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佩说，她从少女时代起就在培育这个玫瑰品种。现在一转眼，她已经是个三十有余的美妇人了。
水玫瑰
元麒搬进这个小院子的第一眼，看见了子佩和成杉。从外表上说，子佩留给元麒的印像更加深刻。子佩是个古典到极致的美女，樱桃小嘴，又弯又长的柳黛眉，深深扫到鬓角里去。
这正是夏天，子佩纤瘦的身子披一件精美的丝绸衣服。墨绿色长袍配金色缎带，两相夹杂，美艳撩人。相比之下，成杉就只是中国大街上最普遍的男人，小眼厚唇，不那么壮实的肩胸，有着因为生活优越而肥肉萌生的迹像，黄T恤，肥大的牛仔工装裤。
子佩让元麒联想起嫦娥，成杉就是牛郎。嫦娥怀中捧着一大束从院子花坛里摘下的玫瑰花。奇特的是这种玫瑰只有一点点稀薄的乳白，仿佛半透明的玉脂。元麒分明看见花儿们在子佩的胸口一朵一朵绽放微笑。她们千真万确在笑。
元麒和搬家公司的小伙子把行李一件件运上楼，大汗涔涔。成杉过来帮忙，动作雷厉风行，有着北方男人惹人好感的爽快。子佩依旧笑意盈盈，在楼梯口侧手而立，仿佛一尊玉石雕像，心满意足地看着丈夫为素昧平生的新邻居忙前忙后。
这个时候元麒知道子佩怀中这种独特的玫瑰叫做水玫瑰。子佩说，她从少女时代起就在培育这个玫瑰品种。现在一转眼，她已经是个三十有余的美妇人了。只是玫瑰的颜色还不够清洁。元麒想子佩大概是想种出那种完全透明的玫瑰花。子佩的本职工作是大学古典文学教师，成杉则执教西方美学。
子佩给元麒的新房送来玫瑰。那种会微笑的玫瑰插入瓶中的时刻，元麒看见她颈部一串祖母绿珠宝，细密环绕三四道，仿佛雪野上星星之火般的绿色生机。子佩是个充满魔力的女人。她的女人味道让男人着魔，女人自惭形秽。
元麒见过成杉穿着短裤衩陪子佩去买菜。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给子佩自觉让路。从元麒的窗口望向对面的菜场，子佩那天穿的袍子是深紫色，绣了一朵盈盈的粉牡丹。
垂腰的黑色长发在风中飘扬，如黑色长蛇将元麒缠绕。她感到中了魔咒一般不能动弹，无法喘息，渐渐陷入一种意乱情迷的情绪中去。
相视而笑
子佩和成杉执教的那所大学门前有一座古桥，青灰色的石拱桥。可能年代稍稍久远了，看上去有些破败。沿途的草坪遍布那种水玫瑰，远远望去像一条诱人的缎带，一直延伸到子佩所在的教学楼前。
这个大学城所有的师生都知道子佩。她就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擦亮尘世间。据说子佩的曾祖父是开国元勋，出身名门。相距太远，人们就懒得心生妒忌。
元麒是这所大学03届新生，主攻古典文学。子佩是元麒的班主任。她讲课时目光总是微微低垂，余光扫向胸前别着的那朵水玫瑰，相视而笑。元麒感觉学生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她倾注所有爱意的，只有她培养的那种花。半年飞一般过去，石拱桥畔的水玫瑰如同假花一般常开不败，连一片花瓣也不曾凋零。
上下课的途中，元麒看着那些乳白色凝脂一样的花瓣，半透明，有形而上的光芒跳跃其间。她能感觉到她们令人妒忌的悠闲，在强大的守护神的怀抱中，微笑连天，流光四野。
暖香
元麒住三楼。成杉和子佩住在二楼。每个早晨，子佩上班的时候，元麒都能闻到一种暖香。只有暖香才能朝上飘，冷香只会凝结在泥土里。在子佩开门的片刻，风卷起她房间和周身的香气朝楼上吹。这种香气会马上令元麒惊醒，辗转难眠。
那个早晨元麒闻到这股暖香的时刻，房门轻轻响起。是成杉。他手里端着盘子，放了一片清香四溢的三明治。
我想你们小女孩会喜欢这个。他的微笑竟有着微微的苦涩。
元麒说谢谢，接下来。为了礼貌，她开始慢慢吃下去。这片三明治出奇地香甜，但是有些冰凉，咽到喉咙里感觉生疼。也许是过夜的。元麒拿起剩下的半只丢进微波炉，定时三十秒，按下开关。
成杉跳起来，却来不及阻止，微波炉已经轰隆作响。就在同一时刻，元麒听见噼啪声，房间刹那弥漫着焦糊味。元麒从微波炉取出三明治，只转了十秒钟，三明治已经成了一块焦碳，爆着小火星儿。
成杉看着惊愕的元麒，解释说，这是水玫瑰三明治。元麒咀嚼到的那种香甜的冰片状物质，就是水玫瑰花瓣。
水玫瑰花瓣三明治是子佩的发明，也是最爱。
人体模特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了。元麒起床一天比一天早，等待那股暖香。子佩总是天还没亮就去上班，成杉说，因为她要照顾那些石拱桥畔的水玫瑰花，和她们一一打招呼。
元麒吃了很多生冷的花瓣三明治。成杉以为元麒喜欢，天天早上给她送来。是谁说不吃早餐人更容易发胖，以前元麒总是不吃早餐便去上学，身材反而如吹气气球那样迅速鼓胀，滚圆滚圆。
现在渐渐有了凹凸有致的曲线。但是每次一想到子佩在深秋的真丝绣花长袍，只是多了细棉夹层，她娇媚如仙的美态，只能让元麒心生自卑。成杉每天送早餐的关怀，在元麒想来，也只是对一个又肥又蠢的傻姑娘的怜悯。
元麒终于慢慢从感激变为愤怒。早上当暖香飘过，她不再给成杉开门。让他端着盘子在门外呆呆站立一会儿，兀自离去。她讶异于成杉面孔上的失落，并感觉着中邪一般的快乐。
冬日临近的时候，元麒找到了一个兼做美院人体模特的美差。说它是美差，因为每节课四十五分钟，能挣半张百元钞票。一节课算一个钟，如果元麒能够坚持每次两个钟，支付现在的房租轻而易举。也许还能有些闲钱，购置一件子佩身上的绝色华服。
兼职人体模特做到第二个月，元麒在课堂上意外见到了成杉。他是美院业余授课老师。他装作没有注意到赤身裸体的元麒，她坐在冰冷的石膏台上，仿佛一只祭坛上任人宰割的羔羊。背后吹着暖气，而胸前被太多攫取的目光戳得要滴血。
第一次她只坚持了一个钟，从美术系主任手里领了一张破损的五十元狼狈而逃。
咖啡
元麒用这张破损的钞票买了两种不同的早餐麦片，一盒果酱。她决定要按时吃早餐。成杉足足有一个礼拜没有敲响房门给她送来三明治。元麒再也闻不到那种暖香。
下个星期一，天还没亮元麒就起身，裹在棉衣里看黎明的月亮。月亮只有一线，忽隐忽现。从曙光迟迟不肯放亮她感觉这会是个阴冷的早晨。
门铃一响她就开了。成杉倚在门边上，压抑着冲动剧烈喘息不止，显出声嘶力竭后的疲惫。他没有端来借口一样的三明治。他说，我想请你去我家喝咖啡，是我专门调制的，你不一定喜欢。
走进成杉的房间，元麒开始明白暖香消失不见的原因。房间有着罕见的空旷和阴凉。是的，荫凉。如果玫瑰花茎超过一人高并且生长在你的头顶上，沿着天花板爬满整个阳台，遮住清晨的阳光，你就会明白生活在荫凉中将是如何恐怖的一件事。
子佩将自己的家布置成水玫瑰的天堂，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这种半透明玫瑰花的影子。元麒闻到一种清甜但是冰冻的气息。那就是她曾说过的冷香，只会下坠，下坠，下坠到地狱去。子佩的身上原来是一种冷香，只不过季节的变化，将香气烘得燥热，吹得元麒身心内部有一种情绪开始躁动不安。
成杉说：“我建议你学习西方美学。你知道西方美学的发展史吗？西方美学的源头就是人体美。我觉得你的身体具备这种美感。”
元麒小口吞咽着放了水玫瑰花瓣的咖啡。身体是她最自卑的部分。东邪西毒里有句话，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一杯咖啡下肚，自卑弥漫过全身。她的舌头已经打结，四肢像隔年的冰棒，形同虚设。
成杉从卧室里搬出足有半人高的油画画册，镶金嵌玉，精美异常。他一张张给元麒翻开古希腊美女的裸身画像。那些触目惊心的肥胖裸体在元麒看来可笑而愚蠢，却正是成杉眼中的绝美。她疑惑着想起子佩风摆杨柳的羸弱。
成杉说：“子佩身子虚，每天只吃花瓣，喝花瓣泡出的冰茶，不肯养好身子要孩子。她只爱她的花，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做爱了。”
成杉温柔地说：“我给你拿一条毛毯来，好吗？”
元麒的手指在掌心滑动，感觉另一只手指的入侵。这是房间里唯一生机勃勃的东西，她孤注一掷用小手指勾住了它。自卑的人总是以天理难容的方式渴望证明自己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花儿自燃
像很多大烂片里布局的那样，事后元麒不停埋怨自己竟然陶醉到忘记带走围巾。成杉的手指很温柔，唇齿缠绵无限，可是越是贪恋越是让她感觉对不起子佩。
她发誓只有这一次。唯一侥幸的念头让她相信，成杉会替她把围巾收起来，第二个早晨给她送上楼来。那么这件事，便可以当作一场石子绊了脚那样的意外，忽略不计。
凌晨三点元麒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闻到浓浓的暖香，从下一层楼一阵阵飘来。这个早晨成杉没有出现。元麒也没有上课，怕一错过成杉归还围巾的机会，让围巾多了被发现的可能。中午时分她悄悄下楼，经过子佩的门前忍不住多看一眼。门是虚掩的，香气迅猛而出，夹杂着轻微的火光，和熟悉的噼啪声响。
元麒伸手推开房门，嘴里喊一声庄老师。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遏制不住在颤抖。
第一次，元麒看见了腰间系一条围裙的子佩。她穿着普通的丝绵衣裤，轻轻递过来一个微笑，眼神里似乎多了点琢磨不清的东西。元麒说不清楚多了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踏实。眼神不再空洞而清冷，变得具象，就像包子馒头一样实在。房间到处是尘埃，子佩给元麒端来几片饼干一杯豆浆，说，坐吧，老庄上班了。
元麒发现两个令她惶恐的变化。第一是房间没有花了，一朵也不复存在，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晴好的阳光从阳台外迸发进来，明晃晃地直晃眼睛。元麒倒抽一口冷气，她的围巾泛着五彩的肥皂泡沫，挂在衣架上。
元麒哭了，像个挨了打的孩子一般哇哇大哭。子佩什么也没有说，忙里忙外打扫灰尘。元麒毫不怀疑，那些地面上几公分厚的黑色泥土状物质，就是花儿的残骸。
暖气开了。花儿自燃。
冷酷
石拱桥到教学楼，空地上沿途种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草。它们有着毛茸茸的草籽，风一吹四处飘扬。元麒几乎不敢抬头，每天骑上单车作贼一般掠过。
元麒又去做了两次人体模特。她只想和成杉说说话。校园里两人一次次不期而遇，在课堂，在食堂，在体育场。成杉总是目无表情匆匆而过，嘴角有着冷酷的道貌岸然。他让她感到陌生，心底是被剥离的疼，然而她不愿意去这么想他。
她隐隐盼望她和他之间，能够来个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结局。而以身试法的前辈们却用大把的经验著书立说，通过现代通俗小说告诉人们这样一个真理，男女关系一旦突破了防线变得不再正当，便开始滑入罪恶的万丈深渊。
不得善终是一定的。连一丝美好也不可能留下。
元麒几乎每天还要见到的另一个人，是子佩。子佩把一头长发梳起发髻，土气而且老气。她每天带了精心打理的盒饭到学校，中午的时候和同事们互相交换肉菜，说起市井小道消息笑声震天。
元麒不知道内心剧烈的疼痛是为了什么，她能够清晰捕捉子佩眼中每一个潮涨潮落，她再也找不到过去那个子佩的影子。她知道亲手摧毁这一切的正是自己。某天逛商场一称体重，不知不觉她掉了一半体重。
镜子里是形销骨立的排骨美人。与此相反的是子佩毫无节制的身材暴涨。又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宽大的钉满珠片的毛衣也不能掩饰她隆起的腹部了。
子佩生下儿子在家坐月子的时刻，元麒能听见楼下一阵阵爆发的大笑。那种笑声只能发生在毫无瑕疵的幸福中。正是这种笑声让元麒彻底明白，她就像一个被碾死在报纸上的苍蝇，扔掉了报纸，家里仍然是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
幸福的代价
元麒搬进了学生公寓。七个铁架子上下床，十四个床位睡了十三个人。过去渐渐在脑际中模糊。
但是，让一个女孩不去回想自己的初恋与初夜是天方夜谈。元麒琢磨自己的失败已经成为一种惯性，有时候失败也如同一副多米诺骨牌，不断重复着失败本身。接连不断的失败之后她开始真正了解了子佩的沉沦。
这世界上有一种天使混迹人间，她们是真真正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充满神性的光辉。柴米油盐与这光辉日日交战，神性与人性一路狂奔。
终于有一天，聪明的天使经历了阵痛的教训，意识到生活庸俗的本真，于是她们决定脱下华美不羁的长袍，从云端走下，摇身变成最好最好的贤妻良母，布衣荆钗，七情六欲。这就是幸福的代价。
她们能够轻而易举操控这对凡人来说来之不易的幸福，因为她们曾是万人仰慕的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