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李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赵俊亮真重复了一遍,李夏仍是反应不过来。赵俊亮趁机捏她的手,李夏才回魂般甩开他的手,瞬时爆了脾气。“我靠,谁传的瞎话,也太瞎了吧!不就是方案没通过吗?我怎么就成骗子了?”
“小地方就这样,你习惯就好。”赵俊亮又来一句让人吐血的话,李夏嘴巴张了又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阴着脸转身就走,她想让赵俊辉替她辟谣。没走几步,她又停下,略思忖后,折回来走到赵俊亮跟前。
“你说赵有余是你爷爷?”
“是啊,怎么了?”李夏突然绽开笑脸,挽住赵俊亮的胳膊,强迫邀请说:“走,我请你喝酒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要想让赵有余同意自己的策划案,李夏认为必须投其所好。酒过三巡,赵俊亮也把他爷爷的老底抖得差不多了。李夏明白,赵俊亮是故意放水,他想帮她,却又怕她不好意思。哎,明明是个手粗脚粗的大男孩,为什么心思倒总是比她还细密。
把微熏的赵俊亮还给老板娘,李夏独自出了海边小酒店。做老妈的都不容易,害怕她这个城市里来的坏女人把儿子骗了,却又碍于她是有钱侄子的朋友,不敢多阻拦。李夏猜,刚刚过去的2小时,唐国翠一定很挣扎,就连她那排山倒海的招牌笑都不见了呢。
酒气未散,站在小酒店门口,李夏竟不觉得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烟,抽出一根点上。想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习惯点上一根薄荷烟让自己更清醒。海边小酒店开在码头上,李夏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刚刚还是灰蓝色的旧船已经换上水蓝色新装。只是,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渔船都要漆成这颜色?
往前又走几步,站在码头最边沿。李夏远远眺望海天相接处,蓝和黑两个大大的色块那么自然地融化在一起。
人与人也可以那么亲近吗?
她也可以吗?
她真可以融入镲儿塘吗?
这些不懂遵守城市法则的人和事,真能开启她的新人生?或者,只是将她的生活搅得更混乱而已?那些她想逃开的人和事,在镲儿塘依旧继续混乱着,如果这里并不是解脱之地,她又何必停留。
手指感到一股灼热,李夏松了手,烟屁股掉在地上。踩灭那星点火光,李夏将冰冷的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视线不断上移,她喜欢触目所及的颜色。天,那样清透的蓝,城市已失去许久。几只白色海鸟闯进了李夏的视野,雪白的翅膀扑向船头。呵呵,它们也喜欢蓝色的渔船呢!李夏自言自语:“蓝色啊,难道是因为——那是最靠近神的颜色?”
没人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突然裹上身。
是个男人的怀抱,依稀可以嗅到好闻的香水味。李夏没有挣扎,只对来人问:“赵俊辉,你是打算现在就把我赶出村子吗?”
赵俊辉闻言松了手,退到李夏身侧,一脸坏笑问:“怎么?知道人言可畏的厉害了?要不然一会儿坐我的车回市区,晚上咱俩可以一起过个情人节。”
听这话,李夏猜他已经知道村里那些谣言。赵俊辉掏出烟,抽出2支,一支递给李夏,一支自己点上。他望着退潮后一片泥泞的滩涂,狠狠抽了口。“你我都知道,50万干不了什么,无论是做宣传还是建庙,不过就是给我爷爷一个安慰。”
“50万或许也可以做很多事……”李夏掐掉手中的烟,觉得不合口味。有点急躁,她挑衅问,“赵俊辉,你现在是作为投资人在和我谈工作吗?”
“不,是作为爱慕者,想和你谈谈心。”赵俊辉一副认真神情,反遭李夏讥笑。“我不早说了,我对二手货不感兴趣。”
“咱可是黄金二手货!”
“钻石的还可以考虑看看。”
“你想要多少,我买给你。”
“太值钱的东西,我怕别人偷,更怕别人惦记。”
斗嘴一阵,忽地,两人都沉默了。李夏偏头打量身侧的男人,一身名牌配备,品味也属上佳,受过良好教育,绝对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只可惜太优秀的男人总有无数女人前赴后继,她吃过亏了,知道拥有这样的男人未必是幸福。
“李夏,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赵俊辉突然开口,李夏摇摇头,等待下文,“记得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有一个梦想。如果你可以在镲儿塘实现它,我希望我也可以参与一下。”
“梦想?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赚更多更多的钱先还清银行贷款为自己赎身。”李夏选择性失聪,不理会心底的微漾。赵俊辉也不追究,又给自己的承诺加码。“如果你做得好,我会为你争取更多投资。”
李夏沉默了。
好半晌,她才偏过头问:“赵老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故事?”
题目:《飞拔三曲》
出处:镲儿塘民间传说
讲述者:螺姑
记录者:李夏
镲神庙落地镲儿塘,有好事者提及田福曾执镲收获满仓黄花鱼,便有胆大者摘了高悬在庙梁上的响铜镲带上船,却因此反而得祸。人人都想沾沾仙气,怎么办呢?有老人见多识广就出主意:小船装不下神物,可以仿一对神镲带去庙里加持。
有人按此法仿制响铜镲,还真灵验,于是渐渐就流传了仿制神镲的习俗。后来又有被芦花、田福所救的渔民回村后说起两人均是在碧霞娘娘座下修行,得娘娘神力护佑保护大伙,于是镲儿塘人再去景忠山烧香总会带上自己的镲给娘娘开光。大伙都相信得了娘娘加持的响铜镲能够敲出不同寻常的声音,这样自己在海上遇到什么风险,只要镲在,敲几声,娘娘听见一定会派芦花和田福前来救人。
又过了几十年,有一赵姓族人发现响铜镲在海上做联系用特别好使,声音清亮不说还传得特别远,于是就编了几套不同的镲点,用作船队联络捕鱼、下网、收网之用。这本是好事,可没想到许多村民都强烈反对,他们觉得这会惊扰了护海娘娘的圣驾,坚决不允许赵姓族人再滥用。这个赵姓族人是个耿直性子的小伙子,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冒犯神灵,他亲自前往景忠山请碧霞娘娘解惑。
赵氏族人上山后误入侧院,偶见一道长习武,他执拂尘劈空飞跃,武得特别好看。他闷头看了一阵,心下有了主意。他回到大殿前,用细绳把娘娘神码儿拴在头顶,绕过脖子,用嘴咬住,然后更裤赤脚背起一副马鞍进了大殿。他来求愿,定是要先给娘娘烧个苦香,让娘娘知道自己愿做驾前的马一心侍奉,以表诚意。大礼过后,他跟娘娘说起神镲的事:“娘娘啊,您赐的神镲在海上好用着呢,咱们收成一年比一年好,这都是靠您的保佑。可现下小人有个事,定要求您解惑。我镲儿塘人历来全心全意供奉镲神从不敢怠慢,仿制神镲随身带着,也是信着您神力无边定能保咱风调雨顺。只是,这响铜镲只做信物着实浪费,小人做了几套镲谱用作劳动之用,您可觉得被冒犯?求娘娘给个明示。我刚在殿外遇到一道长,想学了他的本事回去制作一套镲谱专门为祭祀娘娘所用。如果您允我带镲上船用作劳动之用,就令那道长不要拒绝我的求教,要是他不答应,我就当娘娘显灵以后决不再辱没神镲。”
赵氏族人磕了头走出大殿,在山上寻了一大圈却寻不着那道长的踪影。他正着急时,忽听有人喊他名字,回头一看正是那道长。他急忙求教,道长欣然授教。
自那以后,镲儿塘就有了不同的打镲谱子。有“敬香”等曲子是专门拜娘娘用的,有打喜的曲子是专门通报丰收的,也有更多打镲的套路是用于海上生产的,都像暗号似的,各队不同且不外传。
这么多镲谱,只有祭拜护海娘娘的曲子是在陆地上飞的。执镲者要是没几手凌空飞步、劈空掏月的本事,绝对选不进飞镲会。在镲儿塘,谁家小子要是能被选进飞镲会,那绝对是一等一的海狼。因为在镲儿塘特别兴旺的那些年,飞镲会每年都要选出飞得最出色的一个小伙,负责带领村民一路飞拜至景忠山,向娘娘请安祈福,并献上“飞钹三曲”。
将新从螺姑那里收集来的故事上传博客,又仔细分析了袁天乐提供的有关于飞镲的重要信息。李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她兴冲冲走出房间,却发现三层小洋楼里竟然空无一人。看看手机,原来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上面还有一条新信息,是袁天乐留的,依旧是惜字如金:海边小酒店。
这几天,她们三餐基本上都是在那包饭。海边小酒店不大,5个单间就满员,厨房里也只有一个墩两个灶。常住人口就是老板娘唐国翠、厨师唐晓鸥和一个帮厨的六婶,忙不过来的时候请几个外援,无非也是亲戚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唐国翠是村长赵有余的二儿媳妇,和丈夫赵大海以前都是市区化工厂的工人,下岗后回到村里一边经营海边小酒店一边照顾老人。唐晓鸥是唐国翠的一个远亲,刚满18岁,高考落榜后本想和哥哥唐大鹏一样出去打工,却被唐国翠以年纪太小为由留在身边。三年前他们两兄妹的父母因为车祸离世,唐晓鸥一直受到唐国翠的照顾,许是怀着报恩的心态,就这么在海边小酒店干了下来。唐晓鸥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套渔家私房菜谱,做得一手到地纯正的海宴,海边小酒店也因此极受饕客们的欢迎,常有回头客不远千里跑来只为了一饱嘴福。
李夏还知道,死了老婆的赵有余三餐也都是吃在二儿媳妇开的小酒店。想到要碰面,李夏有些犹豫。正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赵俊辉打来的。
“喂,工作狂,快来吃饭。”
“你们都在?”李夏脑中突地闪过一个念头,她知道这很冒险,但她想试试。“赵俊辉,村长酒喝得怎么样了?”李夏听赵俊亮说过他爷爷爱喝酒,喝高兴的时候特别好说话。
“连我爷爷爱喝酒你都知道啦,看来你对镲儿塘的了解进展神速啊。”
“他喝得还高兴吧?”
“还不错,被我妈安抚了几句,态度正在软化当中。李夏,你不错呀,我太奶竟然都替你说好话。别人说话可能没用,我太奶一开口,爷爷准保听话。”
似乎……听起来……那边的气氛很不错。也许现在正是时候。李夏回房间抓了一件外套就奔出了门。她以有生以来最快的奔跑速度闯进海边小酒店,直冲进赵有余一家吃饭的单间。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她拿过桌上的空杯子倒上了满满一杯白酒,敬过赵有余,二话不说先干了——
“村长,今天上午拿出一个不合格的策划案是我的疏忽,我向您赔罪。现在,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获得您的认可,如果您还是不满意,我今晚就离开镲儿塘永不再碰这个案子。您看如何?”
这突发的状况令全场静默。赵俊辉想开口李夏不要意气用事,却被赵有余拦下,他不怒反笑,起身干了杯中酒,高声道:“好!爽快!我喜欢你这女娃的性子。你说说你的新想法。”
“第一,我听说飞镲已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来咱村采访过,请您做过谱系,咱们应该争取传承人的身份认可,因为这才是镲神庙重现于世的重要佐证;第二,我打算为镲儿塘重新组建一支飞镲会,为他们争取机会出去比赛和表演,为镲儿塘做宣传打知名度;第三,我将策划一系列镲神祭活动,赵俊辉有一点说的没错,镲儿塘名气大了将会吸引更多的投资。我想将系列活动的高潮定在封海日,举行封海祭,我们可以与政府环保部门合作,咱们滨海市现在正大力建设生态城市,我们应该把镲儿塘打造成渤海生态第一村。有海、有船、有美景和美味,镲儿塘才能吸引游客;有神、有庙、有历史,才是值得保护的古村落;但是……这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咱们应该齐心合力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镲儿塘,独一无二的!因为咱们有飞镲啊,我终于找到最珍贵的资源了,它是祭天祭地祭海祭神的信物,是咱村标志性的神器,咱们怎么可以不好好利用!村长,一起来做这件事吧,这是咱们追寻镲儿塘传统文化的最后机会,我相信这也是复兴镲儿塘的大好时机!”
这一番话说愣了一桌人。
赵有余脸上面无表情,他点了根烟,慢慢抽着,也不表态。大家都在等赵有余发话。好半晌,直到掐掉烟屁股,他才开了口:“飞镲,是个好东西呀,可惜了,真是个好东西……”
春天花会开
“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扬花飞满城……”李夏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午饭后她吃了感冒药,现下困得要死。平生第一次见义勇为,在腥气十足的虾池子里捞出田家富,虽说是功德一件,可一想起自己是那晚唯一挂了病号的一个,她就觉得憋屈。连螺姑都笑话她小身板太弱巴,经不得风浪。可城市里讨生活的“白骨精”,哪个不是外强中干?这样想着,李夏心里又平衡了。
《花为媒》顺着窗户缝一直往她房里钻。这是螺姑最喜欢的评剧,李夏以前最受不了这些戏曲,最近被螺姑熏陶得竟也觉得这唱词很有意趣。拥着被子蜷缩在床上,李夏忍不住跟着哼:“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了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君子压群芳,百花相比无颜色,他却说牡丹虽美花不香,玫瑰花开香又美,他又说玫瑰有刺扎的荒……”
气不够用,李夏一阵咳嗽。她急忙跳下床喝水,又顺道取了笔记本电脑查看资料。就算是生病中,她也不能闲着。宣传镲儿塘,这第一炮她算是打响了,最近陆续来了几批人马想在镲儿塘投资建庙。
苍井优一是滨海市开发区一家日企的老板,据说螺姑的丈夫曾经救过他父亲的命,只是村里人对于他的国籍颇有芥蒂;而来自美国某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会的勃朗先生,说是要在镲儿塘和鱼骨庙村择其一投资扶持建庙,但看他对那副出土铜镲的兴趣,很有可能最后花落镲儿塘;即使这两家都不成,还有袁天浩兜底,他似乎铁了心要在镲儿塘搞点啥,最近常跑来村里来找赵有余套近乎。
而她的下一个任务就是筹办飞镲会。办活动,李夏不犯愁,但她最腻歪这摆弄人的事。村长赵有余不想得罪人,几次都表态要她操持飞镲会的选拔,并希望她重用赵俊亮,这让李夏觉得为难。她不想在镲儿塘和赵俊亮走得太热乎,毕竟……
有人敲门,打断了李夏的思绪。是马三姑送来热水,又问有什么要洗的脏衣服。李夏翻出牛仔裤,叮嘱她裤子很贵一定要手洗。马三姑拎过去瞅,指着裤子上的破洞和油漆痕问:“这裤子都破成这样了,还要?再贵也不能穿条破裤子呀,还有这油漆用酒精也洗不干净。”
李夏忍住笑解释:“这是流行,要是没有这些油漆点点,这裤子的价钱也许得少了零呢。三姑,你就小心别把破洞越撕越大就成了。”
“就这么一条破裤子有这么值钱?得好几百吧?”马三姑最近常替两个城市来的女孩洗衣服,知道她们穿的衣服都不便宜。
“我记得,好像不到2000块。”
“嚯,就这么一条裤子,够我干上三四个月的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会享受……”马三姑将拎着的裤子小心叠好,临出门时还一直嘟囔,“我看,洗你这衣服,我得先跟上帝祷告祷告。”
马三姑信奉基督,每有难事必先祷告。虽然人有点唠叨,但做事还勤快,也许是信了教的缘故,对人也极为和善。听说她以前是个暴脾气,儿子遇了海祸后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忙活了大半辈子,结果丈夫儿子都早早地离她而去。
睡意被扫个精光,李夏又捧起电脑,打开一个新的文件准备草拟个飞镲会成立筹备方案。刚敲了几个字,又有人敲门。这次出现的是赵俊亮。他会主动来倒令李夏有点好奇。自她来到镲儿塘,他还是第一次主动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