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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错影已朦胧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位于高层的病房走廊里,只偶尔走过一个医生或护士。

一个男人闪进了罗芷歆的病房,轻轻把门关上。他走近病床,缓缓俯身,半跪在罗芷歆床前。他摘下眼镜,定定望着罗芷歆安睡的面庞。

“是你,真的是你!是你!”声音低沉,带着呜咽,夹杂难以遏抑的狂喜,仿佛蓄水开闸,奔涌而出。“是我,我来了!我找到你了!找到了!”

男人把脸埋在罗芷歆手边白色的被单里,他的手指温柔触摸着罗芷歆的指尖,小心不去触到她手指上夹着的传感器。

“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定要让你好起来!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求学所得,都只是为了你!”

他戴上眼镜,站起身来,深呼吸了几次,再开口时,已彻底冷静,满心的汹涌澎湃被控制在强大的理性之下,好似一个包纳熊熊烈火的钢铁熔炉。

“这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但我不会放弃。我会永远等你。”

满目的白色,刺目又熟悉,单调得让人心慌意乱,罗芷歆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找不到声音的来源,罗芷歆感觉自己在往四周看,但马上就放弃了在一片白色中找到说话人的打算。

“我……是……”罗芷歆迷惑了,她发现自己又忘了自己是谁。

“想一想……你是谁……想一想……你是谁……”这个冥冥之声温柔却执着,仿佛回音在罗芷歆耳边回荡。话音之后,一段旋律响了起来,这段旋律非常优美悦耳,至少罗芷歆这么觉得,更关键的是这段音乐很熟悉。

熟悉!罗芷歆觉得自己对这个词已经久违了。

“我……我……”剧烈的头痛好像翻滚的潮涌,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海浪拍打礁石一样敲打着脑子里每一根神经,她感觉自己掉进了密密麻麻的铁丝网,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铁丝外面,已经看到了轮廓,却看不清晰;似乎触手可及,却偏偏够不着。

“我……我是……我是……”痛到极处,竟变成一种麻酥酥的电击感觉,从头顶心一霎一霎地向四周辐射,罗芷歆觉得自己的声音不是由声带发出,而是从心脏里,音乐不知何时消失了,而电击的感觉仍旧继续,让她不由自主摇起头来。

“Sissi!你醒啦!”

一声兴奋的呼唤让罗芷歆的眼睛蓦然睁开,跃入眼中的白色比刚才要柔和许多,窗外是三月阳春的一片浓绿,微风吹着树枝晃来晃去,间或有鸟儿飞过窗前——这些足以让大脑瞬间清醒。

罗芷歆想努力坐起来,却发现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固定在病床上方的架子上。麦世希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麦世希的出现使罗芷歆很欣慰,欣慰的是自己没有再次失忆。她没有说话,只默默环顾四周,沉浸在这样的色调里,感觉反应迟钝笨拙了许多。但一看这个豪华套间的摆设,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在圣保禄医院,自己不管头疼脑热还是跌打损伤,麦世希和母亲总带她来这里。

“世希,你要出远门?”

罗芷歆再次感到欣慰,自己刚才的这句话发音清晰,语句连贯,说明自己的语言能力和听觉也都没有出问题。

麦世希把包放到病床前的小桌上,拉开拉链,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笑着说:“你正住院,我怎么可能出远门,瞧,我带了一些衣服和让你解闷的东西。”

他拿出一个大大的毛公仔放到罗芷歆枕边,然后是几个像框,里面是她不同姿势的照片,接着是厚厚一摞书,放在上面的似乎是一本最新畅销小说,罗芷歆拿过来翻了几下,又放了回去。

“怎么?不喜欢?”麦世希问。

“唔,没有。”罗芷歆活动了一下身子,慢慢坐了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威亚钢丝断了吗?”

麦世希帮罗芷歆把枕头垫好,然后坐在床边。

“是我的疏忽,Sissi。警察调查下来,发现是吊车的螺栓出了故障,在你拍最后一个镜头的时候钢丝松脱了,幸亏我让他们事先铺了加宽加厚的气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现在……?”

罗芷歆有些忧虑地望着被裹成行李卷一样粗的石膏左腿。

“你只有左腿骨折,其它地方比如腰椎,都没有问题。”麦世希握住她的右手,“Sissi,不用担心,医生说骨折是不完全性的,没有错位,你耐心养伤,很快就能好,完全不影响日后生活。”

“那么片约……”

罗芷歆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倾力拍摄的那部武侠电视剧,感觉心里有些坠重。

“这个也不用担心,他们可以先拍其他人的戏,实在不行,让替身帮你拍一部分。”

“我不想用替身,世希。”罗芷歆轻轻说。

“别固执,Sissi,我早说过,不用替身很危险,不管你同不同意,这次我的决心比你还坚定。”

麦世希揉搓着她的手指,他用的力有些大,罗芷歆发现自己的手指甲又该修剪了,这时不知脑袋里哪根筋跳了一下,梦里那段旋律有些在脑海中回放的意味,依稀飘缈。

麦世希见罗芷歆不说话,就转头看了看她,见她正望着床尾出神。

每次她不同意他的话却又不想和他辩论的时候,总会这样沉默不语。神色平静,没有愁云,更无怒气,让人猜不透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给人这种若有所思的印象。

两分钟过去了,罗芷歆仍一动不动坐着出神。她的眼帘垂下一半,长长的睫毛正好遮住张开一半的眼睛,乍一看好像在闭目养神。线条明快的嘴唇从麦世希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半,这一半的唇角没有上扬,也没有下垂,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双唇抿得有些紧,所以看起来唇线很直。

都说女性面部左侧最美最柔和,似乎还有科学依据,但麦世希觉得罗芷歆此时展现给她的右侧面实在美得令人窒息。如果左侧比右侧更美,那么凑在一起从正面看会是什么效果?麦世希难以想象,但他不想继续想了,只希望此时此刻不要有人来打扰。

罗芷歆正沉浸在冥想中,忽然觉得眼前一花,麦世希的脸不知何时与她近在咫尺。那双幽黑的双眸如同两个深潭,似有无穷的力量要吸她进去。她的身子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却带动了固定左腿的架子,麦世希忙按住她的腿,手臂就势揽住她的腰。

“世希,我妈怎么没有来?”

罗芷歆怕他又像在片场那样突袭吻她,忙问了句话岔开气氛,这问话也不完全为了解围,她真的很想见到母亲。

“她来过,昨晚在你床前守了一夜,早上刚刚回去休息。”

麦世希把手从她腰间移开,帮她盖上毯子,走到外间,过会儿端进一碗汤。

“这是她为你煲的,黄豆猪脚汤,以形补形,趁热喝吧。”

麦世希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罗芷歆唇边。

罗芷歆笑了。“我这么大了,还要人喂么?”

她接过汤碗,先把汤喝完,然后慢慢吃猪脚,猪脚的确好吃,炖得很透,入口即化。

病房的门被推开,脚步声一先一后响着进来,走在前面那位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经常为罗芷歆做检查的脑科医生樊志宽,后面那位则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医生。

“志宽,你来了。”麦世希起身招呼。

樊志宽戴一副金丝眼镜,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算是风度翩翩,只是略显矫情。过段时间他将被派去美国交流访问,这次是来引荐另一位医生给他,接替他负责罗芷歆日后的脑部康复。

罗芷歆也跟着微笑致意,当眼光落到后面那位医生身上的时候,笑容凝了一凝,眼睛也下意识睁大了些。

麦世希没注意罗芷歆的神色,他也在打量樊志宽身后的那男医生。

此人比樊志宽年轻许多,穿着圣保禄医院统一的白色工作服,只是上面印的名字被樊志宽挡住了点,看不仔细。圣保禄医院的医生他几乎都见过,从没见过这位,估计是个刚来不久的新人。

樊志宽把身子稍微向后让了让,使那位男医生的正面完全出现在麦世希和罗芷歆面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同事Vincent,寇景文。”

“你觉得这个Vincent可靠吗?”

在樊志宽的办公室里,麦世希一边翻看着一份厚厚的资料,一边问。这是樊志宽偷偷从院长办公室影印来的寇景文的资料,从求职信到个人简历,以及各种证书文件复印件。

“对他我还算不上了解,只觉得他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而且他是新来的,新人总归好对付得多,所以我才选了他。”樊志宽答道。

“他该做的事,给他交待清楚了么?”

“说清楚了,罗小姐的背景都已经给他看过,也和他讨论过我之前的治疗方案。”

“他怎么看?”

“他完全同意。”

“毫无异议?”

“对。”

麦世希并不太满意这样的结果,一个人过于顺从,不是毫无主见就是打算阳奉阴违,都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这个寇景文的背景无可挑剔,脑科医学博士,辅修心理学,博士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师从著名学者,曾在国际知名期刊上发表过多篇论文,在名牌医院也有过实习经历。

麦世希却把目光牢牢放在简历的第一页,长久不动。

“他是上海人?”

简历第一页写着寇景文的教育经历,出国攻博之前,他是在上海医科大学读的本科和研究生。

“好像是的。”

樊志宽在电脑前忙了一会儿,打印机吐出几张纸,他把这些也递给麦世希。

“这些是我托朋友在上海帮我调查的结果,但资料不多,他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了一年,之后就去了美国。”

麦世希看了看那几张纸,上面记着寇景文在大学期间的一些获奖类目以及其他活动例如运动会之类的记录,没有更多其它信息。

“这些东西对我没用。”麦世希把那几张纸丢进碎纸机。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樊志宽推了推眼镜,有些惶惑。

“他的家世和恋爱史。”麦世希站起来,慢慢踱到门口,又踱回来。“他有多少兄弟姐妹,各自在哪里以及做什么工作;还有他在上海的私生活,越细越好,包括他有几个女友,有多少同居伙伴,同居伙伴各自什么性别,所有一切的一切。”

“他已经来这里半年多了,我不觉得他……”

“你可以相信一个新人,而我不。”麦世希冷冷地打断樊志宽的话,“我宁肯多此一举。”

樊志宽嗯了一声。麦世希口气稍微缓了缓,说:“志宽,我父亲一直很欣赏你,我也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希望你能帮我全力办好这件事,如果需要人手和钱,尽管开口。”

樊志宽又嗯了一声,看了看表:“他们已经谈了半个小时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说的“他们”是寇景文和罗芷歆,新接手的医生和病人交流是工作交接的一部分。

“不用。”

麦世希不是不担心,而是不想罗芷歆觉得他在干涉她的自由,任何人都会有逆反心理,关怀体贴也得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麦世希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把罗芷歆的病历档案给他了吗?”

“给了,这是工作交接的一部分。”

“给了哪些?”

“当然是2006年8月以后的。”

“之前的呢?”

“也有,在档案室。”

“我当然知道会有,只是2003年到2006年这段时间的病历档案,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尽管放心,电脑和文本方面我都处理妥了,而且在他身边有我的人,会随时汇报他的动向。”

麦世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麦冠基打来的,询问关于罗芷歆的情况。

这早在麦世希的意料之中,罗芷歆这次意外事故已经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听得出父亲很有些尴尬。这次事故让罗芷歆“拒绝替身”的新闻卖点不得不临时更换角度,效益自然打了折扣,方中坚也颇为不悦。

但谁也无法追究什么,毕竟罗芷歆尽力了,而且拍摄很成功,没有影响大局。只不过运气不好,遇到了设备故障,损失了能锦上添花的资本而已。

如今相关调查已经结束,牵连人员也被解雇,罗芷歆安心在医院养伤,一切都在恢复平静。

麦世希尽量圆满详尽地回答父亲询问的每一个问题,心却释然得快要飞出胸口。平息下来的不止事态,还有方中坚的欲望。至少从父亲的话中,已听不出这位方老板对罗芷歆有非分之想的迹象,毕竟佳人已卧床不起,方老板想必也不会对一介病女感兴趣。

虽然这大半年里,罗芷歆幻想过很多次和寇景文再次邂逅的场景。但当真正和寇景文单独面对时,她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头脑又开始轰隆轰隆,但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寇景文正在翻看病历,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纸页,遐思却牢牢锁住面前的这位女子。

初次见到罗芷歆时,令他恍若隔世。那一霎,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这么多年的执著求索,可能不久就会有结果。

“寇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您。”

说这句话时,罗芷歆用的是国语,大概因为先入为主,她觉得完全不习惯用粤语和寇景文交流。

“你想说的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寇景文站在床前翻着她以前的病历,冲她笑了笑,“叫我Vincent就可以了,还有,别用‘您’这个字,听起来不习惯。”

“那么你也别叫我罗小姐,叫Sissi就可以。”

“好吧,Sissi。”寇景文把她的病历轻轻合上,“最近几次的脑部扫描,确认了你的脑组织完全恢复正常,这个结果,你知道吗?”

“我知道。”

罗芷歆垂下头,想起自己依旧毫无起色的失忆,不由在心里轻叹一声。显然寇景文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神情变化。

“你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寇景文低头仔细看了看她脸,“还是我的问话多此一举?”

罗芷歆抬起头,勉强笑了笑。“不,没有。我在想,我们不可能回避这个话题,对么?我的记忆一定要恢复的,对么?”

“没有谁有权利逼你恢复记忆。”寇景文微微笑着,“记忆是你过去生活的见证,是你曾经的财富,而健康是你未来幸福生活的前提,我见过不少失忆病人,对他们来说,强行恢复记忆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甚至影响到他们的身心健康。所以,Sissi,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养好你的腿。”

“可……我以前的记忆,我不想任其失去。你明白吗?我……”

罗芷歆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寇景文的话让她如沐春风,但她的心结依旧没有打开。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很明白。这好比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而你原本不需要失去它的,却不慎失去了,现在你想努力找回来,对不对?”

寇景文低声说话的声音更加柔和,金属质地在这里听起来好像浅浅颤动的琴弦。

太对了。罗芷歆的心也开始跟着浅浅颤动。

“我该怎么办?”她问,同时盯着寇景文。

她发现很难把目光从寇景文的脸上挪开,那双挡在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燃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炽烈灼热,却并不恣放无度,令他散发一种无上的魅力。

“不必急于恢复记忆,欲速则不达,你的记忆迟早会恢复,相比之下,你更需要轻松的心态和愉悦的心情。”寇景文微笑着,“你该像外面的很多女孩那样放松身心开怀大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

寇景文的声音有种让人下意识服从的魔力,但后面那四个字让罗芷歆愣了一下。

“郁郁寡欢?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寇景文拿了面镜子,放到罗芷歆面前。罗芷歆看到里面是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缺了……微笑吗?”

罗芷歆嘴角上扬,脸上绽出一个很迷人的微笑,对着镜头习惯了,对着镜子更不在话下。

“不。”寇景文把镜子拿开,“问问你的内心,你是不是缺了什么?”

罗芷歆迷惑地望着他,而寇景文却认真地看着她。

“有些人的脸在笑,不等于心里在笑;而有些人的脸上没有笑,不等于心里没有笑。”

“你的意思是,我缺少快乐?”

“没错,你缺快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最令我震撼的是你眼睛深处的忧郁。”

罗芷歆拿过镜子重新审视自己。

仿佛幕布被揭开,她从镜里看到了寇景文说的那个词所依托的本源。

忧郁,自己的确太忧郁,忧郁得连瞳孔都能映出幽幽深蓝,那深蓝里面是一汪并不平静的海面,海面上泛起的每一朵象牙般的泡沫都镶嵌着支离破碎的叹息,却仿佛被禁锢一般,还未完全舒张,已被海面纳入层层滚涌之中。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寇景文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敏锐捕捉她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

“是的,我想是我心理压力太大了,一直以来,都觉得失忆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害怕而失去了很多本不该失去的东西。”

寇景文意味深长一笑。“失去记忆的确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失去自我。”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从现在起就随心所欲。Do as you wish。”

“随心所欲?”罗芷歆难以想象自己随心所欲的样子。

“矫枉必须过正,你之前是太束缚自己了。相信我,Sissi,也相信你自己,你不是个会放纵自己的人。”

寇景文这几句话又让罗芷歆的头脑嗡嗡作响,好像脑壳里事先藏了一个瘪气球,现在被吹足了气,每寸头盖骨都被它挤得发痛,嗡嗡渐渐变成了隆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奇怪,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底。

“你好像能看穿我,Vincent。”

这句话说得很迅速顺畅,似乎本来就准备好在嘴边,罗芷歆稍不留神,就让它溜了出来,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我只是,比较了解女人而已。”寇景文的舌头轻轻打了个结。

第二句稍不留神溜出来的话紧跟而至。“你有女朋友吗?”

话一出口,罗芷歆后悔了,原本这话可以问得更委婉一些,太过直白会让人难以回答,使场面陷入尴尬。

寇景文果然愣了一下,沉默半晌。

“有过,但……她去世了。”他望住罗芷歆,补充道:“几年前,一次飞机失事。”

罗芷歆不知自己是被震惊还是脑袋里该死的隆隆声再次升级,仿佛那架失事的飞机在自己脑袋里重演了一遍坠毁,耳边响起寇景文的柔和的声音。

“Sissi,你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在眼前一阵阵忽明忽暗中,罗芷歆感觉自己进入了半梦半醒状态,此时她特别盼望那首熟悉的音乐再次响起,但传来的却是麦世希和樊志宽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罗母和苏晴都来了,一左一右拥着罗芷歆,亲亲密密说着话。麦世希坐在房间角落,慢慢削着苹果,时而抬头望望这三位年龄风格各不相同的美人,阳光从阳台窗户洒进来,给他手中的水果刀和已经长长垂到地面的苹果皮镀上金辉。

不知是感觉还是现实,麦世希觉得罗芷歆变了,虽然腿上绑了厚厚的石膏,却好像卸掉了不少身上其他部位的重量似的,整个人显得轻盈明快,笑意不断从她的眼睛里向外绽放。从罗母和苏晴进门到现在,她的笑声就没停过。声音不大,轻轻柔柔,如同窗外灿烂阳光下的徐徐微风,吹得麦世希的五脏六腑都痒了起来。

“Sissi,快点养好,我带你去兜风。”苏晴从小包里拿出钱夹,拿给罗芷歆看。“瞧,我的新车,靓吗?”

“好靓啊!”罗芷歆拿过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妈妈你看,苏晴眼光真不错。”

罗母拥着罗芷歆的肩。“是靓呢,可惜你不会开车,否则等腿好了,妈妈送你一辆。”

“那怎么行?”罗芷歆有些急。

“当然不行。”麦世希接过话茬,“送给Sissi的车得我来买。”

“为什么?”罗芷歆不解。

苏晴一边狡黠笑着,一边帮腔:“对啊,世希,快说说看为什么?”

麦世希眼睛紧追着罗芷歆的面庞,毫不避讳眼神中的爱恋柔情。

“因为,我是你的经理人。”他吐字清晰,但语气分明就在说:“因为,我是你的男朋友。”

罗母欣慰的微笑和苏晴顺水推舟的玩笑使罗芷歆有些无所适从,她慌忙转移话题:“妈妈,我以前没学过开车吗?”

“是啊,你小时候被一辆汽车吓到过,从此就不喜欢所有汽车。那时你在加州,每天宁肯骑单车跑来跑去,也不肯学车买车。出去旅游的时候,近的就坐灰狗,远的就坐飞机。”

罗芷歆感觉一阵怅然,这又是过去的记忆,印象依旧模糊。

她看了看床头柜,在那一摞书的最上面是一套金庸的《神雕侠侣》,正压在畅销小说上面,仿佛被下了命令一样,她迅速拿起一本翻了几页,跳入眼帘的是金轮法王前来向小龙女邀战的那一幕。

——金轮法王:“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

——小龙女:“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样了?”

淡淡的回应,掩不住浓浓的自信。

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样了?

记不起就记不起,又怎样了?

罗芷歆一下把脸贴到了书上,心灵深处的某个结无声无息地碎了,一种说不出的自由畅快在四肢百骸里撒欢奔涌。

“世希,谢谢你!”

罗芷歆望着正在削苹果的麦世希,对他说。后者的手抖了一下,抬头向她这边望过来,目光燃烧着热切的期望。

苏晴反应最快,她大声叫着罗母。“阿姨,铜锣湾那里开了一家新店,里面的衣服都很漂亮,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罗母连声说好,两个女人消失得比任何时候都迅速,病房里只留下罗芷歆和麦世希两人。

麦世希起身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罗芷歆。“你不要谢我,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Sissi。”

罗芷歆拿过苹果,却注意到那只递苹果的手的食指上有一处新划的破口,血还在向外一点一点地渗。

“你的手指……”

“刚才不小心划伤的,没事。”

“那怎么成?会感染的,我叫护士过来。”

罗芷歆伸手去揿铃,手却被麦世希捉住。麦世希的手心很烫,罗芷歆抬起头,迎上来的目光也分外灼热,好像一个功率硕大的白炽灯,烤得她满面通红。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我很想让你知道……我……我……”

麦世希竟有些语无伦次,罗芷歆从未见他这么激动过,她此时此刻也感觉极其紧张,仿佛在听法院的判决书。

“Sissi,我爱你!”

罗芷歆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几下,眼前飘着一团团的黑晕,带动胸口一阵阵窒息。她下意识握紧苹果,感觉有丝丝缕缕的汁水在指间流淌。

这就是爱情的滋味么?似乎像书上描述的那样,震撼,冲击,可为何又让她有如此本能般的抗拒?

难道就因为一直以来,她对麦世希只有亲情的缘故?

亲情和爱情,是冲突的么?

罗芷歆闭上眼睛,眼前突然出现寇景文微笑的面庞。

“告诉我,爱情的滋味是什么?”

她颤抖着问道,耳边却传来麦世希低沉的声音。

“就是现在这样!”

一双炽热的唇不容置疑覆上了她的,随后在她面颊和颈项反反复复游移流连,连额角耳后也不放过,罗芷歆还未来得及整理的思绪,统统被碾碎在麦世希绵绵不绝的热吻中。

“你也是爱我的,……Sissi,你逃避我,……是因为你爱我,对么……回答我,Sissi……”

麦世希断断续续的发问使罗芷歆陷入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惶恐,她爱他吗?或许爱,或许不爱——

关键词:或许。

“或许……”罗芷歆喃喃说道。

“这就够了……Sissi,……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麦世希的热吻还在继续,且愈演愈烈,让罗芷歆再也没有任何思考和发言的机会。

第二天,罗芷歆和她的经理人的关系似乎就理所当然推进了一个层次,罗母得知后开心得合不拢嘴,苏晴已经嚷嚷要做首席伴娘,媒体自然也不失时机地把这件事情炒成了热点八卦新闻。

一个半月后,罗芷歆出院了。

罗母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必须自己独住,所以罗芷歆没有住在家里,而在浅水湾买了一套位于顶层的公寓。选购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周围没什么其他高楼,很难被狗仔队监视和偷拍。

当初置办浅水湾这套住处时,事事都是麦世希拿主意,大到购房装修,小到家具内饰,以至于罗芷歆入住了半年以上,还觉得是别人的家。

公寓本身比不上浅水湾那些豪宅,但家具和装饰都极近奢华,厨房有一半的器具让罗芷歆大开眼界。可惜她在公寓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倒头便睡,有三分之一的家具一个月都难得去碰一回。

“Sissi,你想去浅水湾,还是半山?”

办完出院手续后,麦世希推着罗芷歆的轮椅,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麦冠基在半山有一处豪宅,后来送给了独生儿子麦世希。

“浅水湾。”

罗芷歆答道。她明白麦世希的意思,从朋友升级为恋人,同居在周围人看来也似乎是理所应当,但罗芷歆对此有强烈抗拒。

“也好,Sissi,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回家收拾一下,很快就能搬来和你一起。”

罗芷歆惊讶地抬起头,麦世希也俯身看着她。“这段时间你需要照顾,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

“世希,还是不要了,我喜欢一个人住,你不用担心,有佣人照顾我,你也会常来看我的,对么?”

罗芷歆的坚持并未让麦世希放弃自己的打算。

“Sissi,你该明白,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我明白,但我不想这么快。世希,你可明白?”

“好吧。”

麦世希叹了口气,罗芷歆决定的事情,一般很难改变,任何事都不例外。

一路无话,从圣保禄医院到浅水湾,公寓电梯里,一位年轻姑娘帮他们按了楼层键,并和他们先后走出电梯,这个公寓一梯两户,原来她就住在罗芷歆的对面那个单元。

“好像是个新邻居。”罗芷歆说。

那姑娘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五官娟秀,架着一副粉红框架的眼镜,衣着很得体,一看便知是在高档写字楼里工作的高级白领。

麦世希望了望那扇门,神色冷峻。

“Sissi,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注意门户,不要随意和人来往。”

“看来你被狗仔队吓出心理障碍了,世希。”罗芷歆笑着揶揄,“狗仔队也是人,哪里能做到无孔不入?再说,两扇门之间有十步,人家还不见得想来往呢!”

麦世希独自从酒吧狂欢回来,已是深夜,刚刚到家,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屏幕,按下接听键。

“志宽,什么事?”

“世希,我辗转联络上一个老同学,他表弟在复旦大学医学院任教,曾和寇景文共过事。听他表弟说,寇景文有一个女友,感情很好,却不知为何没了下文,既没听说结婚,也没听说他和女友分手。”

“你朋友的表弟见过寇景文的女友吗?”

“没有见过,只听说过。寇景文出国后,和旧同事基本没有联系,这次回国也没有见过他们。朋友的表弟听说寇景文还是单身,就猜测他可能和女友分手了。”

“他是一个人在香港?有没有见他和哪个女人来往?”

“没有,他交际很少,多数时间是在医院里,或在公寓闭门不出。”

“嗯。”麦世希沉闷地哼了一声。樊志宽这些信息不算太有用。

“你是担心寇景文会不会是……?”

“没错。”

“想弄清也不难,那房子的钥匙在你这里,你派人抽空去看一下,总会找到那个男人的照片,房间里没有,电脑里总有。”

麦世希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那里他早就去过,也找过,房间里一张照片都没有。电脑就压根打不开,因为没有硬盘。

“世希?”樊志宽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试探性问了一声。

“嗯?”

“后天我要到上海,先开一个会,然后直接飞去美国。在上海大概会逗留三天左右,要不要我再帮你去看看?”

“你想去看看就去吧,钥匙我让阿成带给你。”

电话挂断了,麦世希攥着手机发了半天的呆。直觉告诉他,这个寇景文的来历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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