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053800000016

第16章 余震(8)

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争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小灯走出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几行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来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天很阴郁,太阳在这个早晨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一夜之间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唐山市丰南区

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窸窸窸窸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座两层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铁门大约是重漆过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深红。在四周高楼大厦的重重挤压之中,那楼显露出一副耸肩夹背的佝偻落魄之相。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纪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极是洪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念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叫你扫你就扫。”男孩就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纪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2006年4月21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2005年的年度医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书开了个玩笑。

“出了什么事?地震了吗?”

凯西递过去一张纸,微微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

那是一张传真,从中国送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灯

初稿2006-9-7——2006-10-16

二稿2006-10-21

于加拿大多伦多

⊙文学短评

张翎是十年来在国内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最多的作家之一,有众多的作品可选,但此篇非选不可。一方面由于该作后来被改编为冯小刚导演的著名电影《唐山大地震》;另一方面也在于,它是张翎中篇小说艺术的典型代表。比如一个女人的成长经历,横跨海内外的生活变迁,两个故事并进的双线结构,细腻而忧伤的叙述风格。但小说与电影有很大区别,小说写疼痛,电影讲温暖。小说在挖掘人的心理创伤方面表现了很深的功力。

同类推荐
  • 微小增刊励志篇-把命运交给一枚硬币

    微小增刊励志篇-把命运交给一枚硬币

    本书力求选出近两年来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力求选出精品和力作,坚持风格、手法、形式、语言的充分多样化,注重作品的创新价值,注重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多选雅俗共赏的佳作。书中具体收录了《母亲的纽扣》、《失去四肢的泳者》、《生命拉力》等小说。
  • 于二愣职场奇遇记

    于二愣职场奇遇记

    到城里捞世界的于二愣求职队伍,从求职准备,到面试、试用和职场打拼,再到辞职,历经传销窝,发泄屋,黑记者,假文凭,包装求职,户口歧视,办公室恋情,办公室政治等种种奇遇。到处是陷阱,无处不风波……
  • 论人生·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论人生·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培根于1561年1月22日出生于伦敦一个官宦世家,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培根成熟较早,各方面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才智。在剑桥大学三一院校深造时,他对传统的观念和信仰产生了怀疑,开始独立思考社会和人生。此本《论人生》一书,是培根的散文集,分为上卷《论人生》和下卷《古人的智慧》,并以上卷名来命名。固然,丰富渊博的培根在科学界、自然界、哲学界都有着出类拔萃的成就,我们不能割裂他的社会思想和哲学思想来阅读他的文,然而,大师的造诣,即在于融会贯通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在于以他的人格魅力和思想魅力凝结成优美华丽的文字,供后来人感悟。
  • 雁门关

    雁门关

    雁门关近在咫尺,“去雁门关”却成了妻子一个强烈的心愿。北京来了几个朋友,这一次似乎可以让妻子一偿心愿了,却又因为客人临时增加了人数,让妻子再次落空。客人们没赶上返程的火车,他终于不再假意挽留,送他们住进了洗浴中心……
  • 地下铁

    地下铁

    吴君,女,中国作协会员。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广东新人新作奖。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被媒体评为2004年最值得记忆五部长篇之一。出版多本中篇小说集。根据其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改编的电影已在国内及北美地区发行放映。
热门推荐
  • 百家姓

    百家姓

    本书图文并茂地介绍了中华姓氏的起源、类别、特色、郡望和堂号,以及中华百家姓。
  • 我的身体里有只九尾狐

    我的身体里有只九尾狐

    陈昊,一个落魄的高三学生,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割破了,鲜血滴在了一颗不知名的珠子上面,于是一切都开始发生了改变……高冷校花,黑丝妩媚总裁,清纯明星一个都不能少……
  • 二十八岁前把自己送出去

    二十八岁前把自己送出去

    我们喝酒,我们逛夜店,我们对性事不扭捏,我们甚至会有一夜情,但是我们自尊,自爱,独立,我们认真工作,珍视朋友,尊重爱情,我们都是好姑娘!目前为止是两个短篇……
  • 姐姐我爱你

    姐姐我爱你

    [花雨授权]他要好好捍卫他的爱情!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一双他打一双!看谁敢来阻止他?她赶紧口出狠语把他吓跑,免得日后他后悔!可是她没有想到把他吓得跑出了国!
  • 夏华

    夏华

    夏华要求世人接受她的本来面目,她也许不漂亮,但她自己的命运,不需要别人来掌控,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的爱情。
  • 爆笑天师:喂!你骨头歪了

    爆笑天师:喂!你骨头歪了

    前世与今生究竟是何种关系?悲剧或喜剧,你说了算。
  • 愿你们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愿你们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把我跟她的事情记录成文章发出来,这是一个属于我们的美好回忆,我们都知道网络多复杂,在现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网络和社会上有一份真的友情有多难,说起来我们两个是“一见钟情”再“日久生情”,希望把我们的友谊带给你们,用我们的故事治愈你们,愿你们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 大国医:30位国宝级“国医大师”的养生绝活

    大国医:30位国宝级“国医大师”的养生绝活

    本书囊括了这30位“国医大师”的长寿养生法,选录了他们积多年心血研制的保健诊疗方,是一本既权威,又实用、有趣的健康宝典,让现代人尽享一种绿色的养生方式。
  • 戏红尘:乱世佳人

    戏红尘:乱世佳人

    那一年,他十六岁,是被流放到罪恶之域历练的羽云帝国二皇子,仅仅几个月,他就已经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公子。那一年,她十六岁,是一个无依无靠,流浪在罪恶之域的少女,死在了天寒地冻的荒林,二十一世纪最大的黑帮首领紫月汐,替她重活一世。意外的相遇,她为他化开了冰封已久的心,却没想到,在他信誓旦旦的要娶她的第二天,他消失了……原来,他早就有了未婚妻,那是一个可以辅助他获得皇位,有权有势的女人,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他的玩物……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听过一句精辟的话——承诺就像放屁,当时惊天动地,过后苍白无力!既然只是谎言,为何那么绚丽?既然只是虚幻,为何那么逼真?我若带领万军,兵临城下,你会后悔吗……
  • 我的王子爱东施

    我的王子爱东施

    “速写本——还我!”他将拿着速写本的双手背到后面,不紧不慢地说着:“我想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换回她一路走过来的辛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靠在他的肩头。“要回去可以。”他终于正面面对她的问题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那是我的东西,我还要答应你的条件才能要回来,你是强盗啊?”可一对上他狂狂的眼,她又只能投降,“好吧,好吧。你说,什么条件?”“我要你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