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梦者.於所说的故事
既然你想听，我便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吧。不过，恐怕你会失望，我并非什么来自远古的神人，甚至不知道绿袖子的真实身份。我只能把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我所说的，只是，一个普通护梦者的故事。
其实要论我出生的时日，真谈不上多么久远，是一个长袍和西装并存的时代，各种发色的人和兵抗着盗枪棍棒昂首阔步地在街上走。嗯，按现在这个世界的纪年，那个年代，叫晚清，或者，民国。
我家乡是江南水乡一个小镇，父亲镇上最大的地主。和那时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抽大烟捧戏子逛青楼便构成了我父亲年轻时代的全部生活。母亲是世家出身的旧女性，没读过什么书，贤良温存。见父亲日夜荒唐，亦不哭不闹的，只成日抱着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望了一夜又一夜。到凌晨时我总看她满目血丝，眼窝深深塌陷下去。
后来我长大在北平念书后，也曾被朋友拉去戏院，昆曲京剧确实婉转好听，但我只要一看到那名伶们浓浓胭脂后撒出的如丝谄媚，我便会想起母亲塌陷的眼窝枯槁的面容。然后，生生压住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
嗯，小时候我很听母亲话的，她让我别学父亲，让我好好读圣贤书，将来考科举中状元光耀门楣，于是我便每日在家临帖练书法，一笔一笔认认真真，这时母亲憔悴的颜上方有霎那神采。
不过有一点我瞒着母亲的，那就是我一直偷偷地喜欢镇上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小桃，我喜欢她穿着碎花褂子羊角辫一甩一甩地向前跑，便能撒下一身桃花香；我还攒下压岁钱买了两截红绸子送给她扎辫子，悄悄在她耳边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买红得更鲜艳的红盖头把你娶回家，这时小桃的眼睛忽闪忽闪，一张小脸红成了娇嫩欲滴的桃子。
待到念了几年私塾，我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告诉小桃说，等真长大了，我就和她一起去寻找桃花源，那里没有大烟没有戏子没有洋鬼子，可以天天坐在桃花树下，看花开成海落英缤纷。
再然后我的私塾就没念了，据说皇帝倒了，科举没了，现在大城市里流行读洋书，于是父亲付了昂贵的学费，吐着烟气送我离了家乡。我在上海念了洋人的中学，又考上北平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凭着优异的成绩，在一所中学里，教国文和历史。
其间我听家乡人说我母亲苦难的一生终于熬到了尽头，她临终阖目时眼睛始终不看父亲那方；又听说父亲戒了烟，盘算着再续一房年轻的太太为家里添丁续香火。家乡人说起来感慨我父亲总算浪子回头了，而我心中只暗叹又有个无辜的姑娘要遭殃。
所有的变故中我都没有回家，当然并不只迁怒父亲给我童年留下的阴影，那时我正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全身心地，投入到领导学生抗日救国运动中去。
是啊，那是多么热情洋溢的岁月，我带着学生们上街发传单喊口号，想要唤醒那些麻木的人们抵御外敌抗日救国的觉悟，现在想起来，我一生的激情，仿佛在那几年内，全部消耗殆尽。
结局却是被当作暴民抓住，一番拷打伤痕累累。学校亦除了我的名，更寒心的，事后我得知，出卖我的，竟是我在同事里最好的朋友，借由这次背叛，他升职成了全校的训导主任。
现在想起来，那同事也并非十恶不赦，人性大抵如此，当出卖可以换得利益时，往往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而所谓朋友情谊，本来就是人与人之间，最脆弱的纽带。
可我当时确实痛不欲生。有了煽动学生闹事的履历，要在城市里再找份教职难上又难，几个月下来，积蓄用光，连生活都成问题。到最后，我的心里只有成片成片死黑的灰烬，模模糊糊地，那个穿碎花褂子系红绸子头绳的女孩却从灰烬里浮了出来。
是，我突然觉得，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小桃，于是我决定回家乡去看看，看看那个碎花褂子的女孩是否已然长大，去嗅一嗅，她背影后面，还有没有一路的桃花香。
我用最后的盘缠买了船票回家乡，静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些熟悉的房子旧了许多，也有些翻新了砖瓦，水道错杂间，依稀认得出回家的路。
路上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正与人无聊地攀谈。女人一身大红底的绸缎旗袍，旗袍上缀了大朵的桃金娘，怒放着一股庸俗的富贵气息。我低头，从她身边擦过，闻到重得让人窒息的胭脂味，是上海来的洋赝品。
我只想赶快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拱桥的西面，那是我父亲家的堂屋。却有声音飘到我耳边。
“听说你男人的大儿子在北平被关号子了，是不？”粗俗的声音像个大喇叭。
“在号子里打死了才好呢。”旗袍女人将胸前的婴儿向上托了托，声音细细的很尖利，“省得抢我儿子的财产……”
回应女人的是更粗俗的调笑：“阿桃啊，你这话真没良心，小时候，那小子还给你买过红绸头绳呢……”
我听不到他们后来的话。从那刻起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腿脚也突然凝固。那一霎那，我心中最后一点光明，也轰然熄灭了。
我在拱桥的东侧站了一整天，我知道，只要走过这桥，我便还是父亲的长子和继承人，纵然没有事业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亦能有丰盛的家业足够我享受大烟戏子和美女，一生富足被人羡慕。
可是在夕阳西下时我还是转了身。是，虽然我那时真的完全一无所有，但我终究，还是，过不了那座桥。
我不停地向北走向北走。沿街乞讨被人踢打辱骂，乱世里的穷人比牲畜都不如。
每个凄冷的夜里，我缩在屋檐下阴沟旁，入睡前我都会猜想，不知这个夜晚过去后我还能不能醒来。但我很肯定，哪怕我在今夜死了，也和睡在锦被暖衾里的父亲和小桃是有一些不同的，就是坚信着这点不同，让我，最终活了下去，而且，很幸运地，走到了桃花源。
我还记得那也是个夜晚，我在冰雪覆盖的森林中急急穿行，怀里揣着讨来的两个黑面窝头，心里，只想赶快到达下一个市镇，找一个屋檐度过寒夜。
我走得很快，走着走着却发现雪柱菱花的松叶都到了我的脚下，而面前，是成片鲜美的桃林。
穿行而入，经历了你今日同样的遭遇，不过，与你和渔人不同的，我不愿离开，于是，留在了那远离背叛、倾轧和疾苦的桃源，一住数月。
时间久了，却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眼神实在太纯净，仿佛画里的描绘的人物般，简单如纸，没有任何心计和争执。我经历过太多，所以我知道，哪怕是世外桃源，人心亦不会这样单纯的。于是，我开始偷偷地观察每个人，终于让人发现了，有个人是与众不同的，就是那个隐藏于桑竹背后，绿袖长舞的女孩，她动若脱兔，笑容像猫一样狡黠，而那漆黑如豆的眼却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根本猜不透，那深邃潭水之下，到底还有什么东西。
看到我长久注视着她，她转过身来对我笑：“看来你发现了啊，不错，桃花源只是个梦呢，是一个女仙的梦，有缘人才能进入，而且，哪怕是有缘人，一生，也只能到达一次。”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便可以解释一切了。为何晋代的渔人折返而再不能踏足桃源；为何多少年来人们苦苦追寻，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仙境。
我恭敬地向她行礼，我问她是否便是那位女仙，她没有肯定也并不否认，只告诉我：“我是这梦的魂。若我遭到毁坏，这桃源之梦，也会在世间消失。”
然后我又问她，可否让我知晓她的名讳。她想了想，用青绿的袖子托起下巴，猫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然后她说：“嗯，你可以叫我绿袖子。”
说到这里於停了下来，苏莞突然发现自己又重新站立在高原寒气逼人的夜里，望着对面的於闪烁莫测的目光，灵能者女子不甘地撇了撇嘴：“居然趁我听故事的时候，用瞬间转移术把我拖离桃花源，真卑鄙。”
“彼此彼此，小姑娘你不也是故意突入我守护的梦境，引诱我说出过去的往事。”淡淡拂袖，於松开了苏莞的手腕，桃源梦只对有缘人敞开一次，既然已离开，这灵能者女子灵力再高，亦寻不得那仙人梦景的去时路。
“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成了护梦人？”还是不甘心於的故事这样结束，苏莞继续追问。
“后来绿袖子怕别有用心的人踏入桃源毁坏梦境，便赐给我灵力，让我容颜凝固，在世事变幻间不再变老，于是我携着这纯净美好的梦，在漫长岁月中不停迁徙。若是看到邪恶者要破坏梦境，便用时空转移的术法将他带离。”说罢於摊开手，“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好奇的小姑娘，不知我的故事能否让你满意。”
“的确是很精彩的故事呢。”苏莞讪讪地笑了笑，随即她的神情恍惚起来，“恕我冒昧，我还有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想问你，我想知道，於先生，在你心里，是不是，深深地、深深地爱着绿袖子。”
於的脸色没有变，他的容色仿佛永远淡定而温和。略略沉思片刻，他用几乎看不到的弧度微微点了点头，道：“是的，我，非常非常地爱绿袖子。就像，我一直深深爱着她所创造的，这个亘古不变的桃源梦。”
於回答的声音轻而冷静，不过苏莞从那温吞如水的声音中，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无限温柔，很软，很沉，也很温暖。
“回去睡个好觉吧。”苏莞转身的时候听到於在身后轻声道，“我记得绿袖子说过，她喜欢进入凡人的梦。弄不好，今夜你便会在梦里与她相逢。”
这个夜里苏莞果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她站在一望无际的翠色草川里，无边的烟草在她脚边疯长着。抬头看是很透明的蓝天，透明得像被洗过似的，望久了，脑袋里便有一种微醺的眩晕感，仿佛刚喝了些洌而清的酒，有些迷蒙，却不会醉倒。
然后那青衣女子乘着白龙盛大降临，一身闪耀的云光绣袍华美富丽，领口上的缀珠大而明亮。不过，苏莞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珠光宝气的装束掩映下依旧乌黑发亮的眼睛，那眼眸深处似乎透着一股暗涌的潜流。当然，苏莞也注意到了她青色的袖子，颜色灰暗而深重，处处透着修真者凝重而内敛的气氛。
“看来我没猜错，你便是道家传说中王母的女儿，上元夫人萼绿华。还有人说，你夜里探访一个羊权的道人，与他讨论道学。”说着苏莞将手抱在胸前，仿佛要抵御面前呼啸而来的强风，“但你一直在欺骗护梦者呢，虽然你的青袍与绿袖子颜色相似，不过，我却感觉得到，你，并不是桃源梦中真正的绿袖子，你的衣袖，没有绿得那么鲜艳那么纯真。”
青衣女子用很认真的表情听她说话，她倾听的时候会露出与於相似的坦率神情，听完之后她噗嗤一笑，她笑容里有种单纯至极的明媚，仿佛乘风呼啸而来的，荡漾在蓝天碧草之间萦萦绕绕。
然后她的黑眼睛忽闪忽闪起来，这个狡黠的动作倒是极像桃源梦里那个绿袖欲滴的小女童，像猫一样调皮，亦若精灵一样透明。
“看来遇到了一个灵慧的姑娘呢，那个笨笨的於活了100多岁都没参悟到的真相，你居然在见我的第一面，就完全识破。”青衣女子俯下身去，好玩般地拔下白龙的一根胡子，那神兽低沉地吼着表示抗议，她轻轻拍着龙脸仿佛哄自家宠物，“不错，我在仙界的名号叫萼绿华，而且，我并不是桃源梦里的绿袖子。做为奖赏，我也送你一个故事吧，那是我的故事，也是，一个梦旅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