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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薄曦近

海滩上,罗芷歆靠在寇景文怀里,那蓬气球被拴在他们身边的护栏上,罗芷歆不时从上面扯下一个气球,打开线绳把气放掉,过一会又扯下一个,再把气放掉。

“你又调皮了,Katherine。人家吹起这些气球多不容易。”寇景文笑着说她。

“才不是呢,我要留着它们。”罗芷歆认真回答,“等将来某一天重新吹起来,扎一个花球拱门。”

憧憬的光芒在她眼中闪耀,照亮她秀美的面庞,海浪在他们脚边低声唱着欢快的歌,寇景文感觉自己身在天堂。

“Vincent。”

“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找我的?”

“空难之后不久。当时我在遇难旅客名单看到你的名字,又看到了DNA鉴定结果。那时以为真的和你阴阳两隔,但黑匣子里没有你的遗言,我不相信你会忍心一句话不留就离开我,于是立刻托朋友查了你的出入境记录,发现了破绽。”

“那时你就回国了?”罗芷歆摆弄着寇景文袖子上的纽扣。

“对,我辞职回国了。我去找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直到我看见你的电影海报,你能想象到我有多惊讶吗?我现在还能清楚回忆起当时的震撼。我不相信世上除了双胞胎之外还能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于是我又开始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出你经常光顾圣保禄医院,接下去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应该应聘去那里,静静等你。”

“在我快要动身去香港的时候,你来了上海,我在首映式上看见了你,我在人群中喊你,但离得太远,你没有听见。”

“我跟着你到了宾馆,你看到了我,但好像不认识我,可你却邀我一起逛街,那时我真的有一种错觉,就是你回来了,然而,你又离开了,好像我就是你邂逅的一位陌生人。”

“那时,我曾经怀疑过是否真正找到了你,我怕世界上真的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毕竟我刚见到你时,你眼中挥之不去的忧郁让我震惊,这和过去的你截然不同。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守在你的西贡别墅外面,你站在露台上,我就在墙外望着你,那时的你在凭栏沉思,完全是一副Katherine的神韵,那是我的Katherine——什么都可以变,唯独神韵不会变!”

罗芷歆眼里又泛起泪光,四年前上海首映式的那晚,正是寇景文的呼唤,给她的记忆恢复打开了第一个突破口,而自己竟然多次和他擦肩而过。

而寇景文说这些的时候,把罗芷歆紧紧拉近自己,瞳仁被自己炽热的眼光调成比深渊更深邃的颜色。罗芷歆在他强有力的臂弯中动弹不得,看着自己正上方的他的脸,感受着他一阵急似一阵的滚烫气息,一阵酥软的幸福感包围了她。寇景文一反常态的蛮举让她很有安全感和满足感,她愿意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征服,愿意随他到任何地方,愿意与他做任何事情。

“我听见了。Vincent,当时我听见了。”罗芷歆望着寇景文的脸,轻声说,“还有那首歌,我摔断了腿,昏迷在圣保禄医院时,那首歌,《侠胆雄狮》的主题曲,也是你放给我听的,对吗?我也听到了。”

“对,是我放的!我们都曾迷恋过这个电视剧,里面是另一对Vincent和Katherine的故事……恰好我的英文名是Vincent,你就自称Katherine,这个名字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我们的小秘密……如果你能想起这个音乐和这个名字,就能想起我们的一切!”

语句断断续续,是因为寇景文已经把罗芷歆拥吻在怀里,他不住抚摸着罗芷歆的秀发,罗芷歆的十指深深陷进他的肩膀,这个吻有开端却似乎没有尽头,两人恨不能与对方化为一体。

突然响起的手机声中止了这一切。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两人才万般不情愿地分开。

电话是罗母打来的,罗芷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

“妈妈吗?”

“是我,阿歆。”

罗母的声音有些异样,感觉过于平缓了,带了点迟疑的成分。

“有事吗?”罗芷歆试探地问道。

“我在机场,你……能来一下吗?我很想见你。”

机场的咖啡厅里,罗芷歆坐在罗母对面很久,罗母都没有说话,只在不断抽烟,一根接一根,手在微微颤抖。

“妈,你要去哪里?”罗芷歆打破沉默。

“去加拿大,我妹妹那里。”

“到那边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了。还有,不要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罗母把目光从旁边收回来,放到她身上,眼圈开始红了起来,情绪渐渐激动。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你一直把我当妈,而我从来没把你当过女儿,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不是你母亲!是有人给我钱,让我来做你的母亲!”

罗芷歆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罗母。

有些话一旦开始点穿,好比话匣子开了口,后面想收也收不住。

“你看到的儿时照片,那不是你的,而是我真正的女儿的,她叫罗姿音,比你小一岁。她的父亲在她出世不久就病逝了,好在我有不少积蓄,在她小学毕业后,就送她去美国读书,中学念完,再读大学。”

罗母又点起一支烟,袅袅烟雾笼罩着这个沉浸在痛苦又甜蜜的回忆中的妇人。

“姿音是个孝顺女儿,在美国,她自己打工,不但不要家里的钱,还经常寄钱回来,不管中学还是大学,一拿到毕业证,就先寄给我。她一直说,等在美国找到工作,就把我接过去和她团聚。可我没想到……2003年1月,她飞回香港过年,回家没几天,就出了车祸……所以,那天你无意中提到2003年1月的时候,我感觉如同五雷轰顶,没有别的,就因为想起了姿音……”

罗母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良好的教养让她克制住了失声恸哭,甚至没有让眼泪流出眼眶,半晌才让声音恢复常态。

“……她出了车祸,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那段日子,我真的不想活了,寻死了几次,都被救回来。朋友劝我,你还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完,她们说得没错,我生姿音的时候才十八岁,她走的时候,我才四十。”

“从此我就为自己活着。年轻时我学过戏,当过演员,当年为我捧场的人,有些到现在还对我感兴趣,像麦冠基和方中坚,一来二去,我的日子反倒比以前滋润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罗母凝视着自己手上的烟,烟雾袅袅升起,在空中扭动出各种千娇百媚的姿态。

罗芷歆则望着罗母夹着烟的手指,那手指纤细如葱,白玉无暇,套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指甲精心修剪过,涂着柔红的蔻丹,只是香烟很久没有被弹过,烟灰摇摇欲坠。她缓缓把烟灰缸向罗母推近了些。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罗母好像如梦初醒一样看着罗芷歆,“我不该再跟你说这些,这些跟你没关系,不过我要提醒你,不管你跟谁都好,但要离方中坚远一些,他……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是个性变态,在床上他要求女人玩的花样,比三级片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如此,他还喜欢虐待……女人越痛苦,他越兴奋!”

罗母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她捋起衣袖,白皙的皮肤上竟布满瘀痕,有掐伤和抓伤,甚至烟头燎伤的痕迹。

罗芷歆惊呆了,她下意识抚上罗母的胳膊,声音有些发颤。

“妈妈,方中坚他……?”

“我说过,我不是你妈妈!是有人花钱雇我来演你的妈妈,你明白吗?”罗母猛然抽回胳膊,情绪更加激动,音调越拔越高,但片刻又沉坠了下去。

“是谁雇的我,你应该能猜到,他为了让你相信,你有这样一个家庭在香港,你有那样的一个过去。他要把你原来的记忆在你恢复之前就连根拔除,而把这些虚构的记忆种植在你脑子里。”

“你知道,罗姿音和罗芷歆,写出来都是Law Zi Yam,所以一直以来,你用的是姿音的病历,你所看过的日记、童年的照片和毕业证书,也都是姿音的,而你那些成人以后的照片,在国外的,在香港的,在上海的,单人照、双人照、合影,都是他请人用电脑合成的……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周围所有不知情的人相信,的确存在这么一个叫罗芷歆的女孩,也为了让你相信,这个女孩就是你!”

罗母一口气说完这些,向后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疲惫不堪,那一大段烟灰终于掉了下来,斑斑点点撒在她的裙子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罗芷歆轻轻问出一句。

罗母没有马上回答,她狠抽了几口烟,最后把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再抬起头看着罗芷歆的时候,眼神竟和刚才大不相同,满含愧疚和感激。

“你一定没有碰到像我这么神经质的女人,阿歆。刚才我虽然歇斯底里,却不代表我对你真正的感情。我就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这是真正的我,而你之前看到的慈母,是我演技的一部分。”

“那时的我,对你没有丝毫感情,所以我才能演得逼真;而当我真正把你当女儿看的时候,也是一定要退出这个游戏的时候——我在你面前演不下去了,或者说我真的不忍心再演了!我在骗你,而你在真心对我,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知道吗?那天,劫匪们把你带走的时候,我好像重新回到失去姿音的那种煎熬中,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

“妈妈,我不是没事了么?”罗芷歆轻声打断她的话。

“阿歆,答应我,别再喊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我希望你能早点恢复真正的记忆,想起自己真正的妈妈是谁。”

罗母看了看腕表,“我也该走了,再见!”她提起手提箱匆匆走出咖啡厅。

罗芷歆跟着奔出咖啡厅,望见罗母正机械地随着人潮向前涌动。

“罗太太——!”罗芷歆喊道。

罗母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来。罗芷歆上前紧紧拥抱了她一下。

“谢谢你,罗太太,你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罗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握住罗芷歆的手。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请容许我继续喊你阿歆。阿歆,我也谢谢你,是你让我重温了一回母女梦。”

机场永远都是人来人往,有多少故事在上演,就有多少故事正在湮灭,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就在那擦肩而过的回眸中。

罗芷歆默默望着消失在云端的飞机,耳畔回响着罗母上飞机前对她说的话。

“如果有可能,孩子,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生活里,我在这个圈子里二十多年,这里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女孩。趁一切没有更糟,尽快回去吧!”

我也谢谢你,罗太太,我在等你主动向我吐露实情,终于等到了,那么这几年来,我的感情也没有空掷。罗芷歆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天空很蓝,云朵很白。

罗芷歆打开公寓大门,她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带着重归梦境的恍惚,慢慢把高跟鞋换成拖鞋。

室内很安静,窗帘全拉着,厅很大,没有一丝光亮。

罗芷歆有时候喜欢站在黑暗中的感觉,眼前单一的颜色,能帮助思绪干干净净地沉淀,就像现在。

或者就在刚才的海滩上,海风轻轻吹着,心上人在一旁作陪,那时的思绪好比奔腾的野马找到了归宿,在静谧中安然休憩下来。

幸福是一种感觉,达到这种感觉需要多种外界因素,物质的,精神的,所有因素在适合的时间巧妙组合起来,达到这么一种让人禁不住微笑的状态。

在海滩上,罗芷歆静静把自己的记忆细细梳理了一遍,把一些细碎残片拼缀一起,逐一剔除那些外力灌输的假象,让眼泪把心绪洗涤得分外透彻。

她庆幸自己的神经足够坚强,也庆幸自己恢复记忆在先,否则稍有不慎,很可能精神崩溃。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始终不敢直接把真相告诉你。我把你的复诊日期定在每月九号,就是想陪着你过你的真正生日。而你生日的那天,十一月九日,你从酒会出来,跟着我到了海滩,虽然我猜你一定已经想起了什么,却总也不能肯定,既然不能肯定,就不能冒险。”寇景文说,“我需要你先凭自己的力量恢复记忆,感谢上帝,你做到了。”

是的,Vincent,我做到了,但不是感谢上帝,而是感谢你。罗芷歆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默念,你用强大的意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伤痛,宽容着我的懵懂不觉。

“Vincent,如果我一直回忆不起来,你会怎样?”

感情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记忆是它必需的载体,过去的一切如果成为空白,感情也不复存在。罗芷歆感到庆幸,她的记忆找回来了。

她同时也感到后怕,如果他们成了陌路,更有甚者,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并且结婚生子,从此与曾经热恋的人儿再也没有交集,这等惨淡结局,滚滚红尘后如果真的有翻云覆雨手,想必也会颤抖。

“只要你过得幸福,想不起来又如何?再者,我想我还是有信心重新追求你一次的。”

听到这句话,罗芷歆记得自己把寇景文抱得更紧了些,他们又在寻找对方嘴唇,再次滚烫地胶合在了一起。两颗心灵也猛烈撞击,迫不及待传递着积蓄已久的热流。

事实也已经证明,在恢复记忆前,她已经又爱上了他一次。

命里有时终须有,这个男人注定是她爱情的归宿,无论她是丁安凡还是罗芷歆。

罗芷歆抚摸着嘴唇,痴痴地回想着热吻的感受。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适应黑暗的后果是血液险些凝固,因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罗芷歆迅速扭开灯,骤起的光亮让她下意识眯起眼睛,沙发上的麦世希慢慢转过头盯住她。

“你回来了。”

这淡淡的一句竟让罗芷歆打了个冷颤,仿佛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或者梦里不知走向何方。

“回来了。”罗芷歆轻轻回答,她脱下外套,把拎包放在桌上。

麦世希忽然站起来抓过她的包,找出手机重重砸在茶几上。手机尖叫着在大理石台面上粉身碎骨,遗骸滚得到处都是,茶几下面,沙发上面,还有些溅上了罗芷歆的拖鞋。

“你疯了吗?世希!”罗芷歆叫道。

“没错,我是疯了!我最爱的女人背叛了我!”

麦世希拎起茶几上一摞纸,摔到罗芷歆脚下,纸张被摔得摊开,原来是一份移动电话详单记录。

“你不肯嫁给我,原来为了和别的男人鬼混!我一直在容忍着你们,等待你能回头,没想到你死性不改,还变本加厉!”

罗芷歆感觉浑身的血液真正凝固了,以致脸上毫无表情。

“你查我的手机记录?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麦世希双手攥着罗芷歆的胳膊,把她拉得几乎贴着自己。罗芷歆努力挣扎着,但根本不是麦世希的对手,只觉得被他攥住的胳膊在渐渐失去知觉。

“我有什么资格?你问我有什么资格?”麦世希原本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可怕,吼声几欲震破罗芷歆的耳膜。“告诉你,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你得到的鲜花掌声是你自己挣来的?你以为会有人平白无故找你拍电影?你以为每个艺员刚一出道就有戏演?你以为不脱不睡只凭演技就能上位?你以为那么多戏的主角都非你不可?没有我,你陪遍全港九的导演上床都未必能有角色!拍三级片都没人要!”

罗芷歆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愤怒时的颤抖,她盯着麦世希,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冒火的眼睛。

“既然我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女人,你为什么三番五次求婚?又为什么这么光火?”

“因为我爱你!我要娶你!”麦世希喘着粗气,“这句话你要听我说多少遍才相信?我要怎样做你才会满意?你要逼疯我吗?!”

他又把罗芷歆攥得紧了些,罗芷歆痛得要叫出声来。

“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对我紧追不放是因为你从未得到过我!你是个控制欲和征服欲极强的人,你不能接受任何挫败!”

罗芷歆毫不示弱地反驳,同时仍不放弃挣扎。大概她挣扎动作大了点,胸前衬衫的扣子竟然崩脱了一个,麦世希也注意到了,他的眼中异样的光让罗芷歆恐惧,几乎猜得出他接下去要做什么。

“世希,不要——!”罗芷歆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就被按倒在沙发上。衬衫顷刻被撕成两半,裙子也被撕开,麦世希尖利的指甲划过罗芷歆的胸前和大腿,留下一道道血红的抓痕。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叫征服!”这个男人大声咆哮,额头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仿佛一头野兽要把身下的猎物撕碎吞噬。

罗芷歆竭力反抗着,眼见精疲力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学过的一招:当施暴人和你面对面且你四肢受制时,就找机会用额头猛击对方鼻子,就算不能一招制敌,至少也能脱身。

罗芷歆庆幸自己能在这时想起这个绝招,也的确这么做了,麦世希大叫一声歪向一旁,她趁机挣脱跑开,抓起沙发上的外套遮挡半裸的身体。

但被她击倒的男人很快就缓过神追了上来。罗芷歆一直退到酒柜前,身后的木橱挡住了去路。

麦世希迅速逼近,他只穿着内裤,狂乱的神情覆盖了全部五官,浑身每个毛孔都流淌着毫不掩饰的情欲,再也没有往日温文尔雅的痕迹。这让罗芷歆对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厌恶,这是一种凌驾于种群之上的情绪,仿佛见到一个丑陋异种,她绝不允许自己遭受这样一个生物的玷辱。

“你别过来!”

罗芷歆抽出一瓶红酒,用尽力气在橱边敲碎瓶底,任由四溢的酒浆把地毯染成红色,她举起锋利参差的瓶身对着麦世希,一道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是罗芷歆有生以来第一次愤怒的泪水。

“我不想杀人,你不要逼我!”

大概罗芷歆含泪的双眼真的透出了杀气,麦世希没有再向前走,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

两人对峙了很久,麦世希转身走到沙发前,卷起衣服走向卧室,片刻穿戴整齐出来,开门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再说过话。

看到麦世希把大门关上,罗芷歆总算松了口气,她把瓶子丢到一边,靠着木橱瘫软在地。

这时从门口却传来麦世希的说话声:“你俩就守在这里,一步也不准离开!”

罗芷歆支撑起身冲到门前,从猫眼里看见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像两根黑柱笔挺地杵着。

“这算什么?囚禁吗?”

罗芷歆愤然拿起电话,却听不到拨号音。这时她才注意到电话线在一旁软软耷拉着,断口很齐,显然被人剪断了。

罗芷歆甩下电话冲进卧室,把门反锁起来,然后把自己全部埋进被褥,屈辱的泪水开闸而出,湿透了大半个枕头。

大红大紫又怎样?永远是牵线木偶。

万众瞩目又如何?仍旧是受人摆布。

这就是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她不属于这里,虽然沉浮了四五年,虽然也有过欢笑欣慰,但骨子里还是格格不入。

等哭得不想再哭了,罗芷歆胡乱洗了个澡,随便换上一套衣服,接下去的头脑进入短暂的空白。她来到客厅,下意识按下电视机遥控器,电视给昏暗的大厅带来一些亮彩的颜色。屏幕上是千篇一律的广告,她就伴着这样的背景声音坐在沙发上发呆。

电视画面换了又换,开始播放新闻。先播报一则交通事故,大约晚上七点左右,一辆轿车冲破护栏后坠海,初步怀疑刹车故障,车主失踪,目前警方正在附近海域搜索打捞。画面上是无数警察围着一辆刚刚被起重机吊起的黑色轿车,虽然缠绕了很多海草,但还能看出是辆奔驰。

罗芷歆盯着电视屏幕。车牌被镜头做了特写,在她眼前完全定格,上面的数字她再熟悉不过。她在别墅的楼上寻找过它,在流光溢彩的车河中追逐过它,在石澳的海滩上凝视过它,现在的它却无声无息躺在湿冷的网中,上面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那是忠实的座驾为它主人流下的眼泪么?

罗芷歆觉得眼前浮起一片云雾,云雾很轻很软,她望着它,留下一滴眼泪,眼泪很快变成了水汽,为它增添了几笔浓白。她很想让它更浓厚一些,于是撒出更多眼泪,眼泪汇成了小溪,小溪越来越宽,后来成了瀑布。

云雾慢慢膨胀起来,洁白柔软,轻轻蹭着她的头发、脸颊和下巴,蹭出沙沙的声音,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密,最后成为了在人类认知范畴内能被听懂的语言:

“丁安凡为什么要回来呢?她已经恢复记忆,已经和恋人重聚,为什么还要离开他,回到罗芷歆的生活?”

云朵中另一种沙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从云朵的最深处发出,听起来很沉闷。

“她应该回来,这里还有很多未完的事。一个人所走的路永远都是串行而不是并行,丁安凡和罗芷歆都是她,她所回忆起的丁安凡是现在的罗芷歆的过去,而现在的罗芷歆也必将成为丁安凡新生活的过去,在成为过去之前,她必须给自己的责任一个交代。”

“什么责任不责任?什么必须不必须?这个圈子难道会认可这些?谁会在乎她的认真负责?谁会在乎她的有始有终?这世界没有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舍不得就此离开这样奢华的生活,想要回来盘旋,哪怕多看几眼。就这样忧柔寡断的一念之差,害死了她的恋人,是她害死他了!她是凶手!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第一种沙沙声音变得尖厉单调,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第二种沙沙声音的节奏也快了起来。

“她不应该留他一个人在海滩,如果要回来,也应该和他一起回来。……”

“她是凶手!”

“她不应该离开他身边。他不会游泳。……”

“她是凶手!”

“如果她和他在一起,同生共死,也好过现在阴阳相隔。……”

“她是凶手!”

“她的幸福被她自己葬送了,葬送得彻彻底底。……”

“她是凶手!”

“她的确是凶手。……”

“她是凶手!”

“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她是凶手!”

两种沙沙的声音终于合二为一,音调的共鸣更追加了激昂,它们共同重复着那句正在扯裂罗芷歆五脏六腑的话,。

血取代了眼泪,面前的云朵慢慢变为鲜红。

把我撕碎吧,让我随他去。罗芷歆在心里喃喃祈祷。让我的灵魂脱离这个卑污的皮囊,让地狱的烈火烧掉上面的污点,让我在他面前不那么自惭形秽。

沙沙的声音骤然停歇,云朵也消失不见,罗芷歆感觉自己堕入一片比黑夜更黑的空间中。

她微笑了。

地狱,我来了。她说。

“世希。”

“爸爸?”

“你在哪里?”

麦世希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把领带扯松,让自己更舒适些。又向一旁的侍应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自己的杯子添满,这已经是第五杯伏特加。

“我在外面,爸爸。”

麦世希不想告诉麦冠基自己正在酒吧里,他在落座前就下决心把自己灌醉。之前的狂乱欲念平复了很多,但思绪依旧混乱不堪,他不想梳理,只想速醉。

“不用敷衍我,我知道你哪里,别喝太多酒,否则我只好派阿明去接你。”

“爸爸?您怎么知道……”

麦世希不安地四下张望,但没有看见麦冠基或他的手下。

“知子莫若父。我只想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麦世希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父亲知道的事情似乎比自己料想的要多,思忖良久,他踌躇着吐出一句:“我想带Sissi离开香港。”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她肯跟你走,儿子,我就不反对。”

麦冠基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麦世希预计的雷霆震怒,仿佛一个早已看到未来的先知,正在用平和揶揄的眼光审视现在。

“她会的,一定会的,裸照新闻给她的打击很大,她也很想离开这里。”

“你确定?”

麦冠基似乎破天荒轻笑了一下,让麦世希如坠五里云雾。

“爸爸,您不相信我?”

“不相信,因为你对我说谎。裸照新闻对她毫无作用,对不对?”

麦世希张口结舌,良久才挤出一个字。

“对。”

“她到现在都没有接受你,而且心有他属,你无法控制她,更无法控制整个局面,霸王硬上弓都无济于事,对不对?”

“您……都知道?难道公寓里……?”

麦世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想:对罗芷歆的公寓施行内部装修的是麦冠基派去的一批人,父亲很少关心这些琐事,那次却是破例,莫非公寓里都被安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

“你猜对了,我需要了解一切进展。有一点你不用担心,录音和摄像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看到。”

麦世希无以应对。麦冠基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这台戏最初是自己突发异想,随后得益于父亲的支持,时至今日,究竟谁在控制谁?

“你已经输了,儿子。认输吧。”

“我没有输!”麦世希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输!”

“你当然输了,你没有看到她得知心上人出事后的模样,而我看到了。”

“她的心上人?什么出事?谁出事了?”

麦世希紧攥着手机,感觉脊背冷到刺骨。

“这和你没关系,儿子。当然,我也嫌那个家伙碍事。”

“爸爸,你别乱来!”麦世希大吼道。

“乱来的是你!你必须承认,你输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会怪你。何况,事情没有太糟,方老板又和我提起了她。”

“提起了谁?Sissi吗?方中坚想怎样?”

“不用明知故问。你知道该怎么做。”

“爸爸!”

“别试图说服我,没有用。她该庆幸,如果不是方老板厚爱,她的结局会更坏。我承认她是个很有天分的艺员,当初也因为看出她的潜质,我才允许你那样胡闹,可是现在,儿子,公司有公司的规矩,我也爱莫能助。”

麦世希没有答话,只把手机攥得咯咯直响,感觉牙齿要被自己咬碎了。

“世希,我已经老了,你还很年轻。爸爸别无所图,只希望你能一帆风顺接管公司并经营下去,你一直是我和你妈妈的骄傲,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

对方电话挂了。麦世希狠狠把手机摔向墙壁。

伏特加的强劲力道如同飓风席卷着他的肠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迫得他冲到洗手间呕吐不止,好像要把满腔憋闷统统吐出。

罗芷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前站着面无表情的麦世希。

这让她完全相信自己正在地狱里,虽然这地狱看起来很像一间富丽堂皇的别墅大厅,周围的摆设昭示着某种霸气。她也相信自己正躺在刑台上,虽然这刑台看起来很像宽宽的真皮沙发,上面的花纹不知是哪个部族的图腾。

“你醒了,很好。”麦世希冷冷地笑着,“这座别墅将成为方老板众多别墅之一,是我父亲打算送给他的小礼物。怎么?很吃惊?”

罗芷歆环顾着四周,没有答话。

“看得出你很吃惊,我也看得出,你现在根本说不出话,刚刚经历生离死别的滋味,我可以理解,很不幸,那是个意外,我为你难过,希望你节哀顺变。”

是他,果然是他。罗芷歆无力地想。在刚刚看到新闻时,她就有这种预感,现在得到了证实。

但她没有力气去呐喊质问,她的愤怒相比自责而言是那么微弱。虽然从所有的理智角度来看,真凶应该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然而从感情角度,罗芷歆最想杀的就是自己。

“方老板很快就会来,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你又吃惊了?你的眼睛从不会说谎,我从里面清楚看到了不可思议。你在奇怪什么?是不是奇怪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姿色,竟能博得方中坚的垂青?实话告诉你,他垂涎你很久了,在发现你不同于别的女星之后。他喜欢女人就像喜欢邮票,越有个性的他越喜欢。再加上他行事一向低调,即使和你面对面,也绝不会把对你的欣赏流露言表,免得被无聊记者乱作文章,所以现在你吃惊,一点都不奇怪。”

罗芷歆没有说话,只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怎么?你好像不相信?记得投资《梦逝朱门》的信深实业吗?那是他旗下的公司,这公司原本不涉足影视,但方老板不想你久等,就动用了这个公司的资金。这影片的资金解决这么顺利,你不用谢我,该谢谢你自己。方老板对你真的不薄,本来他也不指望这影片能赚钱,没想到上座率挺高,他就明确跟我说了,只要你想拍片,就由他出钱,如果他中意,可以把你包装成巨星。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女艺员一辈子的梦想?”

罗芷歆还是没有说话,她正盯着沙发的一个角,一动不动坐着,对麦世希的话没有丝毫反应。麦世希显然焦躁起来,他凑近罗芷歆,声音带着气急。

“Sissi,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这样!他早在去年就向公司提出包养你的请求,被我想方设法挡了回去。我知道你一定不肯,我也不肯!即使现在,我也万般不情愿。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把心爱的女人送给人家是怎样痛苦的滋味,你根本想象不到!”

罗芷歆仍旧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麦世希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强迫她看着他。

“好吧!”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用这样折磨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从西服口袋掏出一个精美的小方盒,在罗芷歆眼前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

“这枚戒指,我三年前就准备好了,一直希望能亲自戴到你的手上,你现在接受它还来得及!只消点点头,我就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回答麦世希的仍旧是一片沉默。罗芷歆微微仰了一下头,让自己的下巴离开麦世希的手心,重又恢复刚才的姿式和眼神,继续专注研究沙发的那个角。

麦世希陡然直起身子,他盯着罗芷歆,脸上所勾勒神情的线条统统变得僵硬,从侧面看像一个即将喷火的石像。

“Sissi,你已经选择了,你很聪明,方中坚比我能带给你更多的荣华富贵。”

那声音比神情更僵硬,石像动了一动,向门口移去。

“我们只能说再见了,Sissi,祝你幸福!”

最后四个字是艰难地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每个字都被挤成了细瘦的模样,从半空中有气无力坠落。

“为什么给我起名叫Sissi?”罗芷歆忽然开口说话了。

“罗姿音的英文名是Tracy,丁安凡的英文名是Katherine,为什么你要让罗芷歆叫Sissi?是希望她像希茜公主?还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sissy gi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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