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奶牛场里漫不经心地晃着，又一次在鲁尼后面收拾烂摊子……这边踢倒了一个桶，那边留下了一个空果汁瓶，挤奶室的出口处还挂着一个明亮的漂白剂罐子以及一双破旧的黄色橡胶手套……哦，原来早上他把牛从屋里唤出去的时候，有几头奶牛变得有点暴躁的原因就在这里啊。他从后面拿出一个亮银色的梯子，用喷漆把它喷成灰色，然后又把挤奶室出口旁边的挡板重新排列了一下，防止东北风迫使有些奶牛转身把屁股对着风口，那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了。
他跳上超级牌切片机，开始切草包，然后装上满满一拖车的草走到饲料槽前。他注意到七十三号牛的左眼肿了，便开始茫然地检查其他奶牛的眼睛，随后发现十七号和六十九号的蹄子瘸了，之前他还没注意过这个。现在想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奶牛不掉膘变得更难了，特别是十一号和二十八号。看完之后，他转身回去拿起奶瓶给最小的那头奶牛喂奶。
迪昂、麦克阿弗蒂和其他警员都劝他不要辞职，都难过地说，这样就白白浪费了他接受过的训练和这方面的才能，以及他那些工作上的技巧和天赋了。帕特拉刚刚开始还拒绝接受他的辞职，坚持让他休一个星期的带薪假好好想清楚。不过，警长最终还是让步了，因为有人劝他要看开一点，更何况有人说十一月前还要再调走十五名警员。除此之外，布兰登的父亲很显然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养康复。
诺姆平时说话很正常，身体看着也很健康，可是他身上的那种安静非常诡异。他慢慢地吃饭、穿衣和听别人说话。他也会出门，但都是沿着奶牛场走来走去，像个追忆往事的小老头一样。当布兰登给他留下几本书，然后接管他手里的活儿的时候，诺姆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是每天睡睡懒觉，一吃完早饭就去装船的车库里待着，自从上次一辆平板车把银光闪闪的船外壳拉过来，一小撮不相信它能被塞进车库里的人过来观看之后，他,就很少去那里了。
当布兰登打电话给玛德琳说他父亲中风了的时候，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很显然她接电话时没有检查来电显示。她会接电话也让他很吃惊，所以他当时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她就开始对他说教了……再一次……说那次完全是一个错误。可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不仅仅是一个错误，而且还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或许他生命中最开心的时刻已经沦为一个无与伦比的错误了。“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说完后她的声音稍微变得温柔了一些，可听着还是很烦躁、很冷漠，“我已经完全是一团糟了。拜托你忘了吧！”说得好像人可以选择记忆一样。
在她挂电话之前，他只能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可是我，忘不了。”他花了很长时间去组织词语句子，希望这些话能让她回心转意，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故事，去回应她所谓的“两个人完全不同”的结论。他可以和她说母亲曾经告诉过他的一个故事，说在佛蒙特有一只驼鹿如何爱上了一只名叫杰西卡的奶牛，而且还求爱了七十六天。一头驼鹿和奶牛啊！整整七十六天啊！可是一想到玛德琳会问接下来怎么样，他又开始犯糊涂了。他试过把所有的想法都写下来，希望他的话在纸上能看着更有说服力一些……或许他还可以在电话里读给她听。可是他越是修改，越是反复诵读，就越觉得这些文字看着像断章取义。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结果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飞快摇头，快到脖子都跟着摇晃起来。
幸运的是，奶牛场的节奏可以让他暂时麻痹自己。他总是不停地干活，把所有的垫草更换掉，把牛棚里的小径全部修整一遍，把两扇推拉门的金属滑道换成了噪声小一点的塑料滑道，清理真空控制器，说服父亲买了更好的奶牛精液。而今天，他打算利用好不容易出现的干燥无风天气给地里撒点药，这样就不会污染到山谷了。那天早上，他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树叶似乎都在眨眼之间变黄了。也应了那句话：逝者如斯。
不在奶牛场工作的时候，他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绘画和做各种“结构”艺术的爱好当中。那些石头、杂草搭建的形状，树叶拼制图画和油画总是不断地给他带来惊奇。苏菲总是尾随着他，总是带着那种奇怪的强烈情感在他旁边拍照和录像。他已经习惯了这些，所以有时候没有她在身边摆弄三脚架或者调试摄像机时，他还真觉得少了点什么。
看那个新来的脾气火暴的饲料卡车司机，噼里啪啦地把谷物青贮塔装满之后，布兰登就脱掉脚上的橡胶靴子和身上的围裙，走出牛棚，抬头看了看安静得连一只鸟儿都没有的天空。然后把几条狗放在车子前座上，把车朝镇子方向开去。他打算多买一点抗生素。一路上看着水沟旁边那一圈一圈的电线，他母亲发誓说曾经有一年九月，曾有几千只家燕在这里聚集。如果它们已经飞去过冬了，那为什么海鸟还没有来呢？假如所有的黑雁、野鸭、黑凫、巨头雀鸭、秋沙鸭和喇叭鸟都想放弃那让它们筋疲力尽的飞行，而决定在北方过冬，又该怎么办呢？
再次看见那辆饲料卡车让他很吃惊，他的车就停在那粗糙且肮脏的草地车道上，车道通往德克·霍夫曼在路边那间外屋，距离边境公路只有几个街区。那辆大卡车是突然刹车停下来的，最后面的三个轮子还懒散地瘫在车道上。布兰登从车旁随意路过时，注意到卡车的尾部严重向左边倾斜。在斜坡上似乎不应该这样的啊。
“他的车胎爆了吗？”布兰登对着狗说了一句，几只狗的耳朵立即翌了起来。他停下车，从车上爬了下来，几条狗也紧跟着，吧嗒一声跳到他的身边。他关上车门，然后横穿过边境公路，走过去看了看左边那两个瘪了的古德伊尔牌后车轮。司机正在驾驶室里吼着什么，布兰登想，可能是在对着电话那头的某个人咆哮抱怨那些轮胎吧。他一边向驾驶室走去，一边想着这样的情况大概得要多大的千斤顶，几只狗就这么从小到大纵行排列着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那个男人的车窗是开着的，布兰登不用踩上面的搁脚台就可以将头伸进去：“车胎爆了吗？”司机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手机都掉了下来，然后又狂乱地在脚边一阵摸索，手机里传来细细的声音。“等一会儿！”他低声咆哮着，便把手机关了，塞到胸口的口袋里，“正和我老婆吵架呢。不介意吧？”他的语气很粗暴，连里奥都被他吓得吠了起来，玛吉和克莱德则意兴阑珊地跟着叫了几声。布兰登后退一步，挥了挥手，三条狗立刻噤声不动了。接着他大步走回到车后轮处，里奥跟在他旁边，那模样好像是它们刚刚看见了一只浣熊一样。走近一看，他才发现轮胎虽然瘪了，可似乎还没有压到轮胎钢圈，地上的土看起来很干燥硬实。他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却听见刚刚在发牢骚的司机竟然大声痛哭起来。另外几个轮胎还胀鼓鼓地、坚挺地立在被太阳晒烤的地面上。
布兰登向边境公路和零号大道那边看了一眼。她在里面吗？窗帘拉上了，门口也没有停着车子。达曼特家的这座房子好像被人废弃了一样……自从一年前那对开心的夫妻离开这里去养老院之后一直如此了。那间被人遗忘的谷仓已经有点向左后方倾斜了，看样子也已经很久没被人使用过了。
那个饲料男终于下了车，一下来就挥舞着胳膊问他究竟在干什么，直到这个时候，布兰登的眼睛才看到那条窄窄的土路，路从德克家的外房后面起步，穿过出租的覆盆子地曲径，一直来到庞宝公路上。等他回头向水沟那边的达曼特家谷仓看了一眼，又转过来看了看下沉的车轮之后，立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究竟应该先给谁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