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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老师的名字从莲露的叙述中跳出来时,莲露在诊所的疗程已经过半。

莲露持续回避面对当年在上海遭受舅舅性侵犯事件的细节和受创后心理状态的辨析,她的表现清楚地显示出治疗阻滞点就在这里。而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诊疗过程中倾注的同情开始愈发地个人化了,我明显地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无法对另一个病人倾注同样的热情和耐心,这令我开始担忧。在莲露又一次带来多项空白的治疗问卷时,我向她提到她可能要面对转看其他心理治疗师的选择。

莲露的表情有些意外。她没有立刻回应,盯着我,嘴巴微张着,嘴角上翘的线条让她看起来在微笑。她那天穿着一身铁灰色衣裤,看上像坐在谈判桌边的女强人。我给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侧过脸去,看了一眼窗外,深秋里的枫叶已挂出的一树金红。

莲露将问卷拿回去,低头看了看,又放回来。她的手势有些轻慢,卷子象是给甩回桌上。所有的问卷,我都认真读过,想过的,她的声音里有在她是罕见的坚定。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地说:那么是什么妨碍了你回答这些问题呢?要知道,认真回答这些问题是治疗的核心步骤。这些问题不是随手拈来的,是认知行为心理学临床实践经验的结晶。它们会帮助你梳理自我心理的认知和情感,比如自责,负疚,缺乏安全感,不稳定的情绪,深度的悲伤,处理两性关系、婚姻关系的困难,是不幸有过你童年遭遇的人在成年后会遇到的典型问题。设想你在海里冲浪,若想不被巨浪吞没,你得驾驭好滑板,从风口浪尖穿过。要冲进浪里,才能冲出来。如果你只是躺在小舢板上--我没有躺在小舢板上,莲露打断我,眼睛往我身后墙上那幅巨浪照片扫了一眼。

你请继续--我看着她,点头说。她斜一眼台面上的问卷,说,我虽然没有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可我是都认真看过,也想过。所有的问题,就算是我没有回答的,我都仔细读过。

莲露盯着我,说,你肯定觉得,我最后一次在上海遭遇的事情是问题的关键。可我想过了,其实那件事我已经放下了。我马上说,当然没有,你是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比如我们现在谈论它,你甚至都是用"那件事","上海那次"这样的话语,你甚至无法将舅舅的名字跟那件性侵事件联在一起说出来。你掩着耳朵,可那只铃仍随着你的移动不停地响。你得将那铃摘下来。刚说完,我就我为自己的武断和说教感到了后悔。我还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提高了,情绪也显得急躁,仿佛在竭力说服莲露。

莲露愣在那里,皱着眉,微眯了眼睛,像是刚从暗房出来,一下还不适应室外的强光。我冷静下来,等她的反应。她摇摇头,说,不对。我的问题不在过去,而是在眼前。我要解决的是如何处理眼下的问题。说着,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着难以描述的温和。

嗯,你说了解铃--她又说,那个铃是解下来过的。 朱老师是解铃人。只是,突然有一天,系铃也是解铃人。说到这里,她斜来一眼,苦笑。她的脸色在明亮的屋内显得有些苍白,跟平时丰润的气色很不同,在一身铁灰的映衬,显出平日里少见的憔悴。

莲露在后来的叙述中,一直用“朱老师”称呼她的丈夫。在福建三明长大的朱老师,八三年春天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当时是电子工业部直属的桂林电子工学院教书。莲露高中毕业时,母亲说自己一生见多了,觉得还是学门技艺扎实,将来能够安稳过日子。莲露考大学报志愿时,心下知道上海是再不能提的,就报了一串广州的院校。母亲死活不允,老师来做工作也没用。莲露跟母亲争执起来,母亲夺了她的笔,说,她不能让她再独自离家,弄不好不知再弄出点什么事来,还是在身边看着放心。莲露听母亲说到这里,不敢再吱声,顺了母亲的意思,轻松地考进桂电无线电技术专业。

莲露在大二第二学期修《概率论及数理统计》课时,成了朱老师的学生。朱老师黑瘦,个子不高,戴副厚厚的眼镜,当时已年近三十还是未婚。他平时话很少,也不怎么笑,但一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能将枯燥的内容讲得生动有趣。他的课堂上常爆出活跃的笑语声。朱老师比莲露整整大十岁,曾下乡插队十年。做为老插,他不修边幅的经典故事是,他上讲台时总会换上很新的确良衬衣,可一转身写黑板时,大型阶梯教室里近百名学生,常能清楚地看到他里面穿的背心后面一个个洞,有些竟有碗口那么大,引得女生们一阵骚动,不停窃笑。

莲露在校园里很安静,很少跟同宿舍女生一起行动。她早已说一口道地的桂林话,就是跟母亲在一起,她也不说上海话了。她随着桂林城里女孩的时尚和打扮,再也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小城的外人。偶有同学穿来家里人出差上海买回来的时装,莲露总会多看几眼。那些来自上海的花尼龙面料衣裙、中长纤维的春秋格子面料,上海传过来的燕子领、A 字裙、蝙蝠袖、直统裤、坡跟皮鞋,对她来说都是时髦玩意儿,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再是同龄人中引领潮流的人了。她喜欢自己成了一粒融入她们池塘里的盐,而不是浮生在水面的莲花。

那时校园里正时兴跳交际舞,学生食堂一到周末就彩灯闪闪,开着一场接一场的舞会,却从来不会有莲露的身影。她在学生食堂碗架上的碗里,常会出现男生约会她的字条。她总是悄悄地将它们取出塞进衣袋,到没人处撕碎扔掉。他们写来的信,她也总是没拆就处理了。不是因为学校规定在校学生不可谈恋爱,她就老实听了,只是她看着那些一头墨黑头发,满脸青春痘的同龄男生,心里会不耐烦。她试过跟他们去打球,爬山和郊游,却没法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她想自己其实比他们老了一辈,她的知音是比她更老的人。后来,晚自习出来,再在楼梯口再遇到等她、堵她的男生,莲露连客气也不讲了,拉了脸甩开他们就走。

莲露第一次去朱老师的辅导课时,已近结束。见莲露进来,两个原已背好书包站着跟正在收拾东西的朱老师说话的外系女生便停下来了。朱老师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来,看到莲露,表情有些意外。莲露轻声叫了声"朱老师",心跳竟加快了。朱老师看看表,微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出来,说,你是莲露?——没等她回答,正要离去的两个女生“噗哧”笑出声,说,她是我们的校花。莲露第一次她听到人说自己是校花,而且是在这么严肃的朱老师面前。她斜着眼轻声嗔道:说我是个笑话吧?那两个女生一听,吐吐舌头,赶忙离开。

莲露尴尬地站在那里。朱老师摆摆手,说,嗯,你有什么问题?莲露告诉他,自己对一些概念不是很理解,有几道作业题解得没把握。朱老师让她坐下来,自己却站着,让她将不会做的作业题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出来,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不时点拨几句。莲露发现自己磕磕巴巴地讲着,在朱老师的提示下,很多概念变得清晰起来了。朱老师微笑着点头,说,就是这样的。当你能将习题用自己的语言说明白的时候,你就真懂了,解题的办法也就顺理成章地出来了。你就这么练。拿到题目不要急着去解,先吃透题目要你做的是什么,里面牵涉的概念不清楚的话,再回去看书,就这么简单。莲露仰头听着,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她和朱老师一起从教学楼的台阶上走下来时,校园里已到处是晚饭前锻炼的人们闹腾的欢声。

莲露开始经常出现在朱老师的辅导课时段。她通常在课时将要结束时出现。这时大多数学生已离去。她跟朱老师聊着,作业基本就当场做完了,教室里没人时,两人也聊些闲话。朱老师很少说笑,却很耐心,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在听。朱老师给她讲些他十年的插队生活。从他们翻山越岭串访知青点寻读禁书、养鸡放牛、耙田种菜、偷鸡摸狗,到如何爬上牛车赶往公社所在地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莲露都听得津津有味。那是她的同龄人,甚至家里的辉哥他们都不曾有过的经历。莲露的戒备慢慢松懈下来。听朱老师讲他福建家乡生活习俗的不同,她也会谈起自己童年时代在上海的生活。两人再对比桂林市井生活跟各自背景的不同时,竟有了知音的感觉。

朱老师的课程结束后,已是大三学生的莲露,在专业基础课里遇到与数理统计相关的难题时,还会想到去找朱老师请教。一来二去的,他们就有了些课外的交往。到了暑假,朱老师因为要备考研究生,没回老家三明。他们有时就约了一起去市里逛逛书店,到学校后门外小街上的大排档吃饭,还一起看过几场电影。若是约在朱老师住的单身宿舍楼下碰头,朱老师总是按时出来,从未邀她到楼上他的房间里去看看。这让莲露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已很久没能这样轻松地跟男性独处了,心下对朱老师更亲近起来,再遇到什么烦心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要找朱老师去说,虽然她并没有那样做。

朱老师告诉莲露,他生活的短期目标是争取继续深造。不是报考中科院的研究生,就是争取去美国留学。莲露听了有些吃惊,想朱老师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考虑成家的,又没好意思问。待莲露进入毕业实习和毕业设计阶段,朱老师也已报考教育部的公派留学生,业余时间都花在英语强化训练上,他们的联系就少了。

莲露毕业后,分到市郊三里店的无线电元件厂,开始了早出晚归的上班生活。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一封本市来信。莲露一眼认出朱老师的字,赶忙将信拆开。朱老师在信里说,好久没见面了,挺挂念她的,希望她喜欢她的工作。他刚从南宁考试回来,可以松口气了,想请她周六晚上出来,一起去中山路上的“漓江人家”吃个晚饭。朱老师最后强调,请她务必要来,他有些重要的事想跟她谈。直觉告诉莲露,朱老师肯定考取公派留学了,隐隐地,又感到那"重要的事情"跟两人的关系有关,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请你具体一点。我在莲露转开话头之前,截住了她。她看着我,苦笑着说,还不够具体吗?我真地很感激你在整个过程中对我的耐心。我笑了笑,说,关键处要不厌其烦。比如,在你预感到朱老师要跟你提及两人关系的时候,你为什么感到不安,而不是兴奋,或者盼望,哪怕是紧张?是你不喜欢他,想拒绝他吗?还是其它的原因?

当然是因为上海的往事。她轻声说。舅舅性侵那件事,这时让你感觉不安--我说。她的眼睛快速地聚焦,盯着我。我说的对吧?我问。她又些不情愿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应该比这更复杂些。我说:好,你请接下去。

莲露到了高中,成了重点中学尖子班的学生,课业繁重,自己又特别好强,满门心思都在准备高考上,舅舅已经很久不曾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了。上了大学,外国电影《苔丝》来了;男女青年分分合合的故事成了报上的热门话题;青年杂志热烈讨论起非处女问题,从这个话题,又争论到贞操,保持纯洁或被玷污,连篇累牍,令人心惊。莲露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母亲会警告她说,如果她将自己在上海舅舅那里经历过的事情说出去,迎接她的会是千刀万剐的命。

有天夜里,熄灯铃响过后,莲露同寝室的女生又为刚从报上读来的曾遭强暴的女青年的来信争论起来。那女青年在信里说,当年她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便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他对她说,你只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我怎么会因此而离开你?女孩子们为那个女青年感到庆幸,又说,所以一个女人的纯洁是很珍贵的,因为它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莲露躺在黑暗的蚊帐里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忽然苦笑了。无法找回的东西太多了,外婆那个有外公的家;外公一生经营的公司和工厂;母亲迷恋过的越剧舞台,上海……都是说没就没了。青春,生命,哪样不是一去不复返?反而是那个所谓的纯洁,却未必。好比外婆,她就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外公将她从欢场赎回,给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莲露在那个夜里,明白了她要等的,就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莲露再看到年轻男生们争论"苔丝"时的激动,心理上对他们就更疏远了。看这些连女生的手都没有拉过的大男孩,在那儿为爱情的"纯洁"争得青筋暴跳,她就想,"疯狗"那样的词,倒真是他们能想出来的。她很清楚他们不是她在等的人。跟朱老师走近后,莲露一路是欢喜的。但直到收到朱老师的信时,莲露还不能肯定,朱老师会不会是她在等的那个人。

莲露来到"漓江人家"时,朱老师已经等在二楼靠窗的卡座上了。远远看到她进来,他站起来向她招手,表情有些紧张。朱老师那天穿一件崭新的蓝底红细格的的确良短袖衬衣,转过身时,莲露发现那里面的背心没有一点破绽。她微微笑了。莲露那天穿了一条粉红色镶白色荷叶边的尼龙连衣裙,白色高跟皮凉鞋,剪着那时流行的山口百惠式短发,看上去还带着十足的学生气。欢迎欢迎,我们年轻有为的女工程师呢!朱老师将她往卡座里引,笑着说。还差得远呢,一年试用期满后,才能转助工呢,莲露笑着答,落下坐。

卡座紧靠的大窗几乎落地,窗外有圈小小的矮栏杆,摆着红白色的海棠。背景里邓丽君的低吟浅唱,听得人心发软。窗外中山路上涌动不息的车流人流,看上去如快进着的无声电影画面。莲露转过脸来,和对面朱老师的目光相遇。她甩甩脑袋,看清了朱老师显然是新剪的短发,腮帮上是新剃净的一片淡青, 眼角的皱纹好像更深了。天暗下来,她低下头去喝茶,眼角晃着街市中返照上来的灯光,忽然想到了在上海的时光。这是很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上海却没引发不快的情绪,再望向朱老师,心下生出暖意。

朱老师点了好些桂林家常菜,将香槟倒好递给莲露,笑着说,让我们为两个好消息干杯。一是祝贺莲露大学毕业,长大成人自食其力;二是要跟莲露分享好消息,他已经考取教育部公派留学资格,马上就要到广西大学外培中心去脱产培训英语,然后考托福和GRE,联系美国学校去攻读学位。两人干了杯。莲露放下酒杯,高兴地说,这真是大喜的事啊!朱老师点头,笑着将杯里剩下的香槟一口喝下,脸就有些红了。他放下酒杯,问莲露:你想不想去美国呢?莲露一愣,说,唉呀,没敢想过。朱老师弹了弹杯子,说,那你就去吧!莲露"噗哧"笑了,说,你以为是去南宁啊,说去拔腿就去了?朱老师正色道,你不要笑,我可以带一个人去的。莲露笑得更响了,说,朱老师你真是喝高了,美国还给你配额呢,来一带一——朱老师的手伸过来,朝她的额头点一下,说,真是个傻妞,我当然是可以带家属的。莲露的脸"腾"地就红了。朱老师伸手过来,掌心朝上搁到莲露面前,说,答应我,跟我去吧。莲露从来没有听到朱老师这样轻柔的话声。她将自己的手搭到朱老师手上,朱老师将手往后一抽,反过掌来,一把将她的手指扣紧,摇了摇。谢谢你!莲露鼻子一酸,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莲露牵着朱老师的手走出"漓江人家"时,天才黑透。他们一路出来,拐上滨江大道,到一个露天茶座的长竹椅上坐下。那时漓江两岸夜里还没有太多灯火,清澈的漓江水漫到眼前,在茶座暗暗的灯影下,甚至能看到河床里的鹅卵石。远远地,还能看到黑色山影上的满天繁星。她的手一直在朱老师的手里,感觉心跳都慢了下来。江水也似乎流得特别安宁缓慢。他们喝着茶,聊起分别后的各种趣事。朱老师很轻地摩挲着她的背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可以跟你讲贴心话了。你真的是很漂亮的女孩,穿身旗袍走出去,肯定很像上海滩上的大小姐。唉,要不是时代的原因,你就是上海大小姐啊。见莲露不响,朱老师又说,公费留学的人都有八百块的置装费,等我领了来,你拿去做两套漂亮的旗袍,到了美国,你穿上它,我们到街上一走,让美国人也看看我们中国美女。莲露笑笑,想起照片里看过的外婆穿着旗袍小鸟依人般和外公在一起,心里一热,将头靠到朱老师肩上,紧紧抓着朱老师手臂。朱老师环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侧身抱住朱老师,一眨眼,眼前就出现了十四岁那年在普陀公房里的情景,非常地冷,舅舅抱住了她,她看到自己在回应舅舅的亲吻。莲露后来想,如果她那天夜里没被心里涌出的那股深深内疚击中,或者能忍住被击中的疼痛,今天的生活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莲露再次回避了我让她对"内疚"情绪细解的要求。她只接着说,她在朱老师的怀抱里说出了那件上海往事。细节都被埋葬了,她蒙着脸,轻声说出了自己在少女时代就被夺去了纯洁--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用了“纯洁”两字。朱老师原来在她背上摩挲的手停了下来。她感到背上有股强力,压得她背痛。是谁?那家伙是谁?朱老师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沉着。莲露缩紧双肩,偏开了身子,看到朱老师被远处微光裁出的剪影,带着难以形容的冷峻。朱老师侧过身来,捧起她的脸。莲露从来没见过朱老师那么严肃的表情。莲露说出了舅舅,身子有些哆嗦。朱老师松开了手,很轻地拍拍她的脸,取下自己的眼镜,用衣角擦着,轻声问,就是那个在上海带你长大的人? 莲露在暗里用力捏了一下朱老师的手,没答他的话。 那个夜里,朱老师直到将莲露送回市委大院门口,再没怎么说话。莲露第二天早晨醒来,恍惚间想起前一夜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竟已当着朱老师的面,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掀开了,感觉不可思议。

朱老师在周一的中午出现在无线电元件厂时,他们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红丝。朱老师朝她淡淡一笑,点点头。莲露随他一路沿着厂生活区的小路出来,走进午间空旷的灯光蓝球场,坐到树荫下高高的位子上。朱老师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揉着,表情带着庄重,说,我回想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整个过程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纯洁的姑娘。你就是个纯洁的姑娘,他又重复一句。莲露咬着嘴唇,感到了手心的汗。朱老师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轻声说,我们就要到新大陆去开始全新的生活了,那里的晨昏跟这里是倒转的,全新的初始条件,全新的边界条件,以前那些旧的方程解,全部废弃了。

莲露送走朱老师,回到车间里一头躲进更衣室,眼泪就出来了。她坐在条凳上,轻轻地拭着泪,心境却是明亮的。那泪水是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贵人而流出的欢喜。她相信自己会比外婆幸运。

莲露第一次带朱老师回家跟母亲和继父见面时,朱老师就跟他们说了准备迎娶莲露,并要带她去美国。继父那时已退居二线,又刚因早期肺癌做了手术,正在康复中,话更少了,看上去真是个老人了。他听了朱老师的话,努力地笑着点点头,用唦哑的声音说:莲露就交给你了,请好好照顾她。母亲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些皱纹,看上去越来越像外婆,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罕见的灵活,说起话来仍是眼风一飘一飘的,让人很容易忘了她的年纪。辉哥兄弟那时都已离职下海,办了贸易公司,做着往外省倒白糖的生意,母亲就提前从文化馆办了退休,到辉哥的公司里帮忙去了,日忙夜忙,精力过人。朱老师的到来,让母亲兴奋得楼上楼下地穿行,不停安排家里的小阿姨去买这买那,要自己亲自下厨做大菜。

朱老师走后的夜里,母亲来到莲露房间,在床边坐下,轻叹一口长气,表情轻松地说,这日子过得多快啊,你都要嫁人了。能找到朱老师这么稳重可靠的男人,唉,如果你外婆活到今天,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莲露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母亲提到外婆了,张了张嘴,刚想问话,母亲又说,外婆去世之前还念叨着你呢,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唉,我们家三代女人,终于熬到你这代能过上好日子了。莲露看到母亲眼圈红了,赶忙拉起母亲的手,轻声说,姆妈,你也过得挺好的呀,不要太难过了。母亲叹口气,很深地看她一眼,想了想,轻声说,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话可以跟你讲讲了。我当年跟你生父来到桂林,连话都不会讲,样样都很不习惯,再不能上台唱越剧,就算你能唱也没人要听,就在电影院卖票。跟你生父在生活里有很多问题,上海却回不去了,在当年的时势下,就是能回去,我怕也是没勇气回去的。而且在那年头,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动不动就要"清理阶级队伍",我们这些外地人是首要目标,要被调查,上海家里的情况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人炸个半死。就在那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你继父,他对我很关心,帮我调到文化馆,那时他爱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就和你生父离婚,嫁给了他。这辈子这么过下来,你也都看到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特别是你能在这样安全的环境里长大,要不然,就不敢想象了。母亲说到这里,拿起莲露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把你交给朱老师,我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过去姆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就都原谅了吧。莲露倾向前去,轻拥住母亲,松开手臂的时候,听到母亲又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 你出生的前夜,我梦到过一朵洁白的莲花,上面滚动着很多闪亮的露珠,真象钻石那样漂亮。你看,那吉兆真的应验了啊,你肯定会有很美好的前程,真是让人太欢喜了。莲露和母亲在灯下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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