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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下雨了!这么大的雨,明天怎么搬家啊?依慧清亮而急促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伴着脚踏在地毯上沉闷的"咚咚"声,一路响过来,然后停在依群的门外。

姐──!依慧的嗓音压了下来,听上去有点犹豫,然后轻叩着门。依群给这些声响唤回了神,在灯影里扶着墙站了起来,忽然就感到背后凉凉地湿了一片。她伸手到身后扯开黏到背上的衣裳,觉得舒服了些。刚要挪步,又感到了双腿的麻木,便蹬了蹬腿,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好一阵了。

依慧也没等依群的回答,就推开了门。依群将身子靠到墙上,掩饰着身体上的不适感觉,朝依慧微微点了点头,很轻地说,雨下得很大啊?并努力地笑了笑。依慧却直直地盯着她,愣了一下神,然后向前迈一步,扶住依群的手臂,脸凑近来,很紧张地说,你的脸色好白,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去躺下,啊?

依群摇了摇头,说,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依群说这些话时,神志有些涣散,声音乏力,耳语一般。依慧不由分说,直将依群往床上扶去。依群扭了扭肩,说,没事,真的没事,却拗不过依慧,只能由依慧半扶半推着,将身子斜靠着床头,坐到了床上。

依慧也跟着坐到床边,头微低着凑上来,说,你要不要喝点水?依群摇着头,说,不用忙了。挺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吧,这里的事都差不多了,真要谢谢你。依慧微蹙了眉,身子前倾,端详起依群的脸色,说,去去去,你做老板做惯了吧,跟老妹也来场面上的客套,有时真让人受不了。依群轻推依慧一把,姐妹俩便在暗暗的灯影里会心一笑。

你的脸色好些了。刚才真有点吓人,依慧说着,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依群就说,你就喜欢大惊小怪的,告你说没事的。依慧回道,唉,老德那么健壮的一个人,说倒就倒了。更别说你的心脏原来就不好,真是要当心。这段时间,这么多事情,也真只有你,才能顶得下来。依群没想到自己这时突然听依慧提到老德,竟会鼻子一酸。她赶忙将脸转开。

依慧转眼见到搁在地毯上的电话,便弯腰趋前,将电话拣起来,拿在手上,犹豫片刻,转过头看向依群,说,什么人啊?让你这么难过。依群不响,侧过身子去拿小立柜上的纸巾,慢慢搽着背后的汗。

依慧见状,便不再追问,随手将电话放到小立柜上。再转过身来,声音很低,却是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姐,你明天就要搬走了。依群直了直腰身,脸上的表情有点疑惑,随即应了说,可不是,说起来,真有点象做梦一样。有时想,老德也挺可怜,按现在的标准,七十多岁不很老,他家族里出很多老寿星的,他去得多不甘心啊……说到这儿,依群的心口就有点闷,便停了下来,轻轻喘着气。

依慧站起来,拿起台上的杯子,微弯了腰,一边拧开小水罐的开关给依群打着水,一边说,姐,我说你明天搬走,其实是提醒你:新的生活在前面等着你了,你还年轻着呢,姐。说到这句的时候,依群正好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依慧就将双手在空中一甩,说,我特别欣赏老美的那种乐观精神,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也会跟你说,人生里最美好的日子还在前面等着我呢,你现在要的就是这个。依群低头喝了口水,然后抬眼看看依慧,想笑,却没笑出来。

依慧就又坐回床边,说,姐,你可不能老生活在过去。人总得走,老德这一生挺完满的,爱情、婚姻、家庭、儿孙、钱财,他都拥有过,还有你送他走。他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儿,他在天堂里闲下来扳扳指头,他肯定就甘心了,他再不会咕哝的。

依群将身子再次靠到床头,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好像真能想象出老德扳手指的模样,便笑了笑,说,你这丫头真会说话。

依慧就凑近了,盯着依群的眼睛说,倒是你应该多想想自己。依群叹了口气,说,其实生活也没有亏待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仅仅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我这样的人生还是有残缺的。依慧就愣了一下,拉起依群的手,轻轻握着,说,姐,一切都还不晚,包括生孩子。你看,人家林青霞四十六岁还怀孕要生孩子呢。依群从来不看中文报纸的八卦新闻,听到这儿,打断依慧说,真的假的?怎么那么八卦?依慧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挤挤鼻子,甩了甩脑袋,说,嗨,四十六岁算什么呀?如果你觉得有个孩子是那么重要的话,你还有机会呢,我的妇科医生跟我说,他接生过的最高龄的产妇是五十三岁呢。最要紧的是心态,心态,说着,依慧用手指点向依群的胸口。

依群让依慧说得轻松起来,笑了两声,说,看你这张嘴。依慧做了个鬼脸,说,说实在的,你刚才那么说,听了真让人觉得心酸。依群就说,那也不全是,如果有个孩子真有那么重要,去中国领养弃婴,也是可以的。依慧就张大了眼睛,说,你会去吗?我好几个老美朋友都去中国领养了孩子,那些小姑娘长得真好。甚至有人说,喜欢领养中国孩子,是因为中国人孝顺,将来老了有个指望。其实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给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一个全新的机会。依群听到这儿,心里有点感动,便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只是事情好像也不全在有没有孩子,生活里很多东西错过了,就真是错过了,再去找回来,味道也是不对的。唉,不说这么多了。见依慧站起来了,依群也跟着起身下床。

姐妹俩一路出门、下楼。到一楼时,她们同时注意到客房的门关上了,门缝下流泻出一条细细的灯光。妈今晚在这儿住,依慧望向客房的方向,轻声说,然后拍了拍依群的肩,又说,她不愿意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过最后一夜。

姐妹俩对望着,一时无话。依慧转身走在头里,依群跟着,走进车库。耀眼的灯光照着车库里堆满的杂物。依慧站下来,忽然说,我会很怀念老德的,说完,咬住嘴唇,眼眶就湿了。依群过去搂着她的肩,依慧又说,我刚来美国的时候,特别羡慕人家能在家里打篮球,老德就在这儿,这儿,依慧指指脚下,又说,给我安装的球架,我趴在他身边,心里觉得很安全很开心。从小没有父亲,我想象不出真正的父爱是个什么样的,以前总觉得有外公给我的爱就差不多了。跟老德在一起,他也宠我,可是在那之外,特别是我年龄小的时候,他给我特别的安全感,跟他撒娇的感觉都很不一样的。有时我还会羡慕你呢,会很好奇,那种亦父亦兄亦夫的感觉会是怎样?

依慧这话说得依群的心一沉。依群放开了搭在依慧肩上的手,说,我们这种从小缺乏父爱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我第一次见到老德,就特别喜欢他那种长者的亲切。日子过下来,我却常常会想,我真宁愿他就只是我需要我奉养的父亲,那生活就容易多了。对父亲你是没有办法选择的,这无条件的条件,给你的心理感觉绝对大不一样。真的,你瞧,我在生活里,是最不喜欢买那种有复合功能的东西的。依慧就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对不起,姐,我今晚老在惹你伤心。依群就说,哪里?很多话说出来,反倒是有好处的,所以还得谢谢你肯陪着听我说话。中国老话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如果能记住筵席上的快乐时光,就足够了,那才是岁月带不走的东西。依群说到这儿,自己都有点难过起来,赶紧换了口气说,好了,真的不早了。

依慧点了点头,说,你说得真好,姐。依慧刚要转身,忽然又转头回来,停在那儿,依群迎着她的目光,“嗯?”了一声,依慧就说,姐,有一句话,我常常想问,却又没有问过你。依群就淡淡笑了,说,你问吧。依慧犹豫着,依群就轻轻努了努嘴,示意她说出来。依慧便咬了咬嘴唇,然后说,如果生活重新来过,你会不会选择同样的道路?依群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将身子轻靠到身旁的一个文件柜上,抬了抬下巴,很轻,却很清楚地说,你觉得在当时的环境和条件下,我有更好的选择吗?依慧一愣,依群又说,我常常提醒自己一个最关键的事实:是老德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依群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上去有点激动。依慧很急促地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抱得很紧,依慧的下巴顶到她的肩上,依群觉到了疼痛。她拍着依慧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们都不要这么善感了,我喜欢你开心爽朗的样子。都过去了,该放下的东西今晚就放下了,啊?依慧还是不说话,最后竟啜泣起来。依群搂着依慧,抬眼看向车库外的夜空,雨已经停了,她走神想着:那明天会是个晴天呢。

送走依慧后,依群一路关灯上楼,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忍不住站了下来,朝过道深处望了望。她心里犹豫着,脚下却已移步走到老德的房间门口,下意识地起手来要敲门,可马上就意识到老德已经不在了,禁不住心跳加快起来。她将手搁到胸口,用力按着,似乎都能感觉到心脏在掌心里不规则地弹跳着。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推开了老德的房门。

门开的时候,象往常那样“吱──!”地一声轻响。依群跟老德说过很多遍,让他给活页上点油,老德总是不做,后来还干脆跟她说,他习惯了,有时开门没个响动,他还觉得静得慌。

依群揿开了屋顶的大灯,屋子里顿时一片雪亮。老德住的是主卧室,房间很大。房里的杂物现在都给清理掉了,可是满室的各种家具,仍将房间塞得满满的。老德越老越爱攒东西,依群抱怨多了,他就什么都往自己的房间里搬,然后堆起来。老德虽然常抱怨那个小冰箱的噪声让他夜里很难入睡;家具太多,不时撞了他的腿。可东西扛进了他的门,要出去就很难了。

现在依群站在屋子的中央,看着满屋的家什,忽然就有点喘不出气的感觉。那些家具里装的物品,都已经清理出来,分类放进纸箱里,大多留了下来,让老德的子女们去处理。

老德的墙上贴着深紫红色调的花墙纸,这么多年了,那些大朵大朵的紫红色大丽菊仍热闹地在墙上开放着。窗帘、床具也都是紫红的,配着深色的家具,有种低沉的底蕴。依群喜欢素净的色调,刚来美国的时候,她用着老德添置的各种深色床具,常会觉得神经紧张、睡不踏实。后来老德妥协了,她便用一些比较柔和的暖色装饰过家居。可两人分房后,老德看着几乎就是迫不及待地重新装点起他的房间,又弄出一片似锦繁花,好像是要跟隔壁依群屋里的一片洁白对抗一般。

依群走到床边坐下来,摸了摸床垫。想起老德年纪大了之后,常常跟她唠叨的一个心愿就是,他希望将来能死在自己的床上。这是一张老德母亲留下来的老式乡村风格的雕花木床,结构拙朴、雕工繁复。现在依群也准备将它留给老德的孩子。老德的母亲是死在养老院里的,那是大多数美国老人的命运,可是对老德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恶梦。在依群的内心深处,她一直对老德的去世怀着隐密的自责,可现在坐在老德的床上,想到老德其实也算是在家里走的,心里又觉得有些安慰。

依群和艾伦在爱琳的马场骑马回来不久,感恩节就来临了。老德的精神状态似乎从那时开始出了问题。他的情绪变化很大,时不时说着什么,就会开始哭,有时哭得没有一点道理,简直就象是个不可理喻的顽童。起初几次,依群很紧张,甚至会专门请了假,在家里陪伴安慰他。可后来情况就有些失控,老德将依群"曾经神秘失踪"这件事,嚷成了他的心结,每次哭诉起来,说说就要说到“感恩节前发生的那件事”。

虽然依群并不觉得跟艾伦的关系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可是她觉得她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她需要时间理一理心绪。而最关键的是,老德将自己的无理取闹联系上这件事情后,依群觉得老德有想在情感上控制她的意思。她厌恶任何形式的控制,就更不愿意跟老德谈那个所谓的“神秘失踪”了。于是,两人的关系就有些僵持起来。

老德那时不仅经常哭闹,还开始大手花起钱来。按依群那种非常中国式的理财哲学,老德本来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他平时买手电,都会一买就是半打,如果依群抱怨两句,他就会说,这本来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更应该多买了,各处都搁上一只。可如今老德走得更远了。他先买了一套近万美元的新音响,这没有让依群特别在意,她象以往那样,总是想到母亲说的:老德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可是音响刚装好,老德又花九千美元买来一套太阳能取暖设施,请来安装工人在屋顶上轰轰闹闹地折腾了几日。依群就开始说话了。老德现在退休了,退休金很有限的,主要还是靠依群的收入和过去的积蓄。依群自己供着一座房子,生活虽说不差,但也不能太没有节制。有一点依群不敢说,老德老了,可她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啊。可老德只是不软不硬地顶一句,说是这个节能工程他想了好多年了。依群就又收了声。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老德又来跟依群说,他想买一辆黑色的奔驰S430。老德跟她提这事的时候,依群正坐在餐桌边上写支票付当月的各种帐单,她一听老德说话,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手中的支票本,叫了一声:那至少要七、八万美元啊!老德这两年已经不太开车了,他那辆大马力的福特吉普,常常在车库里一趴就是十天半月的。可他现在却说要花七、八万美元去买一辆奔驰,依群觉得太过分了,心想,再不制止他,他就要变得象个给宠坏了的孩子,接着大概就要吵着买帆船了。

可是我就是喜欢奔驰啊,老德也不顶嘴,只在一旁嘟哝着。依群看看他,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竟有几分天真,让依群看着心疼起来。老德倒真是有过一辆烧柴油的老奔驰,浅奶黄色的。依群来美国后不久他就卖了,换了一辆本田。依群这时记起那年他卖车的时候,说是真的舍不得呢,买主来取车前,老德还认认真真地又将车子擦了一遍。依群当年治病需要钱,那么大的手术,后续的很多疗程,保险公司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给报销的。依群看着老德眼巴巴望着被人开走的老奔驰,心里特别内疚,老德就搂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中国话说的多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你我还怕什么?我将来等你给我买台更新更好的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依群进退两难,她觉得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必须寻求专业的帮助了。

依然首先就想到了艾伦。依群想起艾伦在跟她谈到老德时,曾提到过,很多老人在行为上会有所谓“儿童化”的现象,那可能是比年龄差距更为困难的问题。依群记得特别清楚,她当时还笑了一笑,说中国有句“返老还童”的成语,艾伦立即说,这就是古老智慧对生活观察了数千年的真相总结,东方的古老智慧就是这么卓越。可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艾伦,依群更是感到伤感,而且还有几分尴尬。她在圣诞节前,以公司的名义给艾伦寄去了两张史坦福购物中心的购物礼券,随后她就收到了艾伦的圣诞卡,很简单的几句祝福。圣诞节过后,依群接到过艾伦的一个电话,艾伦谢过了她寄来的公司礼券后,两个人在电话里竟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说,因为感觉再说什么,都很尴尬,前进也不行,后退也不妥,就只是相互问候几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依群心里想,真是是乐极生的悲,一不小心过了界,却又是走不下去的棋局,这可不是活该呢。

最后是依群打破了沉默,说,谢谢你打电话来。艾伦便说,不用谢。只是希望你好好生活,你知道,我时常挂念着你的。依群的眼泪涌上来,她心里想说,我也是,可是好久,才说出来一句:谢谢你。艾伦就在那边说,真的,就象一个最真挚的朋友那样,时刻记挂着你。那个声音听着幽远而低沉,依群的泪就蒙住了眼睛,手伸到电话机上,微微有些颤着,摸索着掐了线。

后来依群就不时在电视台、报纸上看到对艾伦的采访及报导。艾伦现在更有名了,他似乎成了美国职业规划界新兴学派里最有影响的新锐。可是依群知道,他们的人生轨道交合过短暂的一节后,已经分岔。认真想来,艾伦其实是对的。他们都是自认的智者,他们都特别在乎做一个自己心中的智者,这就是身为这样的智者所要付的代价了。

依群只能去找了她过去看过的家庭问题专家。那位喜欢穿红色衣裙的年长心理女博士,不温不火地坐在她的高背皮椅里,不时摘下眼镜、戴上眼镜,慢慢地做着笔记,有时还会打断依群的话,让她重复一些细节。依群坐在一张半旧的沙发里,每当女专家在那里抄写什么时,她就忍不住要想起坐在艾伦面前的样子,艾伦是那么不同,他的身边真是有场力的,使得他跟周围的人总是有活跃的互动,待在他的身旁,你好像真能觉得空气里流转的都是灵动的气息。

最后,女专家停住了笔,摘下眼镜,抬起头看着依群,说,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呢。你知道吗,人年纪大了之后,心理上会比较脆弱。一般心理上的弱势者,由于缺乏安全感,在认为得不到他人的注意、关心时,会有比较激烈的情绪化行为。比如哭泣、叫喊、抱怨身体的不适,希望借此引起他人的同情、关心,这在临床上很常见的。你需要更多地花些时间跟你先生相处,多陪陪他,关心他,并且要让他感觉到你的关心,这对他的心理重建非常有好处。必要的时候,或许要进行些药物治疗。停了片刻,专家又说,至于你说的花费习惯的改变,让我挺担心的。这很像我们常说的"中年危机"的症态,对大多数中年人来说,这是心理的原因,是面对年龄改变时,心理势态弱减时的行为表现。可是对一个老年人来讲,短时内生活方式的大改变,实话说,这不是好兆头。

它跟心理原因有关,但更多的往往是跟身体的健康状况有关的。人心理跟生理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所以你得特别注意他的身体情况,最好让他做一些检查,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苗头,要尽快求医。

相识多年,这是第一次,家庭问题专家给依群说了这么多肯定的判断。依群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但心里还是对她充满感激。过去每当她的情绪有比较大的波动,跟艾伦提到跟老德关系上的一些困境时,艾伦虽然也表示同情,但在安慰她几句之后,总会很委婉地指出,如果我没有听到来自你们双方的话,我是很难提供你职业性的帮助的。我必需同时会见双方,聆听他们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说法,才能作出较为准确的定语。所以我平时跟你说的,只是一个朋友的意见。而依群从来没有敢设想过,为了夫妻间的磨擦,跟老德一块儿去见艾伦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所以她其实并没有能够从艾伦处,得到她非常需要的、实质上的精神支援。

现在想到这些事情,对比着自己的家庭问题专家,依群意识到,专家如今对自己的困境其实是提供了超出专业范围的帮助的。从职业水准的角度,艾伦似乎学养更精深、训练更有素,对职业操守更为坚持。然而,专家显然更理解东方文化里人伦的一面,为了帮助依群,她愿意有所放弃。这个发现,让依群对专家心怀感激的同时,竟对艾伦生出几分失望。依群发现,艾伦骨子里浓重的西方精英文化色彩和学术素养,时常使她不能跟他倾心交流。

依群回到家后,再见到老德时,心里就有了点数。她反复询问老德的身体情况,问他是不是还会不时觉得胸闷、口渴,老德有些疑惑地看看她,说有时有,有时又没有。依群就说,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心脏专科大夫?老德赶忙说,不必不必,他们能干什么?待会让我去跑那个Stress Test,真可能闹个半死,我以前做过一次的,难受死了。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百病全无了。依群就说,你如果还是要买奔驰,那我们就买吧,而且那是你应该得的。我们周末就去看车,好吧?老德马上孩子一样地呵呵笑了。可是到了周末,他却说他对奔驰已经没有兴趣了。

日子眼见着又重新平静下来。公司里,上一代的芯片出来后,热买了一阵,台湾的产家就仿制出了同类产品,他们成批投产后,在价格上对依群公司的产品造成了极大冲击。公司的利润水平急剧下滑,产品的市场寿命大打折扣。公司上层管理部门作出了加快新一代产品研发速度的决定。这种时候,最让人惦记的人就是依群,她那种可以连家都不顾的拼劲,在公司里无人可比。于是,依群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忙碌工作的日子里。她虽然不再象过去那样喜欢如此的忙碌了,可是每天在公司里上下奔忙着,让她感觉很踏实,特别是能够忘掉很多生活中的不快乐,以至她想,工作就是她的鸦片吧。

没有想到,老德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那是个早春的雨夜,依群回到家里,已是夜里近十二点。老德坐在起居间,暖气开得特别低。他披着一张毯子,缩在摇椅里,看去有点哆嗦。见依群进来,老德也不响。依群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哼哼一下,依群就转身去调暖气,老德突然在身后说,是劳森博士吧?依群停了脚,没有转身,只是很不耐烦地拖长了声音问,又怎么啦?

感恩节前那件事,你会忘了吧?你是跟那个劳森博士在一起对吧?依群转过身来,说,又来了!那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只是我没法忍受这样的盘问。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哼,爱琳,爱琳你知道吧?老德又说,还有点得意地冷笑了一下,她来电话找你呢,她来湾区了,跟我说起了你们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依群也冷笑了一下,说,很好,她都说了,不就是骑了个马吗?老德突然就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嘶哑地喊着:骑马是没有什么。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是你讲,我也才不要听呢,只是你太伤我的心了,你学会了骗我,我真是太伤心了。说着,披着毯子的身子还抖了抖,让依群觉得古怪而陌生。依群声音低下来,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老德就更大声地叫起来:够了,够了,你现在也美国化得可以了,"我不说谎,但我也不说实话",这都是些什么下三滥套路,都是那个痞子总统给你们树的榜样,你过去是个多么纯洁的姑娘!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这样的虚伪比谎言更糟。我管不住你了,我太伤心了,我要找树文去,看她怎么说。

听到老德说到母亲,依群哼了一声,说,你现在也学得这么中国了,知道去娘家闹了?我请求你放过树文,这只是我与你之间两个人的私事。不要再闹了,够了,我们都休息去吧。

老德倒也不再接她的话,咚咚地过去,又拧高了暖气温度,"轰轰"的响声,在房子里轰鸣着。依群回到屋里洗漱完毕后,就感觉到隐隐的头痛,她知道,如果她不赶紧休息,头痛很快就会变得剧烈失控,她便赶紧上了床。刚躺下来,她就听到老德在隔壁大声说着什么,她想,天,他还真跟母亲打电话了,都多少点啦?依群心里又气又急,跳下床去,敲了敲老德的门,老德也不理她,自管自地在那儿冲着电话里的树文发泄。依群推开了房门进去,看到老德换了睡衣,高高坐在床中央,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依群过去一手拿过老德手里的电话,一手捂着话筒,压低了声音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谈,我的头都疼得要裂了。

夜里,依群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心里烦躁得很,却又不知是烦的什么。头疼就越发剧烈起来,赶紧吞了一片止痛药。后来她想,她毕竟跟老德是亲人,是亲人到底是有感应的。

到了下半夜近两点时,依群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就突然听到老德在隔壁大叫起来,很惨烈的两声,呜呜的,依群给惊醒了,接着就是两声闷闷的击墙声。依群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脑袋,脚忍不住在床垫上蹬了两下,心里叫着,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可这时一切却又静寂下来,这静寂来得非常突然,让依群觉到了不祥,她甚至不太肯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她赶紧跳下床来,光着脚开了门,到老德门口时,她也没敲门,只是一推,但见房间里亮着灯,老德脸色惨白、双唇绀紫地倒在床边。依群奔过去一下抱住老德,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老德的鼻子下,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真的,竟没有觉到老德的鼻息。有一刻,她安静地抱着老德,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样安静着解脱,多好。这个想法将依群吓了一大跳,意识立刻恢复正常。常识让她意识到她再不能乱动,马上将老德轻轻搁下,拨了911。

可是老德再没有回来。他在医院里挣扎了四天,因为再一次的大面积心肌梗塞,匆匆向西而行──这是他生前喜欢说的笑话。不怕,一直往西,过了海,就是中国了,那地儿我熟着呢,老德常会这么加几句。

依群一直觉得,她是看着老德的身体一片片死去的,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生命从他的脚趾到小腿、大腿、然后是胸腹、颈子、脸、五官,点点片片地塌陷、萎缩、直至冰凉。最后是一头的灰发,野地里大风吹过的枯草一般颓倒。依群最后挣扎了一下,将双臂搂住老德,想像他是团失了水的发面,加点水,再用点力气揉搓,还能膨胀起来。

可是老德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最后张了张眼睛,从眼角下看了看依群,那样的样神,让依群觉得他并没有原谅他。老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可以干脆点的,你干脆点倒好了。依群在人们的抽泣声里松开了老德的渐渐冰冷的手。她转过身时,看到母亲树文幽怨的眼神,只有她们母女,在这个时候没有哭泣,而且也只有她们母女,知道老德是怎样度过他发病前最后一夜的。

去跟负责抢救老德的主治医师道别时,那个体形矮胖、面容和蔼的医师说,老德心血管硬化、堵塞的情形相当严重,如果早点做手术,就好了。依群有点吃惊,抬起头来,说,他平时没有什么症状啊。医师便说,这真的很难说,因人而异的,就象每个人对疼痛的忍受力也是不一样的。要不怎样说心血管病是无声的杀手呢?依群轻声说,我真的不该惹他生气的。医师就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说,你不要自责了,你先生那样的身体情况,没有及时治疗的话,近期爆发是肯定的,很难说是不是情绪的主导。

依群相信了医师的话,她选择相信,她愿意。

现在依群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她来美国之后,一直住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没有想到是这样、在这里送走了老德。

依群慢慢站起来,她转过身去,摸着身边那些家具,很想好好哭一场,可是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她有点机械地关了灯,退出老德的房间。一进到自己房里,倒到床上就睡过去了。

早上五点半,依群的闹钟就响了,因为她想在搬家公司和老德子女来到之前,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停当。她快快地洗了个澡,将零碎物品收拾起来,一包包地排好,放在墙边,然后走下楼去。

外边的天色还是黑的,可是饭厅里的灯已经亮了。依群这才想起母亲昨夜也住在这儿,自己在老德屋里那样走来走去,母亲大概是听到了,就有点不太自然。

走到饭厅里,依群看到母亲开了电视,桌上已摆上了面包、稀饭、炒蛋和几碟小菜。见到依群,树文就说,就知道你会早起。来,趁热吃了,也好再做些事情。

依群回避着母亲的目光,说,真是谢谢你,妈。她坐下来拿起面包,喝了一口稀饭,再一抬头,看到母亲坐在身边,目光慈祥地盯着她看。依群常常要觉得惊异,照说母亲是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依群记得父亲刚走那一两年,母亲整个人脱了形似的,可是后来时光好像就在她的身上停住了。如今七十三岁了,头发竟然只有些许花白,除了对气温的变化特别敏感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健康问题,连看人的眼神,都还是那么敏锐。依群想起母亲说过的,其实一个人年轻时吃苦不可怕,那时候你有身体这个本钱,顶过来了,就都想通了,后来的日子倒好过了。

妈,依群迎着母亲的目光,又叫了一声,声音就有点变了。树文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说,孩子,我们再不要提那些过去的事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其实做得足够好了,真的。依群将面包放下,说,妈,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一直都……母亲摇摇头,赶紧打断她,说,这都是我深思后的话,我昨晚想了好久,我是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完满了。妈希望你今天走出这个房子的时候,是一副全新的心境,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

依群眼里有些湿了,她一直都想做个好女儿,让母亲高兴,可是总是觉得自己到底是辜负了母亲的。现在听到母亲这样跟自己说话,她心里真的释然了。依群掩饰着转开头去,这时,她看到地方电视台的晨读节目开始了,电视的镜头一转,竟是艾伦的脸孔。

爱伦穿着一件深灰夹紫红花色的非常英国风格的高领毛衣,一条灰色的裤子,轻松地跷着脚,在节目进入正题前,正跟主持人调侃着什么,不时哈哈笑起来。实在是好看,依群心里叫了一声,咬着面包,停在那儿,直盯着电视屏幕。这时,镜头转到艾伦的新书上。依群办公室的抽屉里,就躺着这样一本书,灰蓝的封面,银色的书名。老德去世后,依群联系过艾伦,毕竟这么重大的生活变故,她需要通知亲友的。可是没有找到他。艾伦一下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听他的秘书琳达说,他的家人刚从德州搬到湾区,他出差又很多,忙得很啊。直到前段日子,她收到了艾伦寄来的书,也没有只言片语,只在前言里,艾伦将依群列在致谢名单中的第一位。在提到依群的前言书页里,艾伦夹了一张精美的书签,上面印着英伦风光。

采访开始了,当主持人问,劳森博士,你是怎么想起写这样一本书的?依群立刻竖起了耳朵。艾伦一个停顿,其实是很短的一个停顿,但依群感到了,她想,他的心跳肯定错过了半拍。艾伦微侧过脸来,目光深邃,还有点忧郁,直看出来,好像跟依群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依群赶紧拿起餐桌上的遥控器,对着电视机的方向,按下开关,她看到艾伦的脸,在屏幕上快速变形、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光点,再“喀嚓”一声,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树文朝依群点头,说,劳森博士看上去很儒雅,风度真好。只有老德会在提到艾伦时一口一个劳森博士的,母亲肯定是在他那里听多了这个称呼。依群皱了皱眉头,说,可不是吗。

天蒙蒙亮的时候,树文提出她要先走。依群说开车送她出去,树文说,不用了,公车站只几步路,下坡就到的,我每天早晨都要至少要走三里路呢,正好锻炼。站起身时,树文突然又停下来,说,有件事我差点忘了,老德在书房里养的那盆景,能不能给我留作纪念?依群忽然想起,那盆景是母亲送给老德七十岁的生日礼物,老德特别喜欢,一直精心地养着。依群原是准备自己带走的。

依群赶忙到书房里,将那盆袖珍小盆景捧出来,递到母亲手里。盆景里有一棵袖珍小叶榕,长在山石上,山脚下有个迷你凉亭,两位僧人,坐在亭外的一个石台边对弈,如果通上电,他们头顶上就会有清泉飞流直下。树文将盆景接过,珍惜地捧在心口。依群就搂住了母亲,很轻地说,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树文笑笑,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一直爱着老德的?这话一出口,依群就有点后悔,树文的表情却有些放松下来,抬眼看着依群,柔声地说,生活过到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作为母亲,你有些疏忽了的事情,我都尽力帮你照顾到了,所以老德的人生是不应该有太多遗憾的。你得多想想你自己了。

树文转身离去时,天色已经清朗起来。依群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母亲的身影慢慢往坡下移去。早晨的凉风吹过来,依群注意到母亲的腰有点弯了。依群搓了搓眼睛,再一抬眼,好像就看到二十年前母亲将她送到罗湖桥头,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流中。那是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依群现在仍能记得,母亲那天穿的是咖啡色的棉袄,也是象现在这样,并不回头。

二十年的光阴江河流水般在生命里逝去。现在,站在硅谷的早春晨风里,依群还想起了,那年母亲转身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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