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沛宁顺利进入哥大。因着专业基础和英文水准都很强，他在这个全新的学术环境里起步并没有感到很困难，又拿着全额奖学金，像他这样对生活要求很低的人，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富足的了。唯一让沛宁感觉不大习惯的就是哥大周边的环境和治安都太乱，他住在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楼里，旁边就是波多黎各穷苦移民的街区，再连出去就是纽约混乱的哈林区，常听到同学被抢被偷的事件，若非必要，沛宁很少离开校区和住所出门乱逛。
沛宁的导师华纳-米勒教授是哥大的名教授，手里拥有多个国际和美国著名的学科研究基金款项，主持着自己的大型基因工程研究中心，手下的研究员，年轻的助理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博士后，研究助手等组成的团队，有三十来人之众。米勒教授那时五十多岁，留着修理得非常漂亮的两撇胡子，镜片后的目光平时看着非常温和，但当什么事体触到了他思维的兴奋点，那双眼睛立刻射出犀利的目光。他的身材修长，熟悉之后，沛宁才知道，作为生物学家的米勒教授，盯自己食物的营养和热量参数之认真执着，绝不下于面对他的实验数据，而且是能不坐车就坚决不坐车，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天。
米勒教授的实验室总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沛宁在实验室里有自己的办公桌，并很快就分到了实验台站。他总是在那里读书看资料，熟悉实验室的环境和研究课题。沛宁习惯也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是偶尔，在夜里离开前，回头看到实验室里那些复杂的新奇的，待他去熟悉使用的昂贵的先进仪器，还有那成片的试管架和仪器台，当年南雁谈到她自己的工作时所说的就实验室那点破事那样的话，会跳出来，令他菀尔。在沛宁眼里，那些仪器器皿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米勒教授第一次带他到这实验室看时，就说，你将来要拥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实验室，我们这一代代人的努力才能有意义。这一切，意味着多么浩瀚深广的海洋。沛宁摇摇头，为自己竟也想到了海洋而失笑。南雁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他又想，心就很软，他想，这大概就是他思念她的方式了。他其实都不敢多想思念这样的词。他跟南雁甚至都不曾过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一结婚就上路了。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不曾有机会熟悉，就是一程又一程的旅途，这个想法让沛宁难过。沛宁按自己的承诺，很快就开始为南雁寄去了申请陪读签证的材料，还到学校房管部门去登记申请了为研究生提供的家庭公寓，引得系里的中国同学知道后笑说，到底是燕尔新婚啊。留学多年的老同学则贴心地说，你这是对的。来美国，就是另一世人生了，联系过去生活的那条线，再粗也经不住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两头拉扯啊。那年头，很多留学生的婚姻都在重新洗牌，分分合合的悲喜剧令人看得麻木。沛宁听了笑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想起这句中学课本里读到的话，正是。他如今满心想的，，只是快点安顿下来，就可以集中精力在专业上发展。
南雁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来到纽约。沛宁在肯尼迪机场看到的南雁，竟有些瘦了，像个抽条了的大二女生，看着真有几分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就说，好像长大了嘛，然后有点生分地笑起来，拍了拍南雁的头。南雁侧身上前拥住他，柔声说，是头发留长了啦！沛宁侧头去看，南雁果然一肩的头发，油黑发亮，头顶用个式样繁复的花发卡卡牢一小咎，让她的额头显得光洁，有几分聪明相。沛宁欢喜起来，伸手去轻抚那头发，说，真好看的。
是你喜欢的呀，南雁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着，还轻捏了他一下。沛宁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王镭也是留短发的，这是他见到南雁的第一个反应。那反应确实给他带来过极短暂的不适，可他说出来过吗？这样一想，便有点恍惚起来，又对南雁记得并且这样在意自己的话，有几分开心。但他没敢说，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便去看她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惊恐，那双大眼几乎无法聚焦，他在她的走神里确认了她。这个确认，令他握牢她的长臂，那条在南国焦湿的烈日下因为痛哭而悬垂的惨白的长臂。南雁穿着雪白厚重的羽绒长褛，一条粗毛线织成的桃红长围巾，在脖子上缠出厚厚的三圈。沛宁感到满手浮满的羽绒里若有若无的一根细骨，很不真实。就更使力捏了一把。南雁的手搭过来，说，这是专门买的呢，北海哪里用得着穿这个！
他们相拥着去坐机场进城的大巴，沛宁才发现南雁的那只紫红色的箱子非常沉。想到认识的那些的中国同学和家属来美国时，箱子里塞那么多的锅碗瓢盆，吃食干货和日用品，就说，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美国又不是沙漠，中国有的东西，唐人街里都找得到的呀，扛得真辛苦啊。我倒真没带那些，基本都是书，南雁有些羞涩地说，伸手来帮他抬。我英文不好，带了好些词典字典，还有考试的资料，一些翻译过来的专业书，南雁说。还有菜谱，她又加一句。沛宁听了笑笑，他想都没去想南雁说的专业是什么，顺口说，专业书要看英文原文的还更好懂，语言要在生活中学。忽然就意识到，南雁给他的英文信，如今已可写到两页多了，就拍了拍她的脑袋。到家几日后，沛宁果然看到墙角边堆出一堆书来。他弯腰去看，发现除了中英，英中词典字典和《如何煲靓汤》，《粤菜100种》，《西餐入门》三本菜谱外，大部分都是艺术设计的中译本书籍。沛宁一时有些奇怪，蹲下去将它们翻看，依稀想起来，南雁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设计的。那么，原来她讲的专业是这个了？一时愣住。
那日纽约正是漫天大雪。南雁将脸仰起来，说，这就是雪啊！几乎是雀跃的，又加一句：北海从来不下雪！广西也不下的，对吧？沛宁去拉她的手，温和地纠正她：桂林有时也下雪的。南雁就吐吐舌。你是在美国了，沛宁说。南雁拍拍自己的脸，又将那沾了雪水的冰冷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说，啊，我到美国了！
从肯尼迪机场进城去往哥大，一路因大雪封路，车子堵堵塞塞，竟走了近三个小时。南雁后来就靠在沛宁的肩上睡过去了。窗外的雪色被淡青灰的车窗隔滤后，在南雁的脸上打出一片烟色。沛宁侧脸看到她两只眼睛合成长长的两道弧线，便轻轻地握住南雁的手。沛宁想，他的生活就这样翻过了重要的一页，从此，他就该是个一心奔事业的男人了。
沛宁在南雁到来的前一周拿了学校研究生家庭公寓的钥匙，这公寓楼跟他原来住的单身学生公寓只隔两条马路。他学习用的书本等，基本都放在实验室里，搬起家很容易。那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配着简单廉价的家具。跟美国所有的大学一样，这种由学校为研究生们提供的住宅是学校福利的一种，租金比校外的公寓便宜近半，包水包电包空调，若家里有孩子，则还有两房三房的户型。虽然跟在外州的同学同等类型的住房比，哥大的公寓窄小老旧得多，可这是寸土尺金的纽约，沛宁非常满意了。房子在换住户前，由学校房管部门请人来洗刷打扫过，炉头，冰箱，各处的水龙头都擦得镫亮，但跟满屋化学洗涤剂的味道相配的，是素净到苍寒的调子：深棕的沙发，乳白的窗帘，浅棕的复合塑胶板贴面家具。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家，真正意义的家，浅素到这个程度，连一向不怎么在意这类家居细节的沛宁，都感到几分不合适。他去买来粉底碎花的整套床具，还到二手店里挑了两幅暖色花卉的画儿挂在厅里正对着窗边长沙发的那幅墙上，小小的家里虽然还是朴素得很，却透出了令沛宁心安的暖意。在去接南雁到来的前夜，沛宁又去街口的超市买来一打红玫瑰，配上个湖蓝色的绒毛熊，搁到沙发中央。那小熊的手腕上绑着一个印着两颗大红心的锡纸汽球，上面写着红色的花体：Welcome home ! ，整个屋子一下有了活气。出门前，他在公寓各处喷了一圈甜甜的兰草香型的空气清洁剂。
南雁一脚跨进小客厅时，惊喜得叫出了声。到家了！沛宁放下行李， 过去弹了弹小熊手里的汽球，后头朝南雁俏皮地笑笑，说：Welcome home! 南雁一个转身，就抱住了他。他看不到她的脸，稍顷，就听到了她压抑的饮泣。沛宁赶忙说，我们有家了，在美国有自己的家了，该高兴呢，嗯！说着就扶她坐到沙发上。公寓的暖气很足，沛宁帮南雁退下羽绒服，拿过纸巾帮她擦眼睛。南雁羞涩地笑笑，说，我是高兴呢，说着起身，由沛宁领着，在公寓里转了一圈，整个过程里，她都没说话，只将沛宁的手握得很紧。出来再坐回到沙发上时，沛宁问要喝点什么，南雁说茶就好。沛宁一愣，说，唉呀，没热水呢，明天去买个咖啡壶吧，南雁问，不是说美国的水龙头都二十四小时供热水的吗？沛宁笑笑，这水龙头的水，倒是冷的可以喝，热的不行呢，有水垢的。哦，那就算了，南雁摆摆手。沛宁起身去用个小锅烧上了水，转身回来，蹲到南雁膝边，拉过她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K金戒子，小心地戴到南雁左手的无名指上，笑着轻声说，按美国的习惯，做了太太，无名指是不能空着的。南雁的表情是惊喜的， 待沛宁的手松开，她抬起手在灯下细看。那时一只细巧的镂刻着三颗心的戒指。尺寸是对的，戴在南雁有些圆润的无名指上，非常妥贴，这让沛宁有些得意。沛宁捧住她的脸，说，他们说的是，这三颗心代表Past, Present, and Future（过去，现在，将来），那就是永远。南雁的表情轻松下来，将信将疑地说，中国人讲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啊。沛宁拥住她，很轻地说，我更喜欢美国人的这种讲法，有动态感，很科学。南雁依在他怀里，不响。沛宁轻声说，等将来条件好些了，我要给你买个钻戒，美国人订婚都要送未婚妻钻戒，三个月的薪水，所以晚点买倒是好的，对吧？南雁将那戒子旋着，柔声说，有这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足够了。那个夜里，他们带着他们的过去，现在，深深地沉入到他们期待着的将来里。
沛宁在新年前夜，带南雁参加了系里中国学生学者们在系里大会议室里举办的迎新晚会。系里的中国同学和家属约有三十来人，加上他们邀请的一些其它族裔的同学，教授，那夜来了约五十多人，将个阔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按美国的常规，各人各家带一两个自己烧的拿手菜，在暗暗的彩色灯影里吃喝聊笑。
南雁是最新的人，一进来就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中国女生和太太们都围过来问好，说，如果南雁再胖一点，简直就是年画里那种标准的漂亮小媳妇儿了啊。真好看，她们说。南雁听着这些话，只安静地笑着，并不怯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你太太倒看不出是南方人呢，她们又朝沛宁说。这又为什么？南雁这时倒说话了，表情很警醒，直盯着人家问。哎呀，噢，女人们竟有些语塞了，然后有人说，南方的女孩子相对来说总是更活络的。沛宁想，她们肯定感觉到了南雁神情里那种迷离走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无法理清。沛宁想起来南雁的父亲是山西人，再看南雁一眼，才注意到南雁头顶两侧盘了两个髻，他想不出那两个复杂的髻是如何盘出来的，其间还夹缠着一条彩色头绳，配着她肩上那条厚重的毛织披巾，让他都有点不敢相认，隐约觉得，自己真的怕是不太认识她的。
沛宁的导师米勒教授和太太黛比那夜也出现在晚会上。沛宁将南雁介绍给他们，两人都热情地直夸南雁生得漂亮，又说沛宁有多么幸运。南雁的听力不很好，多数的句子要靠沛宁给她翻译。沛宁译好后，她却坚持自己用英文回到。她说得很慢，句式也是简单的，可她的发音却很不错，说出来的话，米勒他们都能听懂，频频微笑点头。黛比最后搂住了南雁的肩膀，说了好几遍：多么可爱的女孩！又去看她头顶的髻，说，这比法国辫子难弄呢，真好看。
黛比个子高挑健硕，每次见到，都是修饰得山青水绿，很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图案抽象的衣服，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长期居家的主妇，反倒是曼哈顿某个时装设计公司或广告公司里的大牌。她本科学的是历史和新闻双学位，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非洲采访时，就认识了当时在那里当自愿者的年轻的米勒。结婚前，两人说好这辈子得有七个孩子。婚后，黛比自己生了四个，从亚洲，非洲和南美，又各接养了一个孩子，果然完成了一家九口的家庭大计。南雁来时，他们对小的两个孩子，也都念大学了。
黛比微笑着问南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喜欢纽约。然后又问南雁有什么计划。南雁便说，她先要学习英文，至于将来嘛，她想去上学。米勒太太想学什么，南雁笑笑说，也许是艺术设计。噢，黛比夸张地张大了眼睛，问是什么方面的设计呢？南雁答不上来，就说，还要再想。黛比就告诉南雁她如今的兴趣是画油画，米勒教授就加进来说，还别说，画得像那么回事呢。在家里，她的画跟我们花大价钱收藏来的大画家的油画并排挂着，人们都分不出来呢。沛宁和南雁同时笑出声来，米勒教授歪着头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哦！黛比得意地搂过南雁的肩，说，欢迎来美国，喜爱艺术的人是有福的。
回家的路上，沛宁拉着南雁的手，握到的却是彼此的手套。他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再去拉南雁的手，就感到了南雁的手从毛织物孔中透出的热气。你真好看，沛宁说。南雁轻笑一声，也不应。沛宁说，大家都这样说呀，你听见的，男生都说我真有福气呢，他的声音更轻了。南雁轻拍他一下，说，我才羡慕她们呢。谁？沛宁问。那些在上学的中国女生啊。哦，沛宁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中学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如今大都来美国念书了，他不曾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沛宁想到了王镭，又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南雁说。你也可以念的呀，如果你愿意，沛宁说。南雁很轻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沛宁这才想，那倒是的，以南雁一个大专生的基础，哪里好跟那些一路指哪儿打哪的女生比呢，心下涌出疼惜，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乖，我不要你吃那些苦的。你看米勒太太过得多好，也不耽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南雁不响，将手从沛宁的手里抽出来，塞到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两个人就闷闷地在雪地里走着，静听着被寒夜放大的足声，笃，笃，笃，那是南雁雪靴的声音；咵，咵，咵，那是沛宁的，两相交错，有些杂乱，临到了公寓楼的大门口，听到消防车在街面上尖厉的呼啸声，和周边混乱的南美社区窜出的零星烟火的响声，两人才又拉了手，呼着寒气相拥着互道新年快乐。沛宁说，明年我带你去时代广场迎新年，看烟花！很多年后，直到他们搬离了纽约，沛宁坐在西海岸家中的客厅里，看到电视机里时代广场那年复一年的热闹再次上演，才记起，他没有兑现过那个承诺。虽然，它是如此微不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