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简单的午饭之后,我给费里教授打了电话,祝他和家人圣诞快乐,并感谢他对我在冰山镇期间的照顾和帮助。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费里教授的笑声很爽朗,不太象跟我在一起时那样温文有度。费里教授告诉我说,系里各位教授对我的印象都不错,过了新年,系里会安排我再飞一次冰山镇,这次主要是去了解生活环境,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们可以联系房地产经纪带我看看冰山镇的房子。费里教授还专门向我提到,如果你想带未婚夫或男朋友一块儿来,学校会付他的飞机票。他也要喜欢才行啊,费里教授慈祥地说。我谢过他之后,挂上了电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拿到蒙大冰山分校这个工作几成定局,可是我在心里,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了。
圣诞节当天的下午,我接到系里中国同学薇薇的电话,我们互祝了圣诞快乐之后,薇薇便关心地问我到冰山镇面试的情况。薇薇来自上海,跟我是同时入学爱大的,我们一块儿修过好几门课,关系挺不错。薇薇因为实验进展不是特别顺利,看来要比我晚一个学期才能毕业。她的男朋友已经在加州找到了工作,她准备一拿到学位就去加州结婚、安家,再慢慢找事。
薇薇在电话里说,她那儿聚了一夥中国同学,正在打大怪路子,热闹极了。晚上还要包饺子,让我过去凑个热闹。我对打牌历来兴趣缺缺,加上又是这个时候,一听就要推辞。薇薇就说,那你晚一点过来吃饺子吧?见我不响,薇薇又说,我听你说要到西雅图去过节呢,所以没找你,今天早上听他们说,昨天在Mall里见到你和逸林,才知道你并没有去西雅图。我男朋友过两天从上海探亲回来,我会到加州去看他,住到开学再回来。我能不能把钥匙留给你?也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万一需要,你可帮着照顾一下。你就过来吧,吃个饭,顺便拿钥匙。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没法再推辞了。
薇薇那儿的晚餐开始得很晚,我去的时候,大家正开始喝酒,胡聊乱侃起来。我因为忐忑又郁闷,静坐一旁,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喝了很多。站起来上卫生间时,才觉得头晕反胃,便扶着水池,哗哗地大吐不止。薇薇她们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手忙脚乱地扶我出来躺到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见他们的牌局仍在进行。我想到了逸林和丹文,心里非常着急,撑着起来就要回去。因为我醉酒后不能自己开车回去,薇薇便劝我留下在她那儿过夜,可我怎么也不肯。见我如此坚持,薇薇只好从牌局上退出,披衣出门,开车送我回家。
车子临近逸林的房子时,远远的,我们就注意到屋内一片漆黑。怎么没人?我紧张地脱口而出。也许是去哪儿玩了?薇薇接着我的话,车子同时在车库外的车道上停稳了。我的心急速地跳着,似乎是有点担心薇薇会听到我胸膛里传出的"咚咚"声,手下意识地按到了胸口上。
你还好吧?薇薇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臂,关切地问。没事,没事,我应着,一边开车门,拉了两下却没有打开。薇薇很轻地叫了一声:阿兰,你看着魂不守舍的,真的没事?没有!我强装着镇静下来,说。
没事就好。薇薇说。我这时拉开了车门,薇薇忽然低声叫:阿兰。我回过头来看她,在车顶灯的暗光里,她白净细致的面孔上,表情有点紧张。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薇薇小心地说。我停住了,看着薇薇,说,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有话就直说吧,我没事的。薇薇还是略作停顿,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你和逸林他们处得挺好吧?我说,挺好的呀。其实大家都忙,很少碰面的。薇薇轻笑了一下,说,大家都说,你跟逸林在一起看着特别般配。逸林也不知怎么搞的,会娶许梅这样一个女强人做太太,她的学生都恨死她了,修她的课何止是脱一层皮。班里考试常常最高分只有五、六十的,你说是不是很恐怖?长得又那个样子,肯定是有点变态,真是看不懂逸林。说着,薇薇还撇了撇嘴。我很不高兴地说,薇薇,你都胡说什么呀!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仅仅是这样。薇薇作出很无辜的样子,摊开手说,阿兰,我还不是为你好?怕你陷进去。他们都是离婚再婚的人,谁还愿意再折腾一次?到头来可能苦的是你自己。你可别糊涂,没事最好,如果真的觉得自己可能会动心,还是快点离开的好。对你自己好。我是从来不会跟有妇之夫浪费时间的。
薇薇,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OK?我走出车外,心里突然很感动,又转过身来,弯下腰朝车里的薇薇说,薇薇,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说跟我说这些。薇薇苦笑了一下,朝我摆摆手,然后将她的房门钥匙递给我,车子倒出去,一下就消失在街角了。
我象平日那样,从通往地下室的斜坡下去,开了门进去。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跟洗衣间和楼梯相通的门被我拴上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看到已是夜里十二点半。
我看到了电话机上留言信号在闪着,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按下放送键。是本杰明──曾与我同在狄更生教授门下的师兄、一个酷爱户外运动的美国男生。我们曾经共过一个办公室,关系很不错。他毕业后到硅谷的半导体公司做晶片生产过程环境控制,现在已升任部门主管。我们平时常通email,对彼此的近况都很了解。得知我毕业在即,他一直怂恿我到硅谷去发展。他总是劝我说,在做教授之前,还是有点工业界的实际经验为好。我去冰山镇面试之前,他来email说,他们部门在招人,他觉得特别适合我,让我务必寄份简历给他。我不愿意拂他的好意,照办了。本杰明在留言里先表达了节日的问候,然后说,他们看了我的简历,都觉得很合适。公司的人事部门很快就跟我联系,安排我飞硅谷面试。谢谢你,本杰明。我自语着,心里竟有些兴奋。
我听完了留言,便拿起电话,拨了逸林楼上的号码,没人接听。又转拨逸林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逸林实验室的电话,仍是无人。我的眼睛盯着电话,盼望着它能响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想起了薇薇刚才的话,忽然有点鼻子发酸。逸林?我跟逸林?我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倒头睡下,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借着光明,我拉开了通往楼上的门。快快来到一层上,看到过道深处主卧室的门仍然开着。逸林!我大声叫着,没有应声。逸林!我一边叫着,一边快步走过去,看到屋内的景致,跟昨日一模一样,逸林的睡衣,仍扔在床边。
这个时候看到逸林的睡衣,我站住了,心里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逸林或许跟丹文重修旧好了?那是一只多么狡猾的老狐狸。丹文是这么说的。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最年轻无忌的岁月上,彼此的相知,应该是最深的吧。再说,到目前为止,逸林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不会这么风平浪静的吧?
想到这儿,我心情复杂地走出来。忽然就觉到了饿,心下明白,肯定是因为昨晚吃的东西在酒后都吐出来了,便想到楼上做点早餐。走到楼上,大概是饿过了头,有点低血糖,觉得头晕,拿两块巧克力,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吃起来。这时,我听到了车道上汽车引擎的响声。我跳起来,光着脚冲到靠街道一面的窗口,一眼看到提着行李的许梅,正在向一辆离去的车子招手。许梅回来了?许梅回来了!我想也没想,冲到门边拉开了门。
许梅!你回来了!我朝雪地上的许梅叫着。许梅一边趋步行来,一边微微眯了眯眼睛,表情很奇怪地打量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也没有梳,上身随便套着一件宽大的毛衣,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睡裤,还光着脚。我尴尬地扶着门框,许梅也不说话,只是冲我淡淡一笑,点点头,走进家门。那份从容,是不容置疑的女主人姿态。
逸林到哪里去了?许梅一进家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紧张起来,答话竟结结巴巴。关于丹文的事情,在没有跟逸林沟通之前,我是不能跟许梅谈的,这是我的底线。可对许梅竟会在逸林之前回来这事,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许梅留着跟她年龄非常不相称的披肩长发,配着她脸上粗糙黯淡的皮肤、密密的皱纹,总给人一种不清爽的感觉。可是她说,她喜欢长发,因为方便,不用常去修剪。眼下因为旅行的原因,她本来就缺乏光泽的长发,乱乱地披在身后,更显出她的疲惫,还有点邋遢。她搁下手中的行李,一边脱她那件样式和颜色都很老旧的藏青色呢外套,一边盯着我的眼睛看,也不说话。尽管我常听到类似薇薇昨夜里对许梅的评价,可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个温暖的人。过去她从来没对我如此冷漠过。原来许梅拉下脸来,真会是这样吓人。
我昨天找他一天一夜了。今天早上回来,说好来接机的,人影也不见,撂我在机场左等右等。出什么事了?许梅看着我,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找了他一天一夜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果然,许梅转过身子来,盯着我的脸,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跟在她身后下楼,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你母亲还好吧?我小心地问。谢谢关心,她还好。到底是劝住了,同意留下来养伤,又办妥了政府发放的急救医疗卡,老太太算是安心下来了,她舒口气,又说。到楼梯口,我跟许梅道过再见,快步下到自己的房间,心跳得厉害,想到许梅看到她卧室里的乱象,不知会是如何震惊。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听到的是许梅的声音:我是许梅。许梅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好,许梅,我生分地说。你说,你也在找逸林?许梅问。
嗯,是这样,我的车子前夜里忘了关灯,没电了,想找他帮充电。许梅在那边就很轻地"哦"了一声,然后说,现在好了吧?我赶忙说,我昨天早上就找朋友帮着给充了电,没事了。说完我就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真笨啊你,谎都说不圆,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许梅笑了笑,说,阿兰,我一直待你象待自己的妹妹,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瞒着我,我如果能帮助你的话,我一定会尽力的。我赶忙说,是啊,我也一直将你当大姐看的,这些年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说得愈发小心起来。
哪里哪里,许梅有点勉强地应着,然后话锋一转:我跟逸林结婚很多年了,感情一直很好。因为这个婚姻,让我们都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唉,这说了外人也不能懂的。你知道的,我离过一次婚,再好强的女人,经历一次婚变,也会伤到筋骨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离婚那口饭,都是很难吃的啊。
连许梅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确实吃了一惊,我相信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它让我想到了丹文。可不是吗?丹文至今无法将那口难吃的饭咽下去。许梅见我没有反应,又接着说,现在想到那些日子,我还会心里打颤。遇到逸林,真是上苍的恩赐。我非常珍惜我们的婚姻。我简直不能想象,失去逸林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意思。许梅姐,许梅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了,我小心地说。许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的面试怎样?希望大吗?我便将早晨跟费里教授通话的内容,向许梅转述了一遍,许梅忽然显得高兴起来,说,那真要祝贺你了。这应该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你不要再犹豫了,第一份工作最重要,你要抓住机会。大学里的教职挺不好找的,竞争很激烈。我们系里一个职位刚发出招聘广告,一下就接到几百封申请信。嗨,看来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真有点舍不得啊。没等我答话,许梅接着说,不过也好。其实我早就不想出租房子了,可我们处得那么好,哪能请你走啊?所以说,这样的结果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了。
我放下电话,心里感觉非常委屈,还夹杂着羞辱。全乱套了,连许梅也在怀疑我,她竟然还轰我。想不到这些年的交谊,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越想心里越难过,生气地摔了几本书。是啊,我是应该离开这里了,这个不祥之地,连丹文也是这么劝我的。是该走了,可是到哪儿去呢?我这时想到了本杰明,马上给他回电话。很不巧,本杰明不在家。留言机上说他出去几天,要过了新年才回来,但会常查电话留言,让人留话。我给本杰明留了话,告诉他我非常愿意到他们公司工作,请他转告人事部门,我希望尽快去加州面试。打完电话,我松了口气,收拾了书包,便到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