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蓝绍雄第一次尝到校长的厉害。于敏早就隐隐觉出了校长对蓝绍雄的敌对心,也从他有意无意对自己的一些表现中隐隐觉察了他对自己的心思。除了蓝绍雄在社会生活中的不识相,校长对她的野心也许更是他打压蓝绍雄的目的之一。
某次,校长在去参加市里的教学会议前与蓝绍雄谈了心,亲切地询问他的生活和教学状况。然后问他对教改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在教学实践过程中有哪些心得。蓝绍雄见校长忽然对他如此重视和关心,一时有些感动,就将自己的种种体会和心得都和盘托出,甚至将通过参考大量全国各地的优秀教师的教学成果,以及国外的一些先进教学理念,埋头钻研了半年还没有进行真正的教学实践的新教学方法,也一并汇报给了校长。校长明显非常激动,连忙问他有没有文案,蓝绍雄诚惶诚恐地说有。校长让他马上去拿给他。蓝绍雄有点为难,因为他的手稿只有一份,还没有最后完善,如果给了校长,他就没有底了。校长温和地拍了拍蓝绍雄的肩,说,你先拿来吧,到时候我复印一份,原稿还留给你。蓝绍雄一听,虽然仍是有些犹豫,但还是跑步回到宿舍,将足有五十页的厚厚一沓稿子拿来交给了校长。
在带谁去参加会议的问题上,校长思考衡量了许久,因为这次会议是市里组织各县有特点有成绩的中学一起参加,所以对每个学校都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校长最后还是带了蓝绍雄去参加这次会议。虽然俞知礼和他很好,这也的确是个露脸的机会,但毕竟俞知礼谈不出什么东西来,万一有什么差池,他的脸上也增不了什么光。
座谈会开始后,K市的许多市级中学、县级中学的领导和知名教师都作了精彩发言,蓝绍雄很受启发,掏出笔作了详细的记录。轮到校长了,只见他侃侃而谈,将蓝绍雄前天和他谈的东西阐述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一年来,他与学校特级教师俞知礼以及数学老师蓝绍雄一起一直在研究一种新的教学方法,只见他拿出一沓稿子——正是他将蓝绍雄的那沓稿子重新誊正的文稿,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他的这一篇雄文,自然赢得了满堂彩,市局老局长给予了很高评价,并就其中的一些细节提出了几个问题,校长当然不知道一些出处和来由,只洒脱地拍拍蓝绍雄的肩,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蓝绍雄老师,优秀教师俞知礼因为这些天太忙,给孩子补课,到其他学校支援,又准备教案,又一直与我在搞这个教改的科研,累坏了,住进医院不能来,蓝绍雄虽然不是优秀教师,但资历也深,教学时间长,比较勤恳,他也参与了一点儿这个教改的研究,所以这些问题就让他来回答好了。”
蓝绍雄一时之间有点儿错愕,怎么他独自研究的东西就变成是参与一点儿了?但他没有多想,自己的想法能够被校长如此看重,已算荣光,将来若能够试行,也有赖于校长的宽许和支持,这么想着,蓝绍雄就非常认真地回答了老局长的问话,将资料的出处、自己思考的依据、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和可能存在的问题、如何解决等等,都作了详细的说明。老局长又就他说的提出了一些新的问题,比如现行制度下哪些最可取,不同个性和背景的学生教育上有什么好的区别对待的方法,蓝绍雄对这些问题平日都有过深入的思考,所以虽是老局长临时起意提问的,他也是不假思索地对答如流,且讲得兴起,平日里的拘谨神色一扫而空,渐渐有些激情四射起来。
老局长对蓝绍雄极为赏识,会后竟单独留下他来,谈了几十分钟话,要了他的通信地址。
原本预定第二天回校的,校长临时决定即刻连夜起程。回去的路上,校长神情严肃,和蓝绍雄说话语气间竟流露出严厉的意思来:“为什么前天我与你谈话的时候你要有所保留?非要今天在领导们面前唾沫横飞,风头出尽?”
蓝绍雄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天是你要我回答老局长的问题的。”
“我是说后面你手舞足蹈的那些,那可不是我要你说的!我完全不知道你还有些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就不怕犯错误?!”
蓝绍雄一时被校长的严厉责问搞愣了:“那是老局长临时问的问题啊!我也不知道他会问这些,我只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局长不是说,这些想法都很健康很有创新吗?”
校长闻言,铁青着脸,只差没咬牙了。
后来老局长想调蓝绍雄去市局做秘书工作,校长坚决不同意,说学校离不开他这样的教学骨干,乡村中学正缺乏有能力有想法的好教师,不能有才能的就都调走啊,那样基层教育工作更不好做了。
老局长也就不好强求。
校长虽然和老局长说蓝绍雄是教学骨干,但回过头来,却并没有给他教学骨干的待遇。他喜欢搞教改科研,可以,但必须服从大局,他的成果也必须与全体教师共享,而且,这种个人行为只能在工作之余进行。因为他教学能力强、有特点,所以俞知礼、贾亮目前所任的课也由他兼任,俞知礼抽出来专门从事研究工作并分担一些校长的行政事务,贾亮做专职班主任以及教导员工作。
蓝绍雄有些犯难,贾亮原来教的是初中语文,俞知礼教高一数学,而蓝绍雄目前在带毕业班,一下子让他又教初中又教高中,教语文外带数学还带毕业班的英文,课余还搞教改研究,这不是要了命?但校长的命令就是圣旨,而且,校长不是说了嘛,相信他的能力才放手让他干,正是大展才能的机会呢,别人不见得有。蓝绍雄不便多说,且又看到学生们欢呼雀跃,还真就要怀了感激的心了。
他自然得拿出十二分精神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来应对这场挑战。老婆孩子全部都在他的大脑以外了。这样全力以赴的结果换来了大收获:高考升学率连续几年在全县排名前列,且作文竞赛、数学竞赛等等更是在市里面也频频夺奖,校长不断受到嘉奖的同时更是被破格提拔为县局副局长,俞知礼则接任校长之职,副局长亲自指导俞校长的工作。接下来几年,学校取得了更多的成绩,师生们对蓝绍雄敬重有加,副局长也因管理有功更上层楼荣升为局长。
不幸就在同时降临。在蓝绍雄因过于繁重的工作而日渐消瘦的时候,于敏忽然同意了局长为时已久的求婚,离开了蓝绍雄父子。
这以后,蓝绍雄日甚一日地沉默寡言,到后来,他成天频繁地念“小敏”,并跑步打拳锻炼身体,一边锻炼,还会说“我很强壮”。看到什么地方有小敏这两个字,就会欢喜地大喊:“小敏!”刚开始,蓝玻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病了,他的学习任务也日益繁重,没有十分注意父亲的状况。一年以后,蓝绍雄在一次大雨中仍然坚持要去锻炼身体,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蓝玻将父亲送到镇中心医院。可是,出院以后,蓝绍雄除了“小敏”二字以外竟一言不发了。这样子,当然不能再给学生上课。
病退在家的蓝绍雄开始沉默地绘画,或一声不吭地跑步,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管了。无奈,十几岁的蓝玻就开始操持一切家务,然后用剩下的时间刻苦学习。
某天于敏特别想儿子了,回到乡村中学来看他们爷儿俩。这时候蓝绍雄嘴里时不时念着小敏,可见到真的小敏,他却看一眼又低下头,嘴里念着小敏,手里画着小敏,偶尔还伸出手去抱着椅子喊小敏,却不敢抬头多看真正的小敏几眼。他已分不清幻觉与真实。
见到蓝绍雄的惨状,于敏悲痛万分。她跟儿子商量想把蓝绍雄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被蓝玻冷冷地拒绝了。
于敏踉跄而去。
半年后,蓝玻接到局长也即前校长、于敏的现任丈夫的电话,告知他他母亲于敏一个月前患病去世,已经火化安葬。蓝玻先是不相信,后跑到厕所干呕,再后来把箱子底部父母亲的照片翻出来看。折腾了半天,早饭午饭都没吃,见蓝绍雄一直在奋力地画啊画啊,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他就不吃不喝,想到从此除了这个什么知觉都没有的老男人外再也没有亲人了,一时止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才涌上眼眶,抱着父亲号哭了两个小时。
在乡下颇有名气的一个风水师那天恰好到乡村中学来办事,听说了蓝玻家的变故,就到了他家。那时候蓝玻正抱着沉默的父亲痛哭。风水师拍着蓝玻的肩,陪着他一起掉泪。临走前,风水师把自己带的干粮,几块大饼留给了蓝玻,嘱咐他再难过也要吃饭,天大的事总会过去,末了,说房子和家具的风水可能有些问题,需要如何如何调整和弥补,还有,将来蓝玻考大学最好考到南方的学校去,然后,工作却要在北方,发展才会好。
蓝玻拿着大饼,看着风水师离去的背影,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那一刻他想,将来他也要做一个风水师。
十七岁的蓝玻想了很久,终于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虽然他学习成绩很好,也已到了关键的高二,马上就进高三了,但他仍毅然放弃了学业,带着父亲南下打工谋生。蓝绍雄的病退工资只够他们爷儿俩租一间粗陋的房子。蓝玻没什么技术,只有一副好身板,开始就做些体力活,帮一家货运公司搬东西,在市内踩三轮送货。后来还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等等,回到家做完饭洗完碗服侍父亲上了床,他已是精疲力竭,倒头便睡。
终于有一次他逮住一个机会,被招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服务员。相对来说,劳动强度没那么高了,加上为客人推送行李预订出租车等服务获得的小费,几个月下来,爷儿俩的吃住都不愁且有点儿闲钱了。有了一点儿闲心的蓝玻看着每天在纸上不停地画的父亲,悲伤一点点地渗进心里。
南下谋生大半年后的某天,蓝玻在酒店看到一张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某杂志和网站联合搞一个小说、散文、诗歌的征文比赛,奖金丰厚。他忍不住心中一动。自从母亲再嫁以来,他的梦想就一点点地被挤到了心底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向疼他爱他指导着他人生方向的父亲突然变成一个完全要他照顾的人,从此他的全部心思几乎都被生活本身所占据。这一则消息让他的心底又蹿起了一小撮火苗,那奖金的数目也激起了他挑战的欲望。他拿笔在纸上算着,要是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带着父亲到北京去,那里是可以实现他梦想的地方,用这笔钱可以租个地下室生活一段时间,再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继续自己的理想之路。
那几个月,一有空他就看书、写文章。他原本对语言文字就有极高的天赋,从小学到初中,又读了许多他能读到的文学作品,加之这一段艰苦岁月的磨砺,让他悟到了更深刻的人生世道,于是他的文章里既有成年人老练文字里不具备的新鲜稚嫩,又有着如今的少年人极难达到的沧桑深沉。在写作的同时,每天看他父亲不停地画画,他也产生了想画的念头。他开始拿起铅笔在纸上乱涂乱画起来。也许是遗传,他竟无师自通地画了一些漫画,有人物的、树木的、场景的,还颇像那么回事。他开始为自己写的文章配画。
5 蓝玻将若兮抱在怀里
回到家,若兮还有些恍惚,对这一天的经历有些难以置信。她开始怀疑和犹豫,蓝玻为何会在云蒙山对她格外照顾?还有那些高深莫测的令她心震魂乱的眼神,是不是她的自我感觉的错位,又或者仅是因为他心中的积存压抑得太久而她是一个合适的倾听者?
她回忆着这一天来蓝玻与她的倾心长谈,沉堕其中,以为幻境,一时未觉夜竟深重,只在那些沉默中或言辞里翻来覆去。直到窗帘的隙缝中透出一丝白光,她才睡意蒙眬地意识到,天快亮了……
出了地铁以后,他们便约好了似的,不再提蓝绍雄的事。
走到他的车跟前时,蓝玻停下来,并没有打开车门,说:“我想喝些酒,可是北京特别严格,开车是不能喝一点酒的,随时都可能碰到警察拿出一个测试仪来。辛苦你一天了,请你上我家去吃顿便饭喝点酒,你不反对吧?”
若兮拍拍自己的包:“我还带了你的书,要请你签名的哦。对了,还有睡袋落你那儿了,正巧要去你家的。”
他们一起到超市买了一瓶红酒、两瓶红星二锅头,看到超市厨师正端出来一盆熟土豆和凉拌海带丝,就趁便买了些,又买了点卤牛肉、卤鹅掌、面包和零食。
蓝玻将卤牛肉和卤鹅掌放到微波炉里热,其余的菜都用碟子装好。
“你喝红酒还是白酒?”
若兮犹豫了一下:“你呢?”
“我喝二锅头。怕你不能喝,所以还买了红酒。你喜欢什么就喝什么吧。”
“你喝二锅头,那我也喝二锅头吧。这样才有气氛,也公平。”说着,若兮朝蓝玻粲然一笑。在这样的笑容中,蓝玻就发了一下呆,看向若兮的眼神又成了云蒙山上那种眼神,若兮仍是经不得“云蒙山眼神”的冲击,心又开始狂跳。“有糖吗?”她迅速找到一个话题,将自己从这眼神中岔了开去。
“有。要糖做什么?”
“熟土豆蘸糖吃啊,那样味道会更好。”
他们在客厅的中央席地而坐。地上铺了一块白色的塑料桌布。
叮!他们一人拿一瓶二锅头碰了一下。若兮一大口下去,呛得不行,猛咳了几下。蓝玻赶紧过来拍着她的背,并拿起一个熟土豆蘸了糖递给她。“慢点慢点,我忘了喝酒之前要吃点东西对胃才好。还有,你要是不能喝酒,就别喝了,我给你一杯牛奶吧。”说着就要站起来去给若兮拿牛奶。
她扯住他的衣襟。“不,我要喝酒。你的文章获了大奖,我怎么能不为你庆祝呢?”
蓝玻啼笑皆非:“那都早八辈子的事了,还庆祝个啥呀!”
“我不管,我现在才亲耳听你说到,那就要为你庆祝。”其实若兮早就从文瑾给她的资料里知道了蓝玻成名的经过,但从前以为蓝玻是个纨绔子弟,获奖成名是因为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自然结果,在知道蓝玻身世如此凄苦,经过了这么多艰难曲折努力才获得奖项后,就觉得这为他庆祝的酒非喝不可了。她把蓝玻递给她的蘸糖土豆吃下去后,又举起酒瓶轻抿了一口:“啊,我知道诀窍了,刚才是把嘴大张开盖住整个酒瓶口,这样肯定会呛着,其实只要把上嘴唇抵在酒瓶口中间,下嘴唇兜住瓶口,这样,就这样,看见了吧?这样就会有涓涓酒流流入口中,甘甜无比又不烧喉了。”
“什么?酒流?”
“是啊,水流动的时候叫水流,酒流动就叫酒流嘛。”
“哈,真是服了你。”
他们频频举杯。
蓝玻手中的酒瓶不一会儿就见了底。若兮毕竟很少喝酒,只喝到一半就满脸绯红,头重脚轻昏昏然了。
“不行,我喝不动了,可以等下再喝吗?”若兮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
蓝玻从她手中抢过酒瓶,一仰脖,半瓶酒就到了肚里。好家伙,任是他有好酒量,终究是喝急了些,一个嗝终于从胃里打出来,带着一股强烈的酒气。
若兮忙忙地递了个土豆给他,又起身去找开水,嘴里还在叮嘱:“深呼吸,尽量深地呼和吸。”
蓝玻一听这尽量深地呼和吸就笑,笑的时候又打了一个嗝,就一把将整个土豆都塞进嘴里,架势似乎是土豆能堵住这嗝从胃里钻上来。
终是让若兮找着了一瓶矿泉水。“分三次把这瓶水喝下去,每次喝的时候要嘴包紧瓶口,不能再喝空气进去,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