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入土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冰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后卧于雨衣上方,欲睡时,情况解除。归来洗浴后,已2点矣。夜行46里,我今日行约50里。
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去。(90)
军中的艰苦更凝固了他的悍气与斗志,9月9日早上,他写信给好友,(81)特别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必日‘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色彩的里程碑!(92)
他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中,但他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肉体与精神交错地生活着,可是他显然日复一日这样生活着。几乎所有的预备军官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伍的日子,可是他却这样充实地利用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工给他精神训练,真的应该感到自豪!(93)
10月24日他被派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参加演讲比赛。(94)11月3日,写信给老友们(95)报告趣闻如下: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价”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曌或玉环,因为已受好几个笑脸警告,谓在那种神圣场合安可再及于女人?于是我被硬指定讲关公。在十三四分钟的演说里,在副师长瞪眼睛里,在四五百军官大笑欢呼嗟叹声里,在十几次掌声打断的情况里,我以严肃的脸孔,以台大历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讽刺的口吻,轻而易举地拆穿了关老爷那张偶像的脸,顺便拆穿了花木兰、包龙图、郑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后副师长赶忙上去一再强调关公是民族英雄,忠肝义胆。阿兵哥们则人人以一种惊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脸看我,一位预官说:“我们很久役听你讲演了,你又来了!”另一位说:“你的演说使三民主义讲习班光芒万丈!使预官班光芒万丈!”有的说:“你把关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里,关公一个钱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说:“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历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叹我游戏人间,有的欲挽我长谈,与我为友。指导员说:“为了讨好听众,你的效果达到了;为了争取第一,你就失败了。我们内心佩服你,可是场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颇有人为我得倒数第一不平者,哀哉!(96)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营营长——神经营长,在12月19日跟他有一段后话:
在操场冷风中写此(日记),值团长及刘蕴富来,相谈甚久。团长言及钱穆及胡适皆为治史的,又杂谈家世及出路。神经营长笑握我手,左手又握上来,我也握过去,四手握在一起。他连说我们是三民主义讲习班同学,我说不敢当不敢当。后来他问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看我有点神经病。我心里想:问这话的人心里就有神经病!他劝我入世后小心讲话。(97)
1961年1月27日,十七师调往澎湖,有了一次离开台湾本岛的机会,(98)第二天夜里,他在澎湖悬白沙乡的大赤崁海边(99)给好友写信说:
昨天抵澎湖后又走了四个多小时抵达白沙岛东北的大赤崁沿途经马公市区,要唱军歌,可是大家太累了,唱得有气无力,所以连长不敢再下令表演了,在纵贯公路上遍看群岛风光,最令人惊奇的是一棵树也没有!到处是黄土、枯草、蝗虫(比台湾的大而黄,像大陆上的)、荒坟(大概有史以来都未掘过,碑文有“皇清”字样者甚多)、黑珊瑚建的房屋(极难见到砖)和避风墙,随处可以看到小岛和海水,空气极清鲜,房屋多为古典式,又多空堡及孤岛,若不是有电和马路,你会以为是到了人烟荒芜的死城或古战场,尤其当你看到远远的一口颓井的冂形木架,你会以为那是绞架。
赤崁是个小港口,我们就驻在这儿,我带了一个七五炮组及一个传令兼驾驶住在一家民房,小得很,且上漏下潮,老查某及小鬼、老母鸡及小鸡穷来捣蛋,十步之内不是芳草,而是一头大母猪,臭得只有我那终月不冼脚的七五炮组长的臭脚可与之伦比,里屋有一间暗室,有个大旧木床,此床黑漆而多灰,己死数人于其上,无人再敢睡(我谈鬼,小兵夜不敢站卫兵),老总们也不敢,本排长也抱谦冲之旨——“不敢为天下先”,于是大家就洋灰土上,挤在一起。我搞到三个破榻榻米以防潮气,头顶无门,一堆破石垒起遮风,“门”外住了一个大王八——玳瑁,是老百姓今天抓到的海龟,巨大骇人,龟头之大,嫪毐亦望之莫及。由于辛苦,一宿无话,只是生怕闹鬼及大王八拱倒“石门”耳!
阿兵哥以不堪四周之扰,拥我搬到海滨一空房,暗脏令人发指,且时时有倒塌之虞,理之累日,终于开窗三,以石块垒成“床”,不小心右手中指为石所压,现在仍痛楚,买白纸糊“墙”,挂上大美人的大腿,砌榻榻米成“臬”,买灯泡偷接灯,足足忙了一个白天。此房上有平台,可眺望环海,极令洒家生智者之乐,只可惜全岛(全列岛),没有50米以上的山,故无法做’“仁者”只好“麻木不仁”了。
除早晚点名每日三餐须在乱石房中走段长路至大庙前见“高级长官”外,其他时间或暂可逃秦于万一,这是最开心的事,不但当兵以来所未有,亦“汉唐以来所未有也”!
副连长本来在连部替我预备好了床,可是我怕他们又整日缠个不休找我谈天,所以甘心离开了那边较为方便的所在,也疏远了那“穿睡衣的小女人”和小店里的那两个向我贼笑、贼以好感相示的丫头们。
出门即可望到军中乐园和房顶,阿兵哥纷纷去逛“八三一”,我尚无暇,且腰酸腿酸,不宜多动。
午间勉强在七分之一的比较下,应副座郑重推荐在赤崁码头旁的一家公厕开门点烟匆匆拉了48小时来的宿屎,墙上门棱上皆抹得是屎,真是可怕的一间WC。便后参观赤嵌码头,海风甚大,此尚属平时,季风来时,更不得了了。在赤崁我忆起《讨武曌文》的作者:
日远长安,处蓬门而西笑;
神游上国,依赤崁以诙谐。
“蓬门”“赤嵌”云云,何其巧也!
本欲“下海”洗澡,但水成不可,乃跑了许久,找到一口山泉井,胡乱洗了一通,晚上花5角买棒捧糖二支,返老还童一番,夜教阿兵哥写信后万籁皆息,乃作几信以报老友。
无论如何景、陈、马三厮要寄点钱来,现在动弹不得,助理费远水安济近火,向尔等举债,大慨这是最后一次了!噫,微斯人,吾将蹈海六亲不“认”(衽)矣!(100)
在澎湖住的第6天下午,五十七师那边忽然传来提前退伍的消息,人心大浮动,他却显得甚有担当,并不介怀也,九队的老人见后夸他是“赫鲁晓夫专家”。(101)不久证实2月6日退伍。(102)
2月5日排中举行欢宴,大吃小喝,敬酒送照片一类,排副即席亮出一只钢笔送与李敖。(103)
散席后都一一嘱别,老友都惜他之去,尤以“组长永亭,难过溢于言表。当夜,与他们深谈至夜深”。
第二天,4点45分朋友叫醒他,大家皆来送行。(104)
告别诸公,坐上卡车,在卡车中他感受到“那是一种脱羁的自由的早上空气”。又在码头领到退伍证,一纸文书,令他无限感慨。(105)
8点正踏上归程的三一一军舰,告别马公、告别澎湖(106)……
一年半前,他带着失望的心情走出大学,进入军队;一年半后,他带着解脱的心情退伍归来,重返文明。(107)
这一年半的军队生活更凝固了他的思想与悍气。因为拒绝成为国民党党员,在野战部队中吃过一般预备军官不太容易吃到的苦,可是他很坚强,在磨炼中加工,在困境中周旋,不消极、不退缩、不屈服、不鬼混,最后得其正果。(108)
一年半投笔从戎的生涯在他的生命里掺进新的酵素,使他在突然问远离了学院、远离了书卷、远离了跟民间脱节的一群。在军队生活里,他接触到中国民间质朴纯真的一面,而这些质朴与纯真,在他出身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教科书上的名词。(109)
在这一年半中,他那生命里到底又掺进的是什么样的酵素呢?究竟又会酿成什么呢?不知道最后修炼成正果的他,又将怎样去面对“文明”?
“9月7日早上8点半,我搭公路局汽车南下……”
“一、整理内务,叠豆腐块。”
“三、今日写明信十三片,信一封。”
“四、给启庆信:‘努力过新生活,很卖力。’”
“九、夜三分钟集合事,自厕所出与区队长马葆庭闹不愉快。终以队长不许我言而止,罚站,笑而跳归。”
“……与副队长言吻‘手’礼,众哄堂。”
“一、晨起因大叫受啰嗦。”
“三、午强迫睡午觉,甚苦,终偷念英文,偷大便……”
“二、陈必照言:‘我们队上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有趣,使大家轻松)”
“一、M.步枪讲习整日。郑又言:‘别人认为不值得的你认真,这就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一、……人多叫苦,殊不能迎接生活者也。精神极为振奋愉快。荷锄归时,默诵渊明之诗。”
“二、进一步地体贴练习,问瘦先生病情。”
“十四、人多言我忽沉默了,或谓我乃是‘先闹几天,创下招牌,就不须再闹了’;语谑而酷近理。”
“……对许多事我不爱置喙表示意见,我心里有时想‘他们配我说幺?一他们值得我去表示意见么?’”
“四、仁延言:‘你真是精力过人。’”
“一、利用休息时间10分20分钟颇为辛苦,上课偷读英文,下课赶写日记……”
“二、靶场教室集合皆能小读,甚好,当更进一步紧扣自己,督促自己。——‘多读一句是一句,多学一字是一字。’”
“六、蔡培章:‘李敖又发现什么卵叫,记下去了!’”
“……宏谋言:‘李敖专门发现奇奇怪怪的东西。’”
“九、……我发现这些日子来,我逐渐蜕变成另一个自己了,在外表上我已经变得比过去沉默多了,严肃多了——不再胡闹、说废话、混时间,我变得愈来‘愈内敛’——精力内敛、才气内敛、见解内敛、行动内敛、热情内敛、积极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