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嘴角偷偷掀起一丝得逞的笑,童美最近一直为了赵阳的坏脾气发愁,她本想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李夏好不容易才劝动她把人带到镲儿塘来。依她看,这小子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伙伴。这不,一到镲儿塘来放风,有了小朋友一起玩,他立马变了很多。赵阳很喜欢陈美美,喜欢跟她学飞镲,自己也练得有板有眼。原本李夏还以为这蜜罐里泡大的赵阳肯定贪不得辛苦,昨天她去看了少年镲队的训练,赵阳竟是一群孩子里最刻苦的一个。
“金刚在说什么?”好半晌,听得认真的赵阳忍不住开口问。李夏只笑不答,陈美美抢着说:“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呢,螺姑讲过,金刚跟每个人说的话都不一样,而且都是秘密哦,不许说给别人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赵阳又皱起了小鼻子怨怼问。陈美美答不出,她望向李夏求救。李夏故作思考状,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夸张说:“我猜,金刚还在生你的气呢。”
“哼!你瞎说,他为什么生我的气?”赵阳鼓着小脸瞪她,李夏望着他只笑不语,赵阳被看得心虚了,干脆转身一个人跑掉。
陈美美不明白这里面的缘故,想去追赵阳却被李夏拦住。李夏说要带她回家,去品尝她自制的纯天然绿豆牛奶雪糕。最近她老是肺火旺,煮了绿豆汤清毒败火,却剩了许多的绿豆沙不知该如何处理。于是满婆教她用绿豆沙和着玉米粉、鲜牛奶做成雪糕,别提多好吃了,完全的古早味。
伏鱼季开始后,陆军一直在为安排旅游船出海的事发愁。加入“合作社”的养船户僧多粥少,只能是大伙“排排坐,分果果”。但总免不了人情压力,有时客人少大船不愿接,那些常跟他套近乎的小船主自然就在关键时刻被他找来救急。
偶尔为之,也没人说得出什么。但时间久了,“合作社”里就有了分配不公的怨言。尤其是那些大船的船主,恨不得一船装下几船的客人,总之就是这种某人从某人嘴里抢饭吃的闲话,最终在七夕节旅游旺季到来之前酿成了冲突。陆军被打破了头,两个纠集人员闹事的船主也被吊销了出船资格。
陆军因为工作徇私,被暂时停职反省,田家富临时代理了村支书的工作。李夏出事转天才得空去探望陆军这负了伤还被停职的倒霉病人,没成想,一进到陆军家的小院竟听见屋里传来田家富的高声质问。
“陆军啊陆军,我真是小看你了,你以为踢腾别人就能保自己升官发财么?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田家富从看守所出来就给自己下了誓的,谁想搞臭我,我就要他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我当时就琢磨着知道那事儿的没几个人,真没想到竟然是你告的密。”
田家富停下来喘着粗气。李夏迅速在脑子里搜寻着田家富所提何事,难道是非法捕捞贩卖江豚的官司?身后传来脚步声,唐晓鸥正走进来,李夏立即示意她噤声。唐晓鸥不明所以,只好轻手轻脚走到李夏身边跟着偷听。
陆军未发一言。田家富突然拍了桌子,问:“这好端端的,我是怎么的你了,难道就是为了村支书的竞选,你就这么给我下狠手?”
陆军仍不说话,田家富当他默认了,冷笑两声发了狠话:“好,好小子,咱们走着瞧。听说你找了乡长想往上奔奔,哼,甭做美梦了!我偏要把你留在镲儿塘,看我慢慢收拾你。”
李夏怕被田家富撞见,急忙拉了唐晓鸥躲去旁边的厢房。唐晓鸥没白历练,一进门就主动拉上了窗帘。院子里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应该是田家富走人了。李夏怕陆军尴尬,便决定先和唐晓鸥说说话,一会儿再出去。
唐晓鸥胖了许多,俨然是个小媳妇的模样。她手里还拎着保温瓶,似乎是来给陆军送吃的。唐晓鸥见李夏的视线集中在她手上,突然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回村后,陆军一直对我很照顾,现在就属我最闲,换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李夏连忙点头称是。“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要是唐晓鸥肯留下安心和陆军过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喜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李夏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叫唐晓鸥先去正房和陆军说话,自己再进屋打招呼。陆军情绪低落,李夏见他无心说话,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门。唐晓鸥送她到门口时,突然拉住她说:“李夏姐,我最近一直在想个事。”
“什么事?”
“这孩子,如果我想自己留着,还可能吗?”
李夏望着唐晓鸥不说话。唐晓鸥脸上虽然透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瞧起来挺可怜,但李夏还是有点不高兴。
“你知道陆军为什么会被打吗?因为大家都不想按规矩办事,都只想着自己好就行,结果只能是一团糟。”李夏暗示唐晓鸥最好按规矩来,可唐晓鸥直直望着李夏,似乎不懂她话中意图。
“你和翟隽之间有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你已经收了钱就得把事情办漂亮。”李夏只好说得更明白,但又觉得这样处理实在冷酷,便又安慰她说,“你若真想要这孩子,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至于用什么办法,我先替你想想吧。”
唐晓鸥脸上绽开希冀,一劲说谢。李夏转身离开,心里不胜唏嘘。她说谎了,依着翟隽的性子,他打定主意想要的就绝对不会撒手。而唐晓鸥为自己年少轻狂买下的单,还不知是否能一次性把帐还完。
李夏甩甩头,不再想这些烦心事。下一站,她要去趟镲神庙看看壁画,有个细节她想修改一下。才转弯上了镲神庙前的小路,她就见有个小小身影正抱着“金刚”说话。“我都跟你说了对不起了,还不行么?臭金刚,你就跟我说说话呗。”
说完,赵阳又趴在树上听了好一阵子,可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退开。他转身想走,李夏立刻走过去叫住他。她明知故问道:“赵阳,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啥呢?不会又是在虐待金刚吧。”
赵阳鼓了小脸,立即反驳:“才不是,我是来跟他说对不起的,可是金刚一点儿都不好,老师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可它根本不搭理我。”
李夏拉着赵阳坐在“金刚”树下,才慢慢跟他说:“小呆阳,你知道金刚为什么不搭理你吗?”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看到你的诚意,金刚啊和你老祖宗螺姑都最喜欢看飞镲了,你想不想让他们开心?”
赵阳这次没有闹别扭,他朝李夏使劲点点头。又问:“我要怎么做,金刚才开心呢?”
李夏心里早有主意,却故意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如你去参加《哪吒闹海》的小镲头选拔吧,在金刚面前好好表演,让他知道你是真的喜欢这里。”
“我……行吗?”对于李夏的提议,赵阳显得没有斗志。
“为什么不行?”
“村里的孩子都比我打得好,他们老是笑话我。”赵阳低着头说出了心事,虽然他在村子里有了几个小伙伴,但大多数孩子都不跟他玩。
“管他们干什么,你就好好练好好比赛,最后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呀,只要努力了,你就是最棒的!”李夏搂着小赵阳给他鼓励,见他还没信心,便诱惑道,“我看不如这样,咱俩打个赌吧。”
“打赌?”这话引起了赵阳的好奇,他终于抬起头来。
“如果你输了,你来替我当小管家,打扫卫生。”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比赛,我就送你全套日本原装限量版的《名侦探柯南》。”
“一言为定!”显然奖品更有吸引力,赵阳立刻扬起手和李夏击掌为誓。赵阳解了心结,立马说要去找陈美美练镲。
童年真好!
想着赵阳刚刚的真挚笑脸,李夏直到进了镲神庙还一直翘着嘴角。仔细瞧了自己想修改的那处:遇见娘娘点灯,渔夫们或惊诧或大哭都算正常,其中要是有个一直微笑的,也没那么奇怪吧。
李夏决定不改了。继续前往下一站,她还得去趟满婆家。李夏老早就说要替螺姑写篇人物志,但一直觉得缺少素材未能写成。狗爷知道她的苦恼后就主动邀请她过去家里采访满婆。这就对了,还有谁能比同胞姐妹更熟悉螺姑呢。
七夕节赶巧连上了一个周末,镲儿塘为此特地打造了“七夕祭寻爱专案”:为情侣游客提供温泉情人套房和烛光情人晚餐;也提供可租赁的帐篷,客人可以自己搭建在新修好的点兵场过夜;并连续三晚举办篝火晚会。本次活动最特别的创意则是联合婚恋网站推出一辆寻爱巴士,这趟寻爱巴士将在城市里巡回,然后将所有愿意登上巴士的单身男女拉到镲儿塘来参加联谊交友活动。
此次专案反响出奇的好,寻爱巴士为此不得不增加到一天2班。商户们都赚得笑不拢嘴,只是苦了赵俊亮这大村长要一直盯着各种突发事件。
七夕这晚,也是螺姑的祭日。李夏去赵家祠堂给螺姑上了一炷香,就被赵俊辉拉着去点兵场验收活动成果。点兵场右手边又修起了一座古塔楼风格的瞭望台,游客可以登上去凭栏远眺。李夏和赵俊辉就站在塔楼下,观察着点兵场上的动静。游客们已经围着篝火玩上了,好不热闹。
刚刚来的路上,赵俊辉跟李夏说过他的打算:如果寻爱巴士宣传效果好,他想要把这个项目常态化。而此刻,他皱着眉头凝视着点兵场中的一切,表情中却不见欣喜。
“瞧你这副模样,是在犯愁要付我多少策划版权费吗?”李夏的玩笑话终于逗乐了赵俊辉,他又露出坏笑搭上李夏肩膀道,“那点小钱犯不着愁,我是替你愁啊,这么老大不小的还嫁不出去,要不我也来替你办一专场相亲会?”
“哼,某人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嘛,得得得,咱俩谁也别说谁,这事说多了没劲。”李夏最近实在烦感情话题,见赵俊辉又说这个,干脆转身想走。赵俊辉立刻追上去道歉,又故意释放出八卦:“我和童美见面了。”
李夏缓了脚步,问:“你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哪能啊,在你眼里我真的这么不堪一击?”赵俊辉见李夏又用白眼瞪她,立刻自己坦白,“我答应她,我们可以试着重新了解对方。”
“我该恭喜你吗?”
“我刚刚皱眉,是因为我在想,我该如何感谢你。”赵俊辉这话让李夏听得糊涂。她偏过头,等待下文,赵俊辉会意继续解释,“你知道吗,刚才在祠堂上香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谢谢,谢谢我替镲儿塘设计了美好的未来。”
“这是你应得的赞美,真的。”
“我刚刚说了,镲儿塘能有今天,更应该谢谢你。”
“这话说大了,我可承受不起。”
“真的,我想谢谢你,在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放弃它。如果那时真放弃了,现在的镲儿塘可能只是一片待开发的废墟了。”
“那……感谢可以换成奖金吗?”李夏不想太感性,故意逗乐赵俊辉。他见无法煽情,干脆也故意装出一副勉强表情道:“也行吧,你是要美金还是欧元?”
“我还以为你只给人民币。”
“我想外币对你更有用,我听说你打算画完壁画就离开镲儿塘?”赵俊辉见李夏自己不露声色,干脆直白发问。李夏脸上显出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这事还没定呢。先别跟其他人说啊,替我保密。”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会留在镲儿塘了。”赵俊辉意有所指,李夏撇撇嘴,欣然接受了他的揶揄,又自讽说:“一辈子太久了,我怕最后把喜剧留成悲剧。”
“这又是从哪说起的?”
“螺姑的故事你看了?”
“嗯。”
“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螺姑16岁嫁给赵平安,25岁守寡,她本有再嫁的机会,却把妹妹托付给了想娶自己的人,而她自己孤守终生,是因为爱吗?”
“也许吧。”
“满婆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却终生未得到过这个男人的爱,最终这个男人还为了替心爱的螺姑求粮而遭遇海祸,可即使这样满婆还是替这男人生养孩子伺候公婆小叔,是因为爱吗?”
“或许吧。”
“狗爷暗恋寡嫂,求婚被拒后一直未娶。在城里教书的他,每周末都回村看望满婆帮她干活,风雨无阻,退休后还为她搬回村里住,是因为爱吗?”
“要不然,他是疯了吗?”
“赵俊辉,你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为爱疯狂的事。”李夏说完,不等赵俊辉替自己辩解,又抢白道,“当然,我也做不到,这辈子再也做不到了,像螺姑、满婆、狗爷一样用一辈子的时间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爱一个人,我们都太自私了,做不来。可是活在现下这样的欲望世界,怎么可以不自私呢?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自私?”
“如果自私让你有吃有喝吃好穿好,又有什么不好?”赵俊辉点上根烟,淡淡说出自己的观点。
李夏无语。这该是个她鄙视的想法,但是她反驳不了,她必须承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在自己的生活中贯彻着它。可是,此刻,她和赵俊辉说起这些,可不是为了再一次证明至死不渝只能是个传说。李夏怨怼道:“嘿,赵俊辉,你就不能给点阳光灿烂的建议?”
“你想多灿烂?用不用我给你们主持婚礼?”赵俊辉嗤笑她的模样实在扎眼,李夏偏过头望向别处,她知道她的请求是徒劳的,就算赵俊辉说好听的话骗她,生活也还是生活,一切都当不得真。
“或许,我的梦该醒了。”李夏喃喃。
赵俊辉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抽完手中的烟才开口道:“你要写一个镲儿塘版的海螺姑娘传说,是吧?你的海螺姑娘一定是传统版本,为了爱为了报恩,她不再回到大海中而是留在打渔哥哥身边生活。那你有没有听过另一个版本?”
赵俊辉的话吸引了李夏的注意。她忍住眼底的酸涩,再度回头望他,问:“什么版本?”
“现实版吧。”赵俊辉又点上一根烟,边抽边说,“在另一个版本里,海螺姑娘并不是因为爱上打渔哥哥才愿意留下来一起生活的,而是打渔哥哥藏起了她的壳,使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怀抱。你看,这才是爱,爱就是这么自私。”
“是这样吗?”李夏脑子乱乱地,想不清楚。
“还能是怎样,你自己不也说梦该醒了?”
“我不知道了,但狗爷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人这辈子啊,要是活得够久,有时候喜剧会变成悲剧,那悲剧呢也有可能又变成喜剧了。”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的。”
“所以,你会和童美复婚吧?”
“啊?又扯回我身上了,我可没你那么看重这些……”赵俊辉正说话,广场一边突然骚动起来,似乎有人在闹事。
两人立刻奔过去,就见唐大鹏正和唐晓鸥拉扯,陆军则站在一边和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年轻人争吵。陆军正骂着:“是我的种又怎样,你要有种没处撒,跳海里涮涮去,明年兴许有个王八就爬上来找你认爹。”
周围人听得一阵哄笑。那黄毛脸上挂不住想动手,唐晓鸥晃着身子边拦边喊:“唐大鹏,把你的人弄走,我的事跟陆军没关系,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他妈的,唐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你还叫我不用管,我抽你操的……”唐大鹏话音没落,一只大掌已经挥了出去。
混乱中,只听见一声尖叫。
李夏的注意被一串血蛇吸引了,它正迅速从唐晓鸥的大腿爬向小腿,那血蛇越来越粗、越爬越快。李夏立刻高喊:“快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