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微雨的黄昏,黄双林都会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看着那条清冷的街,呆呆出神。
他多么希望,马路的那边,会再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他并没有想好,他应该先说对不起,还是,我爱你。
看风景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微雨的黄昏。
这是一条冷清的街道,夜色初降,华灯未上。雨水将柏油马路冲刷成一面碎了千万块的镜子,折射着世界上最后仅存的一点光亮。
也正是这一点光亮,让他看到了那个女子。
她穿着一套复古式的荷叶裙,上衣下裙,像极了民国时期的学生打扮。纤细的手臂从大大的中袖里探出来,交织在胸前,很无助的样子,使整个人都显得纤弱起来。头发松松的挽起,看那厚度,理应很长。
一个在微雨的黄昏没有打伞的女子,独立雨中,难免有些失魂落魄。她却只那么静静的站着,不言不语,偶尔也会走动几步,却只是迈着小小的步子,左右徘徊,清丽风雅。黄双林就这样看着,呆呆地,直把自己看得老了。
老了。他在心里叹道。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过这种闲情逸致了呢?想着,心里便紧紧一抽,仿佛一些熟悉的过往牵动了他久违的情怀。再去深究,却终是不得要领。
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只那么轻轻松松地看着。看她静立,徘徊,品味那种淡淡的哀愁。
他似乎从来没有动过走下楼去递上一把伞这样英雄救美的念头。因为他忘记了这是活生生的世界,他以为,他不过是在看风景。隔着被雨水打得光怪陆离的玻璃窗,看到的奇异风景,与现世无关。
珠宝行
黄双林经营着本市一家最豪华的商场。在商场的建筑上,他是下了一番心思的,整个商场的外观,呈一条鱼形,鱼头是化妆护肤品,鱼身是家用百货以及各类时装,鱼尾处,则是被承包出去的餐饮俱乐部。
商场的外围,是满满一圈水池,带着彩灯的喷泉,夜以继日不知劳顿地激情喷洒着。
据说,这是他当年留学时结识的一名风水大师给的建议,寓意:如鱼得水,也暗含了“泰安”商场里,那一个“泰”字。商场的效益,也当真如鱼得水,风调雨顺。
黄双林的办公室,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只占了鱼鳃处的一小点位置。一面,面朝着那女子经常出现的小街;另一面,面朝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日子,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唯一让黄双林心里有些隐隐不快的,是对面那幢十一层的珠宝行开张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珠宝专柜的生意。开业的那天,他也冒充顾客过去看过,那幢楼毫无创意地拔地而起,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墓碑。
——谁有那么多耐心,为了从大同小异的珠宝里挑选自己最心仪的那一款,便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爬?
黄双林不由暗暗感激起那位老友,正是他特立独行的创意,在惊艳之下,刺激了人们的消费。这本就是个奢侈品消费的年代。人们买东西,已不再只满足生活所需便可,更在意的是面子。去“泰安”购物,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离奇的事,却悄然发生了。
七月的第一天,清洁工王妈一早来上班,打开门,却看到保安小美直直地躺在大厅的地板上,像是睡着了。
王妈轻轻地上去,用拖把搡了搡他:“天都亮啦,还睡!小心被老板知道炒你鱿鱼!”
半天,却没有动静,于是蹲下身去细看。
片刻之后,一声惊恐的尖叫破空而来,惊动了外面匆忙行走着的路人。
刹时,人山人海涌了过来,而后,便是警车的长鸣。
商品、柜台,两扇可以进出的门,一切完好无损,没有失窃。死者身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脸上,似乎略有些安详的笑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法医有些头疼。死亡鉴定单上只好写道:心肌梗塞。
小美新婚的妻子找上门来,黄双林还不算个黑心的商人,痛快地支付了一笔抚恤金。路过大厅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头,喊道:“这钟怎么停了?——老陈,找个工人来修一下。”
大厅两旁那两台欧式古典立钟,真的一起停了,指针,直直地指在4:14上面。
连衣裙
这年头,每天都会有意外在发生。车祸、塌方、煤气管爆炸……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于非命。
商场里一个小小的保安死于心肌梗塞,便算不上是什么重要新闻了。连唯恐天下不乱的报纸,也只草草地一笔带过,转而是长篇大论地告诫市民应该少饮酒,多运动,多做常规体检,避免一些潜在的病魔突然袭击,带走我们宝贵的生命。
一切,又归复平静。
黄双林走到窗边。又是一个微雨的黄昏。她果然在。依旧没有打伞。
她的头发果真很长,直直地披散下来,到了腰。
这一次,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连衣裙,腰身收得很好,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肩上,斜挎了一条金属链子,链子的那端,是一款精致的时尚提包。黄双林眼很毒,立刻认出,是上周他们主打推荐给顾客的“GL粉红女人”。
黄双林微微笑笑,果然是小资女人的浪漫情怀。
钟,又停了
月12日,泰安的店庆,黄双林早在一周前就开始在报纸上打了整版整版的广告:11日22:30之后,继续营业,11日24:00—12日5:00,每半小时推出一个专柜的半价抢购活动。
减价,一向是对顾客最有效的手段,那天商场里人满为患,大厅的玻璃门都被挤破了两扇。
:30左右,人们才渐渐散去。一些人抱着“抢”来的商品,满意而归,还有一些,手里仍握着票单,却因错过了时间,而意兴阑珊。
女洗手间里,又传出了尖叫。
这一次,是一位有六七个月身孕的女顾客。
发现她尸体的也是一位顾客。她颤抖着说:“等的人很多,可是这扇门从来没有开过,敲门也没反应。我气不过,趁着隔壁有人出来,就冲了进去,爬上水箱向这边看,却看到她靠在水箱上……一动不动……”
羊水未破,胎儿没有异常,死者脸上,同样的无比安详……
送走警察,黄双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门外青白相间的雾气和地上因昨夜燃放鞭炮留下的满地碎红,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转身,他却似被钉在了那里。
他看到,钟,又停了。
水袖
这幢商场的古怪,开始有了各种版本的传言。
最逼真的版本是说,第一个死的人,并不是小美,而是他黄双林的前任女友。那时候泰安还没有正式营业,她因为黄双林的始乱终弃,从他的办公室里,打开窗,跳了下去,脑浆溅了一地,据说死相非常惨。现在,她终于回来索命了。
前女友?黄双林有些蒙,我什么时候有过一个前女友?
对了,我谈过恋爱吗?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黄昏。有雨。走到窗前。
她着了一身素白的戏服,扬起水袖,旁若无人地当街唱起。
明明隔得很远,黄双林却听得真切,是《嫦娥奔月》的唱段:
轻飘飘,身若游云慢扶摇。千万缕情丝,夜难消。忍情郎,偷服下仙丹望天宫飘渺。人叹是人生苦短,过眼云烟。却又道只羡鸳鸯不羡仙,生若能共枕同眠,又何必天上人间,苦缠绵。
“尺素。”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自他口中喃喃跳出。一道白光在脑中闪现,他似乎记起了很多,可一转眼,却又成空白。
那女子转身,站定,水袖一扬,搭在腕上,向着他的方向做了一个谢幕的姿势,而后,旋转着冲向马路。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将他惊醒,她已倒在了地上,鲜血,瞬时在她身下绽开。他急急地冲下楼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汽车,没有尸体。
黄双林蹲下身,伸手,在刚才女子倒下的地方摸了摸,又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只是干净的雨水。
刚才在这儿唱戏的女人呢?他问路边那个报亭里的大妈。大妈诧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黄双林极为纳闷。难道一直都是我的幻觉?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办公室的那扇窗。却隐约看到了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窗后,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偶尔,还有一明一灭的火光闪现——是他自己手里的雪茄?
黄双林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回到办公室,再向下看去,她却又出现了。手里捧着一把剑鞘,向他翩翩走来,柔声说道:“剑并不想杀人的,它只想归鞘。”
黄双林张大了嘴,一声惨呼破喉而出。
茹尺素
释然子来的时候,黄双林正萎靡地缩在沙发上,面前,是满满铺撒开来的旧报纸。那上面,到处都是有关他黄双林的花边新闻。
释然子问,你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虽然他曾经不愿意去想,甚至竭力排斥。可是面对事实,他不得不重新挖出那段痛苦的回忆。
那时候,他刚留学归来,接管了父亲的产业,大胆地将投资重点转向商场的经营,并请来释然子与他一同规划,当时真是意气风发。
他的确有个女朋友,叫茹尺素,是市剧团的台柱。可是年少,难免轻狂,面对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如林美女,他无法把持,或者,根本懒得把持。
那天,尺素以为他加班,温柔地送来宵夜,却看到他正在办公室里与别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也看到了她,整了整衣服,向那女人挥了挥手,女人,便从容地走了出去。
那时的他,沉默倔犟,他拥有得太多太多了,从没有想过,某一天会真的失去什么。
他以为分手,不过是女人们讨宠时欲擒故纵的一个小小伎俩。
可他没有想到,她跳了下去。当着他的面,跳了下去。
就当她站上了窗台,悲哀地看他的时候,他也只不屑地冷笑着:为我这样的男人,值得吗?
他甚至没有动手去拉一把。
她就这样从他眼皮底下跳了下去,轻盈得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
“你想让我怎么做?”释然子问。
“我不想怎么做,欠她的,我该还。我只希望找个方法告诉她,如果要我陪,我心甘情愿。不要再伤害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释然子沉吟着,来回踱步,从一扇窗前,走到另一扇窗前,突然停了步。
“咦,”他说,“这里什么时候盖了座这么高的楼?”
利剑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已经打烊,“丰润珠宝”几个字上,却还是霓红闪烁,不肯浪费丝毫打招牌的时间。
释然子带着黄双林走到商业街上,抬腕看表,正是4:14。
你看这楼,直挺挺地,多像一把剑。释然子说:“再看这影子,这个时间,月亮已经缓缓下落了,把这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映在你商场的鱼身上。你这盛极一时的泰安商场,倒成了他丰润珠宝案板上的鱼肉,任它宰割啊!”
这本来只是一个传说,可是当释然子再次向自己说起的时候,黄双林却隐隐感到了其中的些许真实。
传说,丰润珠宝下面的那片土地,原来是一个乱葬岗。说是乱葬岗,其实也没有一个岗那么大,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坑。
相传在抗日战争其间,日军侵占了这座城市,并进行了一场屠杀。虽然没有南京大屠杀那么规模巨大,却也是同样的惨绝人寰。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收拾了街上那些已经无法辨别身份的散尸,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们一齐埋了进去,以为可以入土为安。
那时候,男人们大多保家卫国,上了前线,遭遇屠杀的,自然多是老幼妇孺。据说这些人死后的怨气格外重,灵魂会在世上久久徘徊,不愿离去。所以这片土地,也就成了大凶之地。
好在多年过去,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不过这片凶地,一直无人敢碰,后来开动了建造新城区的工程,将这条街建成了本城最大的商业街,才将那个大坑填平。只可惜,不管商业街上其它地皮价格如何一路高涨,那块地皮的价被一次一次削得多低,也无人问津。即使只是个传说,又有谁敢拿生命来冒这个险呢?谁都知道,鬼神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而远之,总是最好。
直到一年前,一个神秘人物拍下了这块地,兴建起现在的丰润珠宝,并且将大楼筑成了一个墓碑的形状。一来,是为了安抚亡魂,二来,却又以一柄利剑的形式,将邪气全部逼到了对面的泰安商场。
凶地,成了福地,而被邪气所逼迫的地方,却注定要被怨灵所扰。4:14,正是黎明将至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正是怨灵们最佳的活动时机。
风水
“真不是东西!”黄双林愤怒道,“原来是他和我玩了风水上这么个小把戏。”
“呵呵,也怪不得别人。自从你这商场建成以来,这条街上别家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他若不用这方宝剑镇住你,恐怕也难存活啊。在建筑上玩风水的门道,本来就是聪明人才留的心眼。再者,这么便宜的地皮,谁会不动心?”
“那我应该怎么破解?”
“常规的办法,是避开剑峰,也就是说你的商场要重建,把鱼腹处让出来。不过,这样代价也就太大了,而且,鱼不成鱼,你就不能再‘如鱼得水’了。”
“那不常规的办法呢?”
释然子走到他面前,凝视着他,缓缓道:“尺素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剑并不想杀人的,它只想归鞘。’她不是来报复你的啊。她只是看到了你的危险,冒着魂飞魄散的可能,也要现身,来提醒你。”
“她……”黄双林喉头哽咽,“她还会来吗?”
“谁知道呢?”释然子说,“最后见她那次对你唱的《嫦娥奔月》,也许就是告别。”
黄双林听着,怔怔地,已是淆然泪下。
剑鞘
不久之后,泰安商场从顶层到三楼,鱼身之上,斜斜地拉起一道凸出的广告位,上面排列着俊男美女的广告形象。远远看去,像是游鱼生出了翅膀,又像是一柄奢华锃亮的剑鞘。
商场里,时尚男女来来往往,又恢复了先前宾客盈门的热闹。关于不久前这里发生的几起古怪案件,似乎早已被人抛诸脑后。
偶被提起,也只会引来些许嘲笑:巧合。巧合你懂吗?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简单地重复着。唯一被改变的,也许就是那个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黄双林吧?那个曾经花天酒地,不懂珍惜的男人,恢复记忆后,却异常地洁身自好起来。据说,他还曾经带着前女友的遗照,在网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并发誓,终生不再另娶。
很多个微雨的黄昏,黄双林都会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看着那条清冷的街,呆呆出神。
他多么希望,马路的那边,会再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他并没有想好,他应该先说对不起,还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