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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神龙首尾皆不见”(1)

1976年11月19日服刑5年8个月期满,李敖以政治犯无保出狱。这时再过五个月,他就42岁了。

出狱后第11天(12月1日),他就有了生平第一个正式职业。由他老师吴俊才安排去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做副研究员。(1)

当天“国关中心”主任约他见面。说目前研究大楼的研究室已满,把他安排到总务大楼,用总务主任办公厅对面的房间做研究室,他心知这是要“隔离”,笑而受之。“国关中心“图书馆”敌情资料”甚多,他去借书,一到,安全室主任就到,并向女职员们调查他所借何书,他心里有数,一本书也不借。

他去“国关中心”,根本的心态就是应付吴俊才老师的。到了第二年,吴俊才老师去萨尔瓦多做“大使”去了,他趁机坚辞“国关中心”职务,主任不肯放人。

“就好像一个人上街买菜,突然被抓去当兵,我一有机会,必然要开小差,还回去买菜一样。”他不但拒绝研究、拒绝讨论、拒绝听演讲会、拒绝签到、拒绝请领书报,最后拒绝领薪水,决心走人。(2)

后来吴俊才老师自萨尔瓦多返台,亲到李敖家,同意他辞职,但邀他去《中央日报》任主笔,再准备接任总主笔,他笑着说:“我不会给国民党做打手,谢谢老师啦!”

1978年8月20日,他终于收到“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工作人员离职证明书”。(3)离开“国关中心”显示了他的两点风格:“第一,我不爱钱,薪水是副教授待遇,纯领干薪,每年也不少钱,如老老实实,可领二十多年,为数可观:第二,我爱惜羽毛和自由,主动求去。”(4)

离开“国关中心”,他基本上是“一心想过狱中那种平静与苍茫的生活,息交绝游,谢绝人事”。(5)

他交代家人,所有找李敖的人,都不准进门,理由如下:

“李敖到中部的一座庙里休息去了,住在哪儿和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也无法转话,你可写信到‘台北邮箱二六——二六四’,也许能找到他。”(6)

“对一切不该浪费生命的,一律用去他妈的和一无表示处理。Lifeistooshontobelittle,”(7)他在8月24日的日记中,跟自己算起人生之账来:

43岁的人,一生中已经过到后半生,前半生的奔波、前半生的喜怒哀乐,成功和失败、收获和浪费、走上对的路和误入歧途、认识了好人和误交匪类,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一切一切,都该冷静而又清楚地算它几天账。最后根据这本账,重新决定自己下半生该怎么过。

凡夫俗子不太会这样结账,这样重新决定自己的下半生,要结也是一仍旧惯,甚至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只有大智大勇的伟人才会想在下半生有计划地超越自己,使他自己突变,最典型的是史怀哲。

特殊的处境与信仰使我陷于荒岛孤门——像是流落荒岛的小野田,我是“文化小野田”,我的下半生中,大概七年以内将不会有生活方式上的大变化,我在这七年的难得的机会中,决心生产“生命的产品”。对知识,要像蜜蜂采花,而不是被花所葬,也不是葬花,这样才只得其利、不蒙其“害”。我的底子,是精密的史学训练底子,最容易在处理知识上误入歧途!对生命的安排,其实要像福楼拜所描写的行文之道,每一小时都该有它最该过的过法,下半生中每天每一小时都能过到恰到是处,恰到该这么过之处,就是我的大成功。

写生命的产品。生命的产品有两种意义:一是产品内容是有生命的(可读的、世界性的、永恒的)——这是一个最好的去取标准,面对一切资料,都用这个标准来决定;所以一时一地地靠大量资料完成的,不再有兴趣,只喜奇闻入眼来,别的都不要。另外是该在下半生的生命去完成的,是在下半生中做最值得做的、最该做的。(8)

他要完成大事,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于生命的大业,四天后他有信心地写道:

等待、摸索、准备了那么多年,我才达到今天这种万事俱备的巅峰状态,我现在正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于生命的大业,珍惜余春和时机,有信心和全套可行的方法,以轻快而又豪迈的气魄推进。(9)

不只如此,他还给自己更具体的纪律草稿:

一、笑脸第一,平静起码,痛恨起码以下的情绪。起码以下的情绪是自己整自己。我决心做到太上忘情的没有起码以下情绪的境界。

二、起码以下的情绪其实只是一种Byronicunhapplness坏习惯,是一种娘娘腔,一种多愁善感,我从千锤百炼中活过来,我全用吴汉式的态度骂走起码以下的情绪(“须是一刀两断,萦萦的他妈的讨个什么!”)instant造出起码以上的情绪(林肯的情绪可造论)。

三、时时刻刻做instant价值判断,像个将军一样的立断。

四、用信仰和气势去bulldoze,以发誓、不信邪的精神力量加强这种气势。(10)

对自己要求越来越严,他决意将自己的境界修炼成第一流,10月19日,在日记中说:

一、我修炼自己到第一流的境界:

①任何情形下都没有水准以下的负面情绪。这是所有伟人的共同特色。

②任何情形发生都用有训练的忍配以达观乐观洒脱境界化掉。一波又一波的失败或不顺利乃当然的。

③不信邪的悍气、奋发的生命力。

④lifeistooshorttobelittle,凡是低于这一水准的一切俗事,要注意使之适格,不适格的一律以“雍容法”不闻不问不笑出之。(11)

在前进中,在修炼下,在困居里,他努力思考着自己的忧患余生怎样度过,认清自己不可为的和只有自己能做的,他将这一思考清晰地记在12月9日的日记中:

忧患余生,生命已经走过了43岁,已经认清什么是自己能做也愿意做的、什么是自己不能做也不肯做的,畸形的环境使我认清实际政治活动已与我无缘(帝乡不可期也),富贵也非吾愿,案牍劳形的学院生活也讨厌,与人的任何交往格于环境,不能施展。除非海晏河清,我余生将过一种休斯式(隐)、爱因斯坦式(孤、愉、淡、高)、萧伯纳式(一世之雄,但独来独往)、威尔斯式、罗素式、丘吉尔式大量立言家,也是立德家。(12)

除了这些思考外他还一个人待在小房里画起“自画像”来:

一个人在小房里,每天不烟不酒不电视不养猫不见客也不见三分之二的家人(不见几等亲,也不见直系亲属),不午睡,精力过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悯人)、愤世(又诃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当然这种人绝不会出世或厌世。他性格复杂,面貌众多,本来该是好多个个人的,却集合于他一身,所以弄成了千手干眼的大怪物。他的作品,下笔时候,必须极力抑制,才能把各种作业各就各位,否则就以大怪物笔触出现,他笔下的人物刻画将完全失败——犯了CBS的毛病——白发红颜,皆“何其声之似我也”。(13)

出狱两年了,他又一次重新检定过去,感觉自己每天的具体成绩,“未免太少”,“与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称”,他在12月14日的日记里决心开始修订自己的计划,是的,进步的人永远是修正主义者:

一、我有足够的时力写完我高兴写的全部fiction和non—fiction,我一本也可以不漏掉。

二、每天不少于两千字。但我要做到不论是fiction或non—fiction,都应该尽力做到世界性、永恒性(不能一下子就完了)、普遍性、代表性(抽离出来的观念有代表性)、生命性。如果不符合这些特性,我要避免。我以第一流自许,自然不落二流痕迹,也根本不为二流所动。

三、经验使我深知我长于因写而看、随看随写,所以我限定自己全是写的时间,所看随时化入写(只有写出来才是具体的、自己的,看都是抽象的)。

四、希望每天把握10小时,才不算偷懒;9点到3点,6小时;4点到8点之间,至少有2小时以上;9点半到11点半,2小时。每天专注工作10小时,岂不正是我这种人该有的表现吗?

五、根据已拟妥的,每天随看随写(看写比例约为一比一,否则就犯了看得太多的毛病,犯了“看书侵占”),所以每天理应有五个小时“在写”才对。

六、10分钟以内解决打岔事(否则就犯了“打岔侵占”)。(14)

写书,拼命地写,写世界性、永恒性、普遍性、代表性、生命性的书,可写书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又在另一个层次思考着自己写书的目的:

写书的目的本来就在向群众宣传自己的思想,使看自己书的群众有深刻印象。注意,是有深刻印象就已足,并不在知道多少多少细节与资料(写K,如可厌、如专制、如卑劣、如小儿科……诸印象一一达成即是成功,不在堆资料)。所以,最好的技法是电影技法,这是造成群众深刻印象的最好方法。现在虽然用书来取代电影技法和补电影技法的不足,但基本上,仍要提醒自己:这书的内容,要像电影一样对看它的人“直指本心”、“一片见效”,并且终生受用。所以,fiction比nonfiction好。

一流的文学家在能以高手处理任何浓得化不开的题材,而落墨不多,即可采花成蜜,使人受用。

除非为了举证和详述,限于题材的特殊性质,否则纯为了向群众宣传自己的思想,不该用non—fiction。(15)

一次又一次地修正、实行、修正、实行,在1978年岁暮,他做了最后一次的修正理论:

一、做休斯式的隐居,愿付任何代价,达到没有例外。

二、在我这种心情下,触目被污染了的景色外相,已一再证明我只有厌倦之感。外相是幻,制定是幻,得不偿失,远胜于近,不做比做好。

(以上不出门)

做到爱因斯坦式的孤独的愉悦。永远保持这种愉悦,包括伟大的心灵,时时刻刻的清气。清气使自己不做错事、清气使自己毫无矛盾之苦(因为清醒的早已判定该和不该。然后用一种精神力量去推动,不是相持拉锯后的胜利),也不受任何外相所主动。主动在我,把生命支付在best之上。

(以上孤独的愉悦、清气)

每天纯写时间:9点到3点6个小时,务必做成,绝不间断。其他时间,能做多少算多少。

(以上工作量)

对所有侵入的俗扰,一律用最简单解决法解决、最省时间的方法解决,切忌饱和的废话,饱和的吸收(如新闻消息,点到即止可也)。

(以上处理俗扰)

口顺,随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绝不说可以不必说的。不说比说更好,绝不顺口多说。

(以上口顺)

刚毅、悍气、不信邪。信仰的成功就是生活的成功,生活的成功就是信仰的成功。精神生活。

(以上信仰)

最后一次的修养理论,理论上已全通,全在实行了。(16)

在“息交绝游式”的生活基调上,在风风火火地实行自己的理论时,有一笔财路,却大大改进了他的经济能力,那就是大财阀辜振甫收购了他的一批股票钱。这批股票,是由朋友转给他的,后被他发现该公司违反规定,乃在1979年3月26日起,以股东身份三次出函质问,并在4月3日又派他弟弟参加股东会议,3天后,他又去信再次质问。(17)

辜振甫收到信后,自知势态严重。挽小姨子华严出面,前来谈判。

于是。华严带了自己的许多新作,到他家来,十多年不见,相见甚欢。

华严是风华绝代的女人,李敖非常喜欢她。首先谈到严侨的去世,华严和李敖都不胜伤感。然后“政经分离”,谈起辜振甫。

华严说:“辜先生自感对李先生很抱歉,我姐姐辜太太本来也想一起来拜访李先生,我说我跟李敖最熟,还是自己来好了。这次纠纷,的确公司方面不对,现在愿意以一倍的价钱,由我出面,买回股票,我是你‘师姑’,请给我面子。”

李敖说:“我老师被捕时候,严师母带了三个小孩到台北投靠亲戚,可是到处吃闭门羹,谁给了她面子?其中辜振甫最可恶,我今天要跟他算二三十年的旧账,绝不轻饶他。”

经华严好说歹说,最后以8倍价钱,买回股票。作为“答复,谢罪并赔偿”,“才算出了我累积二三十年的一口恶气”。(18)

出完恶气后继续过着隐居生活,不过隐居的生活里有了一个娇小可爱的女朋友,跟他度过了长长的隐居时期,了解他最深,护他最力,有一段时间他一连五个半月不下楼,都是由这个女朋友照顾,这个了不起的女友就是刘会云,台大外文系毕业。是李敖在帮朋友解决纠纷时认识的,后一直同居。(19)

从他出狱到隐居,已近两年半了,“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三冬”将尽,“万里”方来,在这成熟的复出时刻,一个最有眼光的出版家三顾大楼找到了他,那就是远景出版社的沈登恩。

沈登恩判断:李敖基本上是一位伟大的文人,虽然历经“告别文坛”、坐牢、隐居等过程,但总有一天会回来,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远景一定要占住先机。

因此他一再向李敖试探,一顾两顾李敖都不顾,直到他三顾前来,李敖才决定见他。见他之日李敖拿出他中学时写给“大师李敖”的仰慕信给他看,他大为震撼:“李先生的记忆与细密竟如此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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