地睡眼抱怨我,翻个身继续睡。刚结婚的时候,我半夜梦里惊醒,林声会搂着我拍着我给我唱歌哄我睡。这也不过是两年的光景,开得那么那么茂盛的花也说败就败了呢。
我伸手去闭灯时,无意向床下扫了一眼,我清楚地看见,床下有滩水迹。那是核桃刚刚站过的地方。
欢娱
林声几天没回家了,说是跟客户谈工作。我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他不回家是事实。我熬了红豆粥给林声送去,格子间里的职员无人搭理我,跟我走个对面都连声招呼也不打,当我是空气。我心生凄凉,大概都看出我已经是弃妇身份了。
林声的办公室里,我讨好地把红豆粥端到林声面前,舀了一勺喂林声。林声皱着眉头想拒绝,我撒娇地说:“一口,就一口。”林声只好咽药一样地吞下了粥。
厌弃了的女子大概就相当于咽最苦的药吧,男人即使是治病,也是极不情愿地喝。心里的抵触与不畅快都写在了脸上的。
我把手搭在林声的肩头:“林声我好想你呀,想和你喝酒,想陪你看戏,还想——”以下的话我没有说,我用动作代替了说话。我把手伸进林声的衬衫里,撩拨着林声,凉凉的舌头也跟上去。林声先是拒绝,但终于将我压到身下。我放肆地跟林声欢娱,想尽各种姿势取悦林声,把自己开成一株烂桃花,开到有了腐烂的气息,开到落入尘埃,被林声的新履踏下去,碾入尘土化做尘。
晚上,我依然陪林声去看戏。戏院门口,有个摆地摊算卦的老者在拽了人央求他们算上一卦。他脚下的铁缸子里只有很少的几张小面额的纸币。老者忽然回头看见林声,目光灼灼地拉了林声要给他算卦:“你印堂发暗,不及早防治,必有大难临头。”
林声不信,他朗朗地笑着对我说:“老婆,他说我有不测,还要大难临头呢。”林声往老者的地摊上扔了一张钞票。老者却骇然地瞪大眼睛直着嗓子喊着来追林声:“你说什么?你在叫谁?”
我不待那老者追上林声,扯了林声的袖子急走:“神经病,别让他打扰我们。”
回头去望,老者已经张大了嘴在望我们。
爱到死
林声另有所爱,我只能离开。但我不能哭丧着脸离开,我要笑魇如花地陪伴林声度过最后几天。我高高兴兴地陪他看戏,跟他喝酒,同他做爱。我隐藏我所有的悲伤,陪他醉笑三千场。
这晚回家,我依然和林声翻云覆雨。“你真的瘦了,越来越轻,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走。”林声说。
我不觉掉了眼泪,我真舍不得离开林声,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即使不能再相爱,只要远远地看着他也好啊。
我一次次地俯下身子,和林声缠绵着,一次次地要他。林声呻吟着说:“你成精了,你要了我的命了。”我听着他的呻吟,亲吻他,要把他吞到我身体里。镜子里,我洁白如玉的身体我看不到,我只看到林声和一束长发在折腾。那模样说不出的诡异,又说不出的糜烂,这更激起了我的欲望,我更奋力地爱着林声,爱到死。
早晨,林声躺在床上不动了。躺了一天,手机响了一天,都是小青衣打给林声的。小青衣怀孕了,他们要商量怎么和我离婚才能分到更多的财产。林声说好要出差的,其实就是到小青衣那里去私会。
晚上小青衣领着警察打开林声的房门,发现林声死了。
小青衣开始哭,警察们忙碌着,警车在街道上鸣叫着。
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看见我。因为我在镜子里只看见我黑色的外衣微微在动。我的脸我的手脚都看不见。我推开窗户,向外面跳,轻飘飘落下去。
我不会死。我跳过一次楼,早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天送林声去机场,发现他金屋藏娇的女子已经怀孕。我从楼上跳下去,却又不甘心把爱着的林声独自留下,于是我回去陪他,陪他醉笑三千场。
无痕的岁月
街上一个长发女子湿漉漉地向我飘过来,是跳河自尽的核桃。她气咻咻地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谁让林声太贪色了。我拍拍核桃的脸蛋:“难道你不想他下来陪我们姐妹吗?”当然,我的手什么也没拍上,径直从核桃的脸上穿了过去。就像几世的忧伤穿过无痕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