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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财产分割(2)

最近几天来,梅尔塞苔丝模样大变,——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钱的时候,她也从不做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穷困潦倒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梅尔塞苔丝的改变,是因为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是因为她的嘴角失去了微笑,而最主要的是因为那永久的困惑封锁了她的双唇,使她失去以往敏捷的思维,轻盈的谈吐。

并不是贫穷枯萎了梅尔塞苔丝的精神,更不是勇气的匮乏使其贫穷变成精神的负担。

梅尔塞苔丝从她以前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的这种境况,像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壁辉煌的宫殿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梅尔塞苔丝像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习惯那种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代替床铺。

她那个美丽的加泰罗尼亚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在周围所见的,只有穷苦。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德·莫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以后,就住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而对周围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她感觉到一种眩晕,就如一个游客走到深渊边上时会感到眩晕一样;她知道阿尔贝时时在偷眼看她,想了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让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种笑容由于没有眼睛的笑意所蕴涵的温柔的光芒,所以看上去就仿佛仅仅是一种反光,也就是说,仿佛是一种没有温暖的亮光。

阿尔贝也忧心忡忡,过去奢侈的习惯使他与目前的情况极不协调。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

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不用像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开诚坦白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

阿尔贝至少不会对他的母亲说:“母亲,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使她难过。

梅尔塞苔丝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受过穷;年轻时,她常说自己穷,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须是两个含义有相当区别的同义词。

住在加泰罗尼亚村的时候,梅尔塞苔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多得很,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的。只要渔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织新网。

另外,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跟物质生活并不相干的爱情以外,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友情,人们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需想到自己就够了。

梅尔塞苔丝那时虽然手头拮据,但自己的一份开销还是能应付自如的;而今天,她手头一无所有,却要照料两个人的生活。

冬天临近了;当初她的宅邸里有成百根暖气管四通八达,从前厅到小客厅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这个毫无取暖设备而已透出寒意的房间里,却连个壁炉也没有;当初她的套间像摆满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却连一朵小小的花儿也没有!

但她还有个儿子呀……

直到此时,也许是一种过分义务感的激奋,支撑着他们在这过分的境地中煎熬。

激奋近于振奋,一旦有了热情,人就会无视世间的万物无动于衷。

但激奋已经平息,他们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必须谈论到实际。

“母亲!”唐格拉尔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贝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笔钱来实施我的计划。”

“钱!什么都没有!”梅尔塞苔丝苦笑道。

“不,母亲,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梅尔塞苔丝叹息道。

“唉,亲爱的母亲呀!”那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您太多的钱,而不知道钱的重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要用它创建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尔塞苔丝红着脸说。

“可我想,这是说定了的,”阿尔贝语气很坚决地说,“正因为我们缺钱用,我们就更应该接受这笔钱,因为您也知道,这笔钱就埋在马赛的梅朗林荫道上那座小屋子的花园里。”

“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凭两百法郎?你这么想,阿尔贝。”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经算好了。您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夏隆,您瞧,母亲,我待您像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于是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

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三十五法郎

从夏隆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坐轮船十六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

旅途费用五十法郎

总共须支出一百一十四法郎

“我们按一百二十法郎算吧,”阿尔贝笑着说,“您看,我安排得够宽裕吧,是不是,母亲?”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您没看见我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门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仆人。”

“随便怎样都行,母亲。”

“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呢。您看,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

“瞧我运气有多好!挂件卖了表的三倍价钱。就这么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为,您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您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这间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您看,我是绰绰有余的了,还有呢。您说这怎么样,母亲?”

说着,阿尔贝掏出一本金搭钮的小记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别致的玩意儿,而且说不定还是哪位来敲那扇小门的戴面纱的神秘女郎温清脉脉的纪念物呢,他从这个小记事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梅尔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母亲。噢,这是真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

“听我说,母亲,别激动。”

阿尔贝站起来,在他母亲的两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

“母亲,您不知道您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深挚的母子情激动地说,“您的确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梅尔塞苔丝说,她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您忍受痛苦,我对您的爱就变成崇拜了。”

“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尔塞苔丝说,“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永远不会是不幸的。”

“啊!是这样的,”阿尔贝说,“现在开始考验了。您知道我们必须实行的协议吗,母亲?”

“我们有什么协议?”

“有的,我们的协议是:您住在马赛,而我动身去非洲,在那儿我不会再用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将用我现在用的这个姓。”

梅尔塞苔丝叹了一口气。

“嗯,母亲,我昨天已经去应征加入了北非骑兵军团。”那青年说到这里,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卖掉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

“我想不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梅尔塞苔丝浑身打着寒战说。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母亲,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梅尔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向天,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现在涌了出来。

“这是用血换来的代价哟!”她喃喃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向您保证,母亲,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母亲,为什么您一定以为我会战死?

“拉莫里西埃拉莫里西埃(1806—1865):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这另一个南方的内伊内伊(1769—1815):拿破仑手下的著名元帅,骁勇善战的传奇式英雄。,可曾被杀吗?

“尚加尼埃尚加尼埃(1793—1877):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可曾被杀吗?

“贝多贝多(1804—1863):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可曾被杀吗?

“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

“想想看,母亲,当您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您将多么高兴呀!

“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梅尔塞苔丝想笑一下,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这位圣徒般的母亲觉得自己让儿子肩起了全部牺牲的担子,心里非常难受。

“嗯!现在您懂了吧,母亲!”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您花。这笔钱,至少供您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吗?”梅尔塞苔丝说。

这句话,伯爵夫人是脱口说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致阿尔贝马上明白了它的真实含义;他觉得自己的心收紧了,他拉起母亲的手,把它温柔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是的,您会活下去的!”他说。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我了吗,阿尔贝?”

“母亲,我必须去的,”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您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见我无所事事在您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您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母亲,是我的理智,按照需要。我们两个是身陷绝境的人,不是吗?今天,生命对于您有什么意义呢?什么也没有。生命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啊!要是没有您,我的母亲,一切也就无所谓,请相信我这样说,因为假若没有您,我向您发誓,自从我怀疑我父亲并放弃他的姓氏的那天起,我的生命早就结束了!总之,如果您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您允许我照顾您未来的生活,您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恪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如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当上了军官,您的命运就有保障了,母亲,因为到那时,我的钱足够我们两人用的了;特别是我们将有一个引以为自豪的新的姓氏,那就是使用您的真姓氏。但假若我被杀……嗯,假若我被杀死了,那么,亲爱的母亲,请您也去死吧,那时候,我们母子俩的不幸全都寿终正寝了。”

“很好,”梅尔塞苔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可怕的结果,”那青年说,“我向您保证:我们是说得更确切些,我们将来是快乐的。您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唐泰斯先生的房子,您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您——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快乐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母亲,”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您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还得待上两三天,母亲,这才是分开的开始,我们要习惯分别生活。我需要弄几封介绍信,还要了解一下非洲的消息。我将到马赛去见您。”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梅尔塞苔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开司米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

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衣服的窸窣声,恰好转过头来。

“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说。

“是您,莫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

德布雷的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莫尔塞夫认出来了。

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莫尔塞夫!”德布雷说。

然而,在那半昏半暗的光线中,他发现了莫尔塞夫太太那依然年轻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

“噢!对不起!我先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他的意思。

“母亲,”他转过去对梅尔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什么!过去,”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您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说,“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非常感谢您还能认识我,先生。”

德布雷重上两级台阶,走到阿尔贝跟前,和他有力地握了一下手。

“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您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您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您的吩咐。”

“谢谢,先生,”阿尔贝笑了笑说,“不过我们虽然遭遇了不幸,却还有钱,不需要人家帮助;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费用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联想到:就在一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足。

这个对比使他那种做出来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有点难以为继,眼前的实例所说明的哲理,使他在精神上垮掉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去了。

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

但就在当天晚上,他得到了坐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万里弗尔的收入。

次日,当德布雷在房契上签字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傍晚五点钟光景,德·莫尔塞夫夫人满怀温情地拥抱了儿子,而且也接受儿子充满温情的拥抱以后,登上一辆双座的公共驿车,关上了车门。

在拉菲特运输行大院的中二楼(办公楼都有这么个介于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的一扇拱形窗户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着梅尔塞苔丝登上驿车,看着马车辚辚驶去,看着阿尔贝慢慢走远。

这时,他举起一只手按在布满疑云的前额上,说道:“唉!我从这两个无辜的人手里夺去的幸福,用什么办法才能还给他们哟!愿天主帮助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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