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与胡茵梦离婚后,国民党报纸及各路人马连番斗臭李敖时,有人半夜打匿名电话给他,对话如下:
匿名者:李敖,我要杀你全家。
李敖:我家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办?
匿名者:那我就杀你一个人。
李敖:好吧,你去排队吧。(1)
朋友诬告他的案子也开庭了,在台北地方法院判李敖无罪,但到了“高等法院”后,法官们却希旨承风,玩法弄权,判他坐牢半年。(2)
1981年8月10日他再度入狱,表面上是普通刑事案件,实质上是第二次政治犯入狱。他在入狱前写道:
首先是舆论对我的封锁,台湾《中国时报》的高信疆终于受到压力,要他在“国民党全会”期中,停刊我的文字一星期。于是,在“美丽岛事件”前四天,我写信向高信疆辞去专栏,一方面多谢他“这半年来对我的道义支持”,一方面抗议某方面“直接间接扼杀异己的言论,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才同归于尽?”
舆论封锁以后,接着是舆论的斗臭,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鼓动胡茵梦表演“大义灭亲”,各路人马为了嫉妒李敖、斗臭李敖,居然认同了胡茵梦这种离奇模式,居然不警觉胡茵梦的“不义灭夫”行为是“违背善良风俗”的、“违反公秩良序”的,甚至与他们“复兴中华文化”的目标绝不相容的,这种“打倒李敖统一战线”,不是太邪门了吗?
在舆论的一片杀伐之声里,国民党《中央日报》带头以专论攻击我,《新生报》干脆漫画骂我是狗。……统计各报的新闻处理,是以30:1的比例进行的。不但使我只有三十分之一的“公平”,并且一律拒绝按照他们的“出版法”、他们的“新闻记者信条”给我更正。
当《疾风》杂志系统,鼓噪在中泰宾馆之外的时候,眼看而来的,就是对异己法律上面的斗倒;当《疾风》杂志系统,乃至《黄河》杂志系统,鼓噪在“高等法院”内外的时候,眼看而来的,同样是对异己“政治问题,法律解决”。于是,在选举前夕,在李敖《千秋评论》杂志执照拿到后一个多月,“高等法院”就快马加鞭地判我有罪。(3)
就这样,他又一次入狱了。(4)
这次的“二进宫”按坐牢所在,应该是桃园台北监狱,但却把他留在土城看守所。原因是台北监狱太挤,不能一人独居,但“上级”认为李敖跟别人杂居,会知道太多,实在以独居为宜,所以就表面优待性地留在看守所代执行了。所以他留在看守所,是一个例外,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他一到看守所就领教了。
他到看守所,就被解释做特殊的,所以他的半年刑期虽然比起个个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来瞠乎其后,但也混迹其中。按说他这种半年刑期的轻刑犯,早该配到工厂去逍遥的,但“上面”说要“保护”他,就被独自关在第32号囚房。(5)
在以人犯为单位上,他虽不过是三千三百分之一,但看守所受命关李敖,却不敢草率从事。
李敖报到那天上午,“法务部长”亲自到看守所,看守所为他特别清洁房间,抹掉以前人犯留下的字迹,把铁床锁紧等等,不一而足。这在看守所有史以来没有过的。清洁后,副所长特别看过,表示满意。又严格嘱咐,安全第一。安全包括不使李敖搞鬼,也不许别人搞到李敖的鬼。副所长严格嘱咐孝一舍主管,绝对不能发生有流氓对李敖动拳头事件,李敖名气太大,闹出事来大家都要完蛋。孝一舍主管拍胸脯保证,又叫流氓们拍胸脯。流氓们说我们佩服李敖,绝不会出事。
他报到当天晚上,就有香烟偷送进来(他们还以为李敖抽烟,其实他早戒了)。
第二天、第三天,已经一派“天时地利人和”气象,流氓中被嘱咐不要同李敖多说话,可是他还是知道了一些秘密与冤情。连孝一舍的主管都不得不惊讶地表示:“你这样吃得开,这样拉风,我真没想到。”(6)
在住的方面,房长3.4米,宽1.8米,但这种空间又有二分之一以上不在走动范围以内,因为通风管、洗脸槽、水缸、马桶、铁床、落地小柜等等,已占去二分之一以上,剩下的,不到三十块塑胶地砖,走对角线每五小步,就得转身,在里面运动,项目要随空间来决定,凡是横式的运动,又左又右的运动,都不能做,只能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颈部运动和“原地马拉松”。他住的小房窗户朝北,阳光从不会照进来过,晚上只有房顶上的一根六十烛日光灯,房有两人高,光线下来,已经非常弱了。他在床上架上纸箱,纸箱上铺块掉下来的小柜门板,以右腿盘地左腿垂地的坐床姿势,看书写作。报上说中小学生“坐姿不确,照明不足,视力大受影响”,他说,“我想我也如此”。(7)
住的方面最有特色的是马桶。每个马桶上面,都没有马桶盖,大便要直接坐上去,冬天时候,一坐上去,就像在屁股上套个冰圈,他名之日“套冰圈”。大便完了,起身时要小心,因为皮肤已与马桶有粘接现象,要慢慢站起,才不会痛。大便时候,整个屁股十足有“全盘西化”之感;大便以后,发现屁股上多了一个圈,好像桂冠诗人的桂冠一般,他名之曰“桂冠屁股”。(8)
他的一位难友,对李敖的“囚房梳充书房”,观察可谓人微:
囚房才一坪多,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马桶、一个水桶、一座洗脸台、一张小桌子和一盏二十烛日光灯,大师的囚房跟我们一样,但经他精心布置后,就是不一样。第一,他土灰色的四面墙,都贴上白纸,就连铁床下,也用白纸隔开,看不见床下的龌龊;房间洁净,光线充分。第二,他在洗脸台上搭架子,放好几包卫生纸和一些杂物,充分利用空间。第三,他有好几套书,如《二十四史》之类,摆放在靠窗的一面,有如小书橱。第四,他的棉被有三尺高,占铁床的三分之一;用纸箱,棋盘(摸来的)做的桌子及两个放剪报资料的纸箱,又占铁床的三分之一,室内显得特别狭窄。
看大师的囚房让人有无地容身之感,不过物品虽多,却不零乱,凡去过他家的,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地把两坪不到的小囚房,变成雅致的小天地。他的囚房不仅洋溢着书香,也散发着一股庄严而不可侵犯的正气,任何人参观他的囚房,都要肃然起敬的;据说每周抄房时(检查房间),“戴帽子的”(狱吏)都不敢弄乱他的房间。李敖虽坐牢,并不失大读书家的风格和气派。(9)
又写李敖“应有尽有”:
牢房不准有镜子,他有;不准有刀片,他有;不准有剪刀,他有;不准有钉书机,他有;不准看《联合报》,他看;买不到浆糊、塑皎带、白纸、长尺……他买到,可说应有尽有。(10)
不光有这些,他还能“偷”到黑资料呢!有一次,有一人在窗口自我介绍说是李敖的读者。李敖怀疑此公身份。因而问道“如何证明你是”?
那人说,我可以背一首你的诗为证。
李敖说你背背看。
他就像小学生一样哇哇背起来,验明正身无误。
由于牢里人手不足,这位“李敖的读者”被调去白天办公,晚上回押房,住在李敖隔壁,自从认识了后,李敖就无异认识了一个“贼”——他白天上办公厅,晚上就偷运黑资料给李敖。(11)
有一天放风,禁子牢头匆忙跑来说:“施次长在办公室等你,想见你,请李先生去一趟。”
李敖夷然答道:“可是李先生不想见他啊。”又补了一句:“告诉他,想见李先生吗?李先生说请你到押房去见他!”
大员们,都是不敢来押房的,所谓考察狱政,都只是在大走道上走马看花而已。他拒见施次长,弄得牢心大快,大家争传李某人真是架子大,大官来看他,他大屌甩都不甩呢?(12)
这次坐牢,有一位漂亮的小女生曾是他的女秘书;(13)吵着要到牢里来看他,他在牢里是不见人的,但漂亮女生例外,所以她要来,李敖也自乐见,不过得先寄出一封温馨的短信:
慰先:
你前后七封信,全收到了,这是我71天来第一次写信,就是写给你,这种独受青睐的“殊荣”,总该使你收不到回信的难过,得到补偿了吧?
我不写信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照“羁押法”第38条准用监狱行法第62条规定,在押被告(含分监受刑人)通信对象以最近亲属及家属为限,所方发给我通信对象调查表,很宽大地告诉我所谓最近亲属及家属,如果我填上“未婚妻”就可以任我发信。我感到他们很会解释法律,台湾大法官先生实在该向他们学习。
你说你又恢复了长发,我很兴奋,你的短发有它的美,长发一定另有一种美,为了看看你的长发,你22号来的时候,你可告诉他们:“那个不见人的李敖,今天同意见我,让你们把他提出来。”你若成为第一位见到我的人,这是你另一次的“殊荣”。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也是我的。我斗室独居,乏善可陈,无恶可作,只是努力看书而已。有时半夜醒来看书,夜已微凉,披上你我共有的那件褐色夹克,恍然如昨。这次“二进宫”,使我对人情冷暖有全新拷贝的了解,现在是“以牢为家”,将来真要“以家为牢”了!
代我向伯父及各位问好。
敖之七十(1981)十、十九夜(14)
在1981年11月9日,在牢里他又译了一段最能他表达他坐牢哲学的《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至十节给另外一个情人“汝清”:
似乎是骗子,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知,却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却还活着的;
似乎在受刑,却不致送命的;
似乎忧愁,却常常快乐的;
似乎很穷,却叫别人阔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样样都不少的。(15)
还有一首最能代表他的坐牢聚散哲学的《隔世》:
隔世的没有朋友,
别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别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离开你了——柔情媚眼
离开你了——蜜意红唇
什么都离开了你,
只留下一丝梦痕。
当子夜梦痕已残,
当午夜梦痕难寻,
你翻过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16)
写住他楼上的死魂灵——《鼓里与鼓上》,代表他的坐牢互动哲学,“狱中独居,楼上关了独居的死囚,戴着脚镣,彳亍踉跄,清晰可闻”: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的头昏,
我的脑胀。
声由上出,
祸从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样。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样。(17)
“汝清”是他不认识的一个留学生新婚夫人,这是他生平第二次和有夫之妇私通,他可说是真正做到了罗素《婚姻与道德》名著的境界。
他在这两年里,在床上,虽然不乏女人,“汝清”却是一个最能跟他腻在一起的惹人怜爱的小情妇。李敖跟她同居16天,性交N次,每次李敖都把自己的性幻想传给她,她都相与免仰、淋漓尽致。(18)1982年1月23日,李敖在狱中写《然后就去远行》一诗,就是写他和“汝清”的16天: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酲。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19)
他这次的坐牢和上次的坐牢一样,所坐皆为“非其罪也”的冤狱,但达观博识之下,他发现坐牢的坏处,有五百种,但是也有五种好处:
第一,你没有时间了。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
第二,你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你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
第三,你没有敌人了。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就是把你和他们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讨厌的丑脸,不再听到他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查问,背后不再有他们跟踪,你开始落得清静。
第四,你没有朋友了。朋友胆大的已经同你一起坐牢,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好,就来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后,他们不再好奇了,一个人到动物园看过斑马以后,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马。所以那次来看你,不是来探望,而是来了清心愿,或来永别。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是伤人心最少的。
第五,你没女人了。坐牢时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是风化罪,十九都是形而上惹祸,形而下遭殃。在午夜梦回,形而下向你抬头抗议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时候,你当然对它抱歉。不过反过来说,从形而下惹来的种种女人的苦恼,也因坐牢而一笔勾销。为什么?男女关系本来是铁链关系,难分难解,可是一坐牢,就从铁链关系变为铁栏关系,就易分易解了,因为女人是你坐牢时离开你最迅速的动物。女人不离开,你只是男性;女人离开了,你才是男人,坐牢可使你变成纯男人,从一物两用变成一物一职,倒满适合精简原则、倒也不错。(20)
1982年2月3日他离出狱还有一周,看守所的扩音器突然改播《何日君再来》,大概是巧合吧?因为看守所的所长没有这种幽默感。(21)
1982年2月10日,刑满出狱。当天他一回台北,就立马发表文章攻击监狱黑暗,以洋洋数万言抖出黑狱内幕,(22)他的一难友在《李敖在狱中》中有趣地描写道:
大师出狱后,以洋洋数万言抖出黑狱内幕,观察之仔细,记载之翔实,令人叹为观止。李敖的旋风造成震撼,令朱光军头痛,令朱光军吃不了兜着走。据说有电视台、广播台及报社记者去采访、去照相,又有检察官去求证,朱光军忙着掩饰,忙着“应变”,忙得晕头转向。据后来到北监服刑的难友告诉我,朱光军的措施有:
△集合孝一舍全体住客讲话,要他们自动缴出李敖(送给他们)的“家当”,如镜子、梳子、剪刀等等,如不缴出,抄到必严惩。
△把李敖的“三十二”号重新粉刷一新,才让记者照相;采访照相时,严令楼上不准用水,以防漏水,泄漏偷工减料的真相。
△把“中央台”的鞭子藏起来,暂时不准打人。
△把孝一舍主管刘台生暂调病舍,避避风头。
△检察官询问古永城“绑担架”的事,古某事前已被“打点”过。
△孝一舍放风时间不准交谈,以免交换情报,扩大事态……
照情理说,李敖坐牢期间,上至“法务部”次长,下至朱光军,都待李敖不薄,给他新被单,给他新毡子,给他保温杯,给他热水澡,给他炖排骨,大小牢头又常去拜码头,去嘘寒问暖,去效犬马之劳,大家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可是李敖一出狱翻脸不认人,抖出黑狱内幕,造成天翻地覆的大震撼。也许世人要骂李敖:“这样的家伙、这样的家伙……”然而我们知道:李敖争的是社会公义,是是非,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小人包围、被小人灌迷汤、被小人收买的人;像这样一个不惜冲破人情藩篱、提倡社会公义的人,当今台湾有几个,能不敬为“国土”,为他鼓掌欢呼吗?(23)
描写得很有趣,最简单的结论是:为了正义,李敖是软硬都不吃的。难怪看守所所长朱光军做梦也搞不清怎么会碰到这种囚犯!他送李敖出狱的时候,跟李敖拉手,双方都笑嘻嘻的呢,怎么李敖一回台北,就翻了脸了?(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