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翠听到这番话,脸上表情立刻松快许多,她漾开笑脸,又为彼此斟上酒。“可能是翠姨我想多了,李夏你别在意,虽然翠姨舍不得你离开镲儿塘,但你要有好前程,咱可不敢拦着。翠姨就借这杯酒,先祝你一路顺风。”
唐国翠这番急着送她走的模样,倒把李夏逗乐了。她举杯,主动碰了唐国翠的杯子,道:“走是要走的,不过没这么快,翠姨你呀后半年还少不了被我骚扰。”
唐国翠又扬起初见时那般排山倒海的笑了。李夏也跟着笑,笑得极灿烂,只是仍笑不尽心底的酸楚。酒过三巡,微醺的她终于离开了小酒店。
阴历庚寅木年,七月小,廿六日。
宜:祭祀、求财、签约、嫁娶、订盟。
今日镲儿塘多了许多熟面孔和生面孔。苍井优一、董六一和老范等曾经给予过镲儿塘帮助的人们都作为贵宾被请了来;镲儿塘还通过多种媒体广发邀请,老鱼骨庙村的村民来了,熟悉镲儿塘美食的老饕客们来了,减肥团的孩子们来了,落户古塘的手工艺人来了,还有来西塘寻找文化创业机会的年轻人、四里八乡的亲朋和城里的游客都来了。
镲儿塘今日可不止是一场盛会。
镲神庙的开庙仪式,只是盛会日开幕的第一个高潮。开庙仪式上,飞镲会只飞出了最传统的“飞钹三曲”,在新师傅唐金生的调教下,这最传统的飞镲套路显然焕发了灵动的生机。用唐金生自己的话说:“这帮小子终于领会了老辈子人们打镲的心事,不再是一劲傻打,飞出了渤海海狼的精气神。”
李夏站在人群中,她看见一旁的赵有余不住地点头,那张清瘦的黝黑老脸上,漫溢着喜悦。她也在仔细瞧着,瞧着这帮她亲手参与选拔出的渔家小子们,他们终于贯通了飞镲这门根植于镲儿塘的民间艺术,他们已有资格将它继续传承。
清平典雅“敬香曲”后,接上欢快激昂的“朝山颂”,再一曲“长粮”已将现场鼓动得欢腾四起。三曲结束,赵俊亮作为镲头,领着飞镲会一众人进到一层殿拜祭。没一会儿,一众人突然冲出庙门大喊:“神镲回来了,神镲再度现世了!”
人群中迅速骚动起来。丢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神镲突然再现宛若神迹降临,自然令围观的村民们趋之若鹜。
李夏趁机偷窥了赵有余的表情,他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只不见惊诧。他是早知内情了么?又或者其中还有更多秘密?李夏放弃纠结于此,乡村的秘密解也解不完,更何况神秘不正是村子的魅力所在么。
众人潮水一般涌向镲神庙,显然神迹比开庙仪式更具吸引力。李夏却往后退,她招呼着飞镲会的人,立刻赶去东塘码头,在那里一会儿将举行开海仪式。
才到码头,李夏就被赵阳拦下讨要他的礼物。他终于在飞镲比赛中赢过了村里的众多少年得到了参与“哪吒闹海阵”的表演机会。按说赵阳是赢不过自己的小师傅陈美美的,但陈美美这两年窜得太高,已不适合出演哪吒一角,唐金生便安排她担当了“八仙过海阵”中的一员。
开海仪式由新上任的村支书田家富主持,降职为副支书的陆军连个人影都不见。现下大伙忙着招呼宾客也没人注意这个,赵俊亮倒趁着一点空挡凑到李夏身边邀请说:“一会儿跟我们上头船吧,咱就出海兜一圈。”
李夏没回话,心里小边鼓敲得响。她知道现下唐国翠一定时刻关注着他俩的举动。
“八仙过海阵”、“哪吒闹海阵”和“七星八卦阵”,李夏恍惚间就全飞过了。直到萨米耶拉着她跑到头船边上,自己跳上去,又回身想要拉她,李夏才突然醒过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想上船。可身后不知是谁突然推了她一把,再回头,飞镲会已舞到船边。李夏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登了头船。
欢乐的锣鼓使劲地敲着,江三两一声“开锚起船”,像是号角一般,拉响了码头上的礼花炮,缤纷的彩带和金纸花片和着镲声漫天飞旋。
东塘在李夏的视线中渐渐远去了。海岸线上,古塘和西塘的风景全部纳入眼中。古塘的练兵场上,一样热闹非凡,高木策划的新市集庙会吸引了大批的小商贩和游人;西塘的亲水平台上,已泊上了雪白如天鹅一般姿态美丽的游艇;还有那海岸线之内的绿塘,芦苇荡里的游击战今日也将首度开赛。
望着新镲儿塘,想着新镲儿塘,李夏眼眶突然湿润了。这真是那个她懵懵懂懂撞进来的村子么,她现在竟真有了赵俊辉夸耀她的那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了!
“瞧,咱们镲儿塘多漂亮!”赵俊亮不知何时站到了李夏身边,他窥见了李夏激动的神情。说真的,连他这神经向来大条的男人,竟也突然有点儿想哭的冲动。
李夏见是赵俊亮,立刻收敛了情绪。赵俊亮正兴奋,他扬起那一如从前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自信地笑着。好一会儿,才忽又感慨道:“当初我跟爷爷说我要选村长时,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骂我好高骛远,现在我终于有点明白他的话了。”
李夏望着已渐渐褪去男孩稚气的赵俊亮,她越来越确信眼前的男孩正蜕变成一个具有责任感并且勇于担当的男人。那么,他也应该有能力承受现实的考验吧。李夏决定告诉他自己对于未来的计划。
“我收到了一份邀请,萨米耶推荐我去非洲参加一个文化保护基金会的筹备工作。非洲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准备接受这份工作。”李夏说完,立刻观察赵俊亮的表情,他脸上却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倒是李夏认真检视的模样把赵俊亮逗乐了。他主动解释。“不好意思,七夕的时候无意中偷听见了你和赵俊辉的谈话,其实就算没偷听到,我也知道你早晚要走。你的心大着呢,镲儿塘装不下,我知道。”
“你不留我?”李夏明知他们两人不可能有结果,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留你,但是我会等你。”赵俊亮言简意赅。李夏心里一震,不待她回话,赵俊亮继续表白心意,“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但是自从你送我们飞镲会去法国参加表演,我终于明白了,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精彩,哪怕是我现在也有了更大的野心,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这响铜镲敲出的海神赐福的声音。所以我不拦你,我希望我们都能拥有最丰富最精彩的人生。”
李夏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酸涩了,这才是她爱上的那个心比大海还要宽阔的爱人呀,她第一次如此笃定,这一次她并没有爱错人。赵俊亮急忙用衣袖帮李夏擦掉脸上的泪,又小声警告说:“别哭别哭,海上风紧,一会儿脸可就给哭膻了。”
李夏被他逗得又哭又笑,忍不住给了他一拳。赵俊亮伸手包住她的粉拳,笑着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你还记得博客里留给我的那首《水手》吗,我早就学会了,可一直没机会唱给你听呢。”
“那本来就不是让你当卡拉OK唱的。”李夏故意刁难他。赵俊亮反而笑得更灿烂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今儿给你唱个更好听的。”
说罢,赵俊亮立刻挥起手中飞镲给自己伴奏,大声唱道——
谁能知道明天是不是危险
谁能接到一份后天的报纸
书本上发生的事
都可能在眼前实现
是不是和别人一样的平凡
如果我们的灵魂告别身体
打开那天堂大门
有没有什么人在等
把整个微笑改装
当作是我们的安全港
你是否会相信明天的预言
红红青春敲啊敲
自己的歌唱呀唱
爱要爱的简单
做要做的精彩
我的心从来没有休止点
红红青春敲啊敲
自己的歌唱呀唱
梦要梦的遥远
冲要冲过考验
年轻不能平凡
海岸线已经不见了踪影。蓝色机帆船上,飞镲会的小子们举起飞镲合唱起这歌,唱得铿锵有力、直入云霄。
萨米耶忽地尖叫起来。李夏也看见了,成群的鱼儿正围着这船跳舞,那跳得最欢的正是渤海河神,李夏相信那一定是塘宝和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