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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遥追忆

梁郁秋透过华玄腋下的空隙,目送那个濯门弟子和六扇门的女捕快身影消失,随之移正身躯,泰然地饮了一口茶。

有些意外,他刚在茶馆里坐下不久,便见到甄裕从馨香阁走出来,不过意料中的是,他离开时神情沮丧,失望至极,显然真相和他们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那个濯门弟子能这般快就通过那些食器找到馨香阁来,实属不易。梁郁秋推想,他很可能也已经得到了证实虞薇薇是“殉情而死”的证据。如果没有意外的状况发生,一切很快就会盖棺定论,到头来这只是虞薇薇自演的一场闹剧,不会有丝毫鬼蛱蝶的痕迹。

“你与十五年前一样,不时就会走神,脑中定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思绪忽然被坐在对面的华玄打断。梁郁秋微微一愕,尴尬地笑笑,心中暗忖,在这个钩赜派弟子面前自己切要小心,可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前日听说四川西昌北发生了地震,我方才看到这茶楼檐角的斗栱,忽然想如何改变房屋构造以抵御地震,适才失礼了,莫见怪。”

“哪里,论及痴愣走神,华玄亦不遑多让,方才依稀从眼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只是觉得很有趣。”华玄微笑着,替他斟上了茶,“不过说到抗震,倒让我想到了一些武功上的法门。”

“哦?”梁郁秋兴致大起,“但闻其详?”

“两年前我曾遇见过一位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看过他带来的西方建筑构造的图册,发现西方的建筑大多以砖石砌筑而成,遇及地震,自是以刚克刚。而中国建筑惯以木制,木头的构造虽然不比砖石坚硬,却仍可在千百年中历经多次地震而屹立不倒,诸如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这些,如此自可谓之以柔克刚。”

“就像是太极拳。”

“不错,就拿太极拳打比方,你在秦淮河岸上所建的房屋构造便是依照了太极拳的以柔克刚之道,柔性框架如同太极之以腰为轴,节节贯穿;台基形如竹筏,地震纵如惊涛骇浪,亦能随波逐浪,便如太极之以守为攻,以退为进;还有如同太极推手的斗拱,气到劲到,劲由内换,柔中有刚,刚柔并济。”

“说得好极。但你还少提了一些,还有榫卯。有了榫卯,构件便无需钉子连接,遇到外力,便可以改变自身形状来抵消,如同太极之以内力催动外形,示柔缓于外,寓刚疾在内,沾手即发。此外还有柱子的生起、侧脚等技法,使建筑的重心降低,柱顶、柱脚则分别与阑额、地袱等构件连接,整个柱架浑然如一,这又好像太极拳螺旋缠绕的招式,每当强劲袭来,纵然身体某个部位中招,仍可依靠躯干四肢的齐同挪移来吸纳抵消。将中国建筑喻为太极拳,当真是贴切至极。”

华玄话如流水,莫不拂过梁郁秋的心坎,使得他豁然开怀,似乎觉得一百年没有这般畅快过了。

两人相谈甚欢,不由一起开怀大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华玄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普洱,又给梁郁秋斟满:“十年了,你我都没有变,本以为你现在已经是个四海为家、任达不拘的侠客,没想到你还是成了都料匠。”

梁郁秋听到这句话,没来由的,忽然脑中思绪翻涌,蛰伏着的记忆好像倏然转醒。

他是北方人士,八岁时为逃避灾荒,随父母背井离乡,哪知仍未逃脱饥寒交迫。途中父母将仅剩的干粮都留给梁郁秋,双双饿死。从此他一个人开始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受遍欺辱。若换成别的孩子,只怕早就冻死饿死了,可他硬是撑到了十三岁。

就在这个时候,梁郁秋遇到了他师父,不,应该说是待他恩重如山的父亲。

当时天下才安定不久,邪教也刚被挫败,一切生机勃勃、百废待兴。尤其是中原武林,迎来前所未有的盛景。稍有资财的百姓纷纷将孩子送往正道门派,使得全国各地许多老字号的帮派一时户庭大扩、门徒广纳,原先的地界也顿时显得捉襟见肘。

所以这些门派为了收纳更多的弟子,纷纷开始扩建门庭。但是大多门派从来远离闹市,僻处郊野,有的甚至建在险巇峭崿的峰崖之上,所以在周遭扩建的难度极大,而且要顾及部分房屋供以练武的特殊用处,并非所有的工匠都可以胜任。

所以当时便有这样一群特别的工匠,他们原本是武林出身,熟知门派所需建筑的功效,而且艺高人胆大,能够在悬崖峭壁上立柱搭梁。

梁郁秋的师父,就是这样一位专为武林门派建造屋舍的工匠。梁郁秋还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泰山的天柱峰峰顶。

那时他正在山洞里避寒,早上突听洞外嘈杂不断,不多时便有一群男子冲进洞来,说此处已是泰山派修建房舍的新址,再不许外人涉足,要将自己赶出去。这时一个年过六旬、精神矍铄的老人拦下众人,反而取来了食物和毯子给他,还问了他的身世和经历。得知梁郁秋是个孤儿后,老人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走南闯北。

那天后,梁郁秋就成了这位老人的徒弟,开始跟随着他在全国各地替武林门派建房造楼,虽然还是居无定所,但他终于觉得有了一个家。

老人也渐渐发现了梁郁秋拥有超乎常人的算学天赋,便授他各种数学和建筑学问。所以小小年纪的梁郁秋,便已经将《九章算术》《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缀术》《木经》《营缮令》《鲁班营造正式》等书读得烂熟。还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再复杂的建筑构造,他只要凭一只笔、一张纸,最多三天时间便能计算完载重,绘出构造图,核明材料和工期。

但说实话,若非能从新奇的建筑构造中获得乐趣,对于周而复始的造房过程,梁郁秋早已觉得厌烦。他心中早已有了别的梦想,和许多从小流浪、受尽欺负的孩子一样,就是成为一名闯荡四海、惩强扶弱的游侠。

梁郁秋求师父传授自己武功,但他师父离开师门已有三十多年,武功早已生疏,惟依稀记得一套练气的法门,其余的武功招式都已忘得干净。梁郁秋好不失望,只得先将那练气口诀记下,暂且打消学武的心思。

可上天不负有心人,偶然间竟让他发现了一个学武的好途径。原来既是替武林门派扩建屋舍,往往就在原址之旁劳作,当身在高处搭梁设架时,不可避免地常常能看到那门派在校场上操练弟子、传授武艺。梁郁秋大喜过望,偷偷地将他们的招式默记在心,夜晚休息时再跑到偏僻处习练,配合师父所授的练气法门,自己摸索着练武。以后每到一处新地方,他便偷学当地门派的武功招式。他天赋极高,毅力又坚,长此以往,竟融会贯通了各家所长,渐渐创出了一套仅属于自己的奇特武功。

十六岁那年,他随师父来到浙江括苍山,替括苍派建造新屋舍。正是那个时候,他本有个机会可以成为武林名门的弟子,也就是同一天,他初次见到了十五岁的华玄。

记得那天他随师父才赶到括苍山脚,便跟着括苍派管事到了南山麓。当管事将自己的规划和预筹费用详悉告诉他们后,梁郁秋即刻取出纸笔,开始核算。正当这时,突见一名四十多岁的儒生男子带着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缓步走来。儒生笑着说,不如让他的弟子试试,兴许会快些算出来。

听了这话,师父自然不服气,提出让梁郁秋和那少年比试。那儒生仔细打量了梁郁秋,点头答应了。梁郁秋被这儒生轻看,肚子里自然有一股气,心中已将那少年看成了必须战胜的敌手。但那少年却非一副争强好胜的模样,反倒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很像那种只懂得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梁郁秋当即和那少年到括苍派正堂中坐定,开始执笔测算。谁知那少年握起笔来,便像变了个人,神情专注、眸子闪亮,扫尽一身呆气。梁郁秋不敢轻敌,拼尽了全力,结果快了一盏茶的时辰算出。不过两人的答案都精确无比,连身负四十多年经验的老工匠也自愧不如。

那少年虽然输了,却丝毫不介意,反而自报了姓名,盼与梁郁秋结为好友。梁郁秋没想到他这样有气量,当下不再绷着脸,乐呵呵地答应。谈话中,他知道这少年名叫华玄,是钩赜派弟子,那位儒生便是他的师父,钩赜派的掌门薛子铭,两人是应括苍派掌门之邀,前来做客的。

薛子铭也对梁郁秋的才能显得十分惊讶,并为之前的轻视向梁郁秋和他师父诚挚致歉。梁郁秋的师父听说薛子铭是钩赜派掌门,登时肃然起敬,但也掩不住自豪。要知道钩赜派虽不比少林武当,但在江湖上享有极高声誉,其门人往往智力超群、文武兼备,探赜解惑之能更是天下无双,梁郁秋竟能在算术上胜过钩赜派弟子,当然是无比骄傲之事。

在替括苍派建造屋舍的一个月中,梁郁秋与华玄几乎整日黏在一起,谈论所学,互述经历。梁郁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与自己性格相似、志趣无异的伙伴。两人相熟之后,情谊渐深,开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梁郁秋甚至将自己一直未与旁人道的侠客梦想也告诉了华玄。

但一个月的期限一晃而过,楼房竣工,梁郁秋也要随着师父去下一个地方。离别时,薛子铭突然向师父提出,他觉得梁郁秋资质极高,想收其为钩赜派弟子,传授其钩赜派的绝学。华玄闻言几乎要开心地跳起来,不住地向梁郁秋眨眼。

师父欣喜若狂,让梁郁秋急忙向薛子铭磕头。他虽然心中舍不得,但觉得梁郁秋若能成为钩赜派弟子,自是前途远大,更不必跟着自己受苦。梁郁秋心底也明白自己若能成为钩赜派弟子,便能脱离繁琐的劳作,去做自己喜欢之事。他本想开口答应,但当眼光落在师父日渐增多的两鬓白发,落在师父眼角藤蔓般延展开的皱纹时,他选择了拒绝。

师父好不惋惜,薛子铭却似乎看透了梁郁秋的心思,没有勉强,只说钩赜派的大门永远对他敞开。只有华玄大为不解,梁郁秋悄悄告诉他,自己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侠客,不想有半点束缚。

那日一别,华玄再无消息,十年骎骎而过,梁郁秋并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但心中着实留着这一份思念。他也曾无数次想,不知当年那个大智若愚的少年伙伴如今在何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经过岁月磨砺、人世冲刷,他是否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保持那一份醇淡的情怀?

今日不期重逢,正是验证这些答案的时候,自与华玄相认,梁郁秋便细细观察他的言行举止,结果令他很是欣慰,除了不再稚嫩的体貌和愈发成熟的处事气质,华玄完全没有变,当年那个纯粹如同璞玉的淳朴少年活生生就在眼前。

“你师父,他老人家身体还清健么?”这时华玄让茶博士换了壶菊花茶,凝视着他问道。

“与你们分别两年后,他便去世了,恐是劳累过度吧。”

“抱歉,我以为他还健在。”

梁郁秋摇摇头,心中有些痛。师父大半生都在四处奔波,没有妻儿、没有家,临死前还在与工匠们一齐搬运一条重达数百斤的大梁。自己身为他唯一的亲人,竟没有让他安度晚年、享受清福,当真不孝。自己连累亲生父母而死,又愧对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若真有五雷轰顶,早该被劈死。如此也不会有后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到现在这个难以自拔的渊沼中。

他心中楚痛,嘴中却淡淡地说:“师父走得很安详,岁数到了,是人便难免。”

华玄点点头:“嗯,但我有点不明白,我师父后来说,你是因为你师父才不愿离开的。既然、既然你师父已经走了,为何不来找我们?我师父说过,钩赜派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本来,我们可以是师兄弟。当初你说想成为没有羁绊的侠客,结果也没有如愿,这是为什么?”

“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念头,如今回想,那时的愿望不免太过幼稚,或许还有虚荣心在作怪,现在将近而立,早就不想那些了。接替师父的位置,是我觉得最稳妥的做法。”

“哦。”华玄没有多说,但语气已经略微露出了失望。

梁郁秋说的大半是实话,随着阅历渐丰,见识过各种世态炎凉之后,少年人的激情往往会被消磨殆尽。他现在会考虑的是,纵然成了侠客,潇洒是够潇洒,吃穿由何而来?劫富济贫,将旁人的钱财攘为已用?说起来威风凛凛、豪杰风范,实际上与那些穿壁逾墙之盗有什么区别?

但他放弃成为游侠,原因并不仅此,凭着师父和自己这些年的积蓄,的确是可以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他选择继续做都料匠,是因为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变故,这个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迹向,使得他不得不走上现在这条不归之路。

“对了,那个人你找到了吗?”华玄突然问他。

“哪个人?”梁郁秋愣了一下。

“你忘了吗?”华玄有些诧异,“小时候你曾和我提到过好多次,除了你师父,还有一位曾待你恩重如山的人,可惜你和他失散了,你发誓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现在找到了吗?”

梁郁秋内心深处猛地震颤了一下,他险些忘了曾经告诉过华玄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不禁有些后悔,但那个时候的自己,又怎么知道后来会发生的剧变。

所以他只有这样回答华玄:“也许永远找不到了,但那我会把那个人永远放在心底。”

华玄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沉默了一会,笑着说:“回想起括苍山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你还记得吗,有天晚上咱们两个一起偷偷溜出去,把山下村庄里那个鱼肉乡里的徐恶霸蒙在被子里打了一顿,如今想来,痛快之感仍在肺腑激荡,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你的武功竟那样了得。”

梁郁秋垂首,斜起茶盖,吹散热气,并没有表现出热切的反应。

华玄却仍然沉浸在回忆里:“还有,你扎了一个稻草人,用手抓着它的手,脚绑住它的脚,然后拳来腿往、腾闪挪移,假装是两个人在搏斗,远远看着就像是真的一般,你说这是你自创的,叫做搏傀儡术。我一直缠着让你教给我,可你总是不愿意。”

梁郁秋闻言心倏地一紧,忙道:“这些事太久了,我都记不得了。”他本考虑着对华玄说谎,称自己的武功也荒废得差不多了,但旋即想起自己曾在家门前与韩禄和孟大轲两人动过手,隐瞒自己的武功未免欲盖弥彰,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但我永远不会忘。”华玄似乎还不放弃,“还记得那晚你我间的谈话么?我说钩赜派弟子只要钻研学问便好,不必理会江湖纷争。你反驳了我说的,还以长铗作比喻,说铗者利剑也,但一柄长剑如果只顾砥砺自己的锋芒,不顾世人的甘苦,终究只是一柄利剑,没有半点用处,只有被心存侠义之人所掌握,才能够发挥它的功效,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梁郁秋假装笑了笑:“小时候听说书的入了迷,才说出这些大话,难得你还当真了。”

华玄露出惊讶的表情:“大话?见到你之前,我只是个书呆子,只顾着自己笃学不倦,对外界漠不关心。直到听了你这段话,跟着你去惩治了那姓徐的恶霸,我才真正理解侠义的本意,才明白自己的所学应该用在何处。如果不是那段日子的领悟,我现在仍可能是个冷酷无情之辈,今天也不会为了追查鬼蛱蝶来到此地。”

听到“鬼蛱蝶”三个字,梁郁秋心头“咯噔”一下,想到方才在河对岸见到华玄的身影,胸口滋味难以言喻:无论谁来查案我都无所顾惮,为何偏偏是你?

“原来你是来追查鬼蛱蝶的。”

“不错,是受一位濯门的朋友之邀。可惜居住隐僻,孤陋寡闻,未及时听说鬼蛱蝶之案,否则不会拖到现在才来。”

濯门的朋友?是那个濯门弟子,原来他是你的朋友。梁郁秋心中惊恍,面上不动声色:“这件案子好像拖了很久了,六扇门实在无能,终究要靠濯门和钩赜派出手。你们查得如何了?”

“暂时没有进展,但今日在紫金山附近的鬼宅里,又有一位年轻女子被害,不知是否与鬼蛱蝶有关。”

“原来如此。”

“梁大哥,既然遇到你了,”华玄直视梁郁秋双眼,“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鬼蛱蝶。有你的智才和武功相援,定能事半功倍,早日揪出鬼蛱蝶。”

“实在抱歉。”沉默了一会,梁郁秋起身,唤来伙计会钞,“一来我的工程还没忙完,无暇理会闲事;二来我也不想置身凶险,连赫赫有名的荆浩风荆大侠都对付不了鬼蛱蝶,何况是我这种平民百姓。我劝你也莫再理会这件案子,以免危及自身。”

华玄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虽然没说出口,眼中分明写着:梁郁秋,这十年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工匠们还在等着我,我要回去忙了。我的家就在长江岸上,说来也巧,恰好便在荆浩风所住的泊尘居附近,改日你想找我叙旧,可径直去那儿。”

梁郁秋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茶馆,到了拐角处却停下步子,绕转到墙后往茶馆处望去。只见华玄犹如雕像般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许久之后,才面无神情地站起身,往北面方向走去。

“对不住,普天之下,你是我唯一会在乎的对手,一旦我稍露端倪,都可能被你钩出线索来,所以我只能选择铁石心肠。”梁郁秋望着华玄落寞的背影,心如刀割。

甄裕从来不知道南京城里还有这样一个奇特的镖局,里头的镖师几乎都是女子,端盘奉茶的仆人反倒是男子。但从客厅中络绎不绝的商人身影来看,镖局接到的生意丝毫不比寻常镖局逊色,

他眼前的藤椅上,就坐着锦凤镖局的总镖头。这是一个三十多岁、比一般女子体格彪悍得多的妇人,她身穿长袍皮褂,带着绑腿护肩,没有半点袅娜娉婷的样子,此刻微微低着头,左手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牙关轻轻交击着。

兴许只有这样子身份的女人,才能在得知丈夫身亡的噩耗后还能维持平静吧。甄裕也不想再多说安慰的话,还是尽快问个明白。

“秦总镖头,能确认方才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崔遥?”

秦碧凤点点头,低声咒骂着:“是那死东西,没错。”

甄裕闻言有些吃惊。秦碧凤走了趟湖南的镖,昨日才归来,看到林斌他们张贴的画像,当即认出了那男子便是自己的丈夫。林斌急忙通报给甄裕。甄裕赶回去后,便带着秦碧凤去认了尸体,然后随她回到了锦凤镖局。他本来还不忍在这时候询问,不想这个女人似乎对丈夫的死没有太多伤痛。

“你说那死东西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死的,那女人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秦碧凤突然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甄裕。

“那女人也死了,她的身份……我们还在探查。他们两个,也许是殉情。”甄裕觉得不便回答那女人就是铁犀盟的大小姐。

“殉情?”秦碧凤瞪大双眼,“那没用的死东西还能在外头搞姘头!”

“初步断定是这样,我们正是来向你确定这一线索。”

“那婆娘几岁,生得美不美?”

甄裕一愣:“那女子二十岁还不到,算得上是个美人。”

“不可能。”秦碧凤一下子瘫软在藤椅上,双眼空洞,“就他那副脓包样,那样的女人会看上他?”

崔遥的模样虽非俊美异常,但也算得上高大秀挺、一表人才,会娶了秦碧凤这样的女人才会让人觉得奇怪。甄裕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口,脑中回想起了之前林斌告诉自己的有关锦凤镖局的事。

“锦凤镖局世代都是女人当家,男人都是招赘的,据说她们嫁给男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生出女儿来才能留下,儿子则全部送走。秦碧凤姐妹六人,只有她一个成了婚。秦碧凤之母,也就是锦凤镖局的前任总镖头才将位置传给了她。”

这崔遥真够窝囊的,也难怪他会去偷情。甄裕怀着对崔遥的同情,向秦碧凤问道:“请你仔细想想,近来几年,你丈夫可有什么异样?”

“那个没用的家伙能有什么异样,胆子小得要命,保不了镖,只能在家里管管帐。我们姐妹六个都忙于走镖,一个月少说也有二十天不在家,从来都懒得理他。”

甄裕好不奇怪,为何秦碧凤会说崔遥胆小无能,连走镖都胜任不了。因为照验尸的情况看,崔遥显然怀着上乘的武功。

“你的丈夫,没有做镖师么?”

“他原来是个走投无路的落泊书生,是我娘收留了他,传授他武功。他武功长进得倒快,但是胆小如鼠,连鸡都不敢杀,何况走镖。这样没用的男人,若非我娘相逼,我才不会嫁给他。”

同样身为男人,甄裕可真为崔遥感到悲哀,若是换作自己,宁死也不会入赘。

“你在家的时候,可发觉他有不对劲么?”

“这鬼东西做事总不称我心意,真是个天生挨骂的孬种。有时被我骂得凶了,他会哭丧着脸跑出去,彻夜不回,只是……”

“只是什么?”甄裕见秦碧凤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催问。

“只是、只是这两年好像有些不一样。从前他被我骂得离家出走后会硬起骨头,不轻易服软,要我几个姐妹去劝他才肯回来。但是现在,离家后仅仅过了一天,他就会贼笑忒忒地跑回来,跟没事人一样。”

甄裕点点头,若有所悟。崔遥有此转变,必是心中有了慰藉,这慰藉就是虞薇薇。不知什么机缘巧合让他认识了虞大小姐,在秦碧凤外出走镖的日子里,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虞薇薇偷偷相会而不被发觉。之后每当受到秦碧凤的责骂,他也一定是去找虞薇薇。得到了足够的安慰后,方才心平气和地回到家中。

看秦碧凤陷入沉默,甄裕又问她:“你还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秦碧凤蹙眉凝思了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回答道:“九月初五,我动身去湖南的那天,都已经走出南京城了,他还追出来,怀里捧着件大氅,说湖南天气趋寒,让、让我多添一件衣裳。”

“看来他对你还是顾念着夫妻之情的。”甄裕叹了口气。

秦碧凤突然脸庞扭曲,眼中莹莹闪光,急忙用手挡住面孔,显然在拚命忍着泪水,口中却兀自咒骂:“死东西,我不怪你在外边有女人,只要你肯回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你肯回来。”

直到此刻,甄裕终于明白了,秦碧凤并非对崔遥毫无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朝夕相伴,如何也会在心中烙印下什么。只是每个人流露哀伤的情状不一样,有的泣不成声,有的呆若木鸡,还有的则用咒骂埋怨来掩饰真情,秦碧凤显然属于后者。

这时他又回忆起虞薇薇在给她父亲的信中写的那首诗和“幽会三载,虽难以朝夕相伴,痛并欣悦,无以复求。然今日爱郎欲始乱终弃,令吾痛不欲生,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能同年生,唯有同日死,今世无缘,来生再续”这段话,登时推想到,或许是崔遥也发觉到了对秦碧凤的愧疚,便对虞薇薇提出分道扬镳,才导致虞薇薇因爱生恨,酿成惨剧。

“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他回家?”秦碧凤幽幽地问道。

“过几日吧,结案之后。”

秦碧凤脸上透出一丝逶邃的哀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双目下意识地往左边瞥了一眼。

甄裕循她眼光看过去,只见那儿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铁皮柜子,共三层抽屉,其中第一层上了锁。

“你还想说什么吗?”他向秦碧凤问道。

“罢了,人都死了。”秦碧凤深深叹了口气,“无论怎么追究,他也活转不回。”

甄裕点点头,不再多问。经秦碧凤同意后,他对崔遥的房间进行了探查,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与虞薇薇互传书信之类的证据,倒见到许多他的诗画,均是技艺不凡的作品,足以证明崔遥才华横溢。

此案就此可以了结了,证据确凿,不容置疑。甄裕离开锦凤镖局时想,终于还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离开锦凤镖局,甄裕满怀失望地走回落脚的旅店。因为不想再看到狄赫的嘴脸,他已经搬离了六扇门。他料想华玄已经回来,便想找其商议,于是径直到了华玄的客房门前,拢拳敲门,哪知嘎吱声响过,木扉自行开启,竟然并未上锁。

甄裕皱起眉头跨进门槛,却见房中空无一人,桌椅都翻倒在地,地面上还留着一大滩鲜红的血迹!

他登时脸色大变、不知所措,正当此时,不知从哪儿闪出一道黑影,疾风似的掠过他身侧,往南方飞驰而去。

在那黑影划过身侧的一瞬间,甄裕依稀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发出怪异的笑声:“想见华玄,先追上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心急如焚,旋即转身。

那个往南边而去的黑影正在逐渐缩小,刻不容缓,甄裕无暇思索,拔步直追。他心系华玄安危,只觉拼了命也要追上,不仅憋足了一口真气,奔跑中还将厚重的袍子甩掉,后来干脆把碍事的袖子也扯将了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巷首奔到巷尾,又从闹市奔到郊外,足足奔驰了一炷香有余。甄裕穿梭在各种建筑中,纵高伏低、攀墙腾篱,当真是倾尽生平所学,好在那黑影似乎和自己功力相当,虽然跑在前头,但始终只和自己拉开了二十丈左右的距离。

高手追逐,初始是比轻功,到了后头就是拼内力。甄裕深知这道理,憋着的一口气始终没有松弛,也不敢胡乱加力,直到将那黑衣人追至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突然把真气凝至双足,把原来的两步迈成一步,“噌噌噌”地追赶上去,倏尔便追到那人背后,几乎触手可及那人随风飘扬的衣襟后摆。

甄裕沉住气,又加快了步伐,直到离那人背后只有三尺之距,身子矮下三寸,左掌骤然劈出,袭击那人的左腿。他清楚记得尚在濯门学艺之时师父的告诫,要制服奔跑中的敌人,绝不能突袭其上半身,否则极易给对方借力打力,失衡跌踣,唯有攻击下盘,令其脚步不畅,方可占得胜机。

孰料他一掌劈出,那黑衣人竟似背后长眼,突然一个下跺,左脚一绞,恰好将甄裕的左掌夹在脚弯里,同时身子向右翻腾,犹如鹞子般倾转起来。甄裕只觉左手臂受到一股硕大的扭转之力,若再凝立不动,整条手非扭断不可,当下腾身跃起,以左臂为轴,顺着扭力在半空中转了一匝,这才将那股扭力卸去。

甄裕卸力的同时,心生一计,突将缠在黑衣人脚弯中的左手五指撑开,死命抓住他的左腿裤管,足尖点地,顺着方才的惯力再多转了一匝。这般一来,又将这股扭转之力送还了回去。

他本料想那黑衣人为求卸力,也必同自己一般非调整姿态不可,哪知那人左脚一伸一缩,好似蹬踏水车轮的模样,身子只是略微摇曳,便再无大碍。

此人显然是以腿弯为支点,将用力处与支点的距离骤然拉长,使得卸劲的力道降至最低。这不是华玄说过的杠杆之理吗?甄裕不禁大感错愕。

“狗贼,你把华玄怎么了?”他无裕多想,继续挥拳袭向黑衣人胸口。黑衣人抡臂挡开,立身后退。甄裕抢步上前,左腿横向踢出大弧,一个秋风扫落叶过去,黑衣人双足前后交错,跳起后下落,恰好卡住甄裕的左腿。甄裕趁机将力收回,撑住下盘,闪电般挺起,恰使得两人面面而对,相距不盈尺。

黑衣人身子微微一震,袖口呼啸,兜面而来。甄裕心沉目凝,左手拳、右手掌,以濯门所传最简易实用的搏击法应对,拳风直上直下,将要害上的门户守得死死。黑衣人口中似乎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武风一变,也使出朴实无华的招式来。一时间劲风飞贯、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两人便斗了二三十招。

可甄裕方才凝力奔跑,尚未发觉疲劳,这时相斗一久,力乏之态很快就显了出来,双腿既酸且麻,打出的拳也是软绵绵的。好在这黑衣人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去,招式变样、劲道打折,喘气声也听得很清晰。

甄裕心中焦焚难熬,唯恐时间拖得越久,华玄处境便越危险,当下在出拳的间隙喊道:“华玄究竟在哪?”

黑衣人拳脚不歇,口中用模糊不清的低沉口音回答:“华玄还好好的,待会便让他出来相见。”

“胡说!”甄裕怒道,“房里那些血怎么回事,他若有丝毫受伤,定叫你加倍偿还。”

听到这句话,那黑衣人突然撒手撤步,跃开三尺,把面巾一揭:“让你忧心了,其实华玄毫发无损,房里那些全是猪血。”

这人口里说着玩笑话,脸上却端正得如同画纸上的人像,正是那个钩赜派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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