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到达时,三十三已在桥上,缰绳拴在桥柱上,马卓然而立,将倚桥而立的三十三映得愈发憔悴。三十三衣衫褴褛,神情淡漠,正与雅燃冰山对视。眸中如有两团冷火,幽幽地燃烧着。看到六十六过来,也不动弹,这时六十六才看到,在桥侧,横卧着七八人的尸体,或仆或跌,俱是一刀致命。三十三身上伤口,也决不少。
六十六也将马拴在桥柱上,解下长枪,将尸体一具一具,挑下河去,只听扑通之声不绝,这时水面离桥已极为不远,溅起的水花,已可超过桥柱,那马儿伸出头去,饮怒河之水,被冰水激得打了几个寒颤。
这时正是清晨,雾气混合着雅燃冰山的气息,仿佛雅燃冰山,转瞬之间,便要倾覆而来。桥下汹涌之声不绝。
六十六也坐下来,倚着桥柱,两人肩并肩,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对方的存在,两人中间是一壶烈酒,尚未开封。六十六拍开封口,先饮了一口,三十三接过来,也饮了一口,然后递给六十六,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却不说话,只是背倚桥柱,与冰山对视,与冰山对抗。
那股湿气一道一道,扑向两人,早将两人的衣衫打透,湿漉漉的,便如落水一般,风一吹,便有一股刺骨的寒凉。
风是冷的,酒是凉的,血却是热的。
冰山中隐约传来缥缈的歌声,像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奇旋律,永恒飘荡在天地间。
二人卧在王孙桥上。
王孙桥却与王孙贵胄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当初建桥的,据说是两位姓王的和姓孙的工匠。
那雾气越来越大,太阳一直没有出来,几乎不能视物。酒喝到一半时,正传到三十三手中,三十三摇了摇,将壶伸到河中,灌满,啜饮了一口,又递给六十六。
每次酒喝到一半时,都由酒壶在手的人,伸到怒河中灌满,也不知喝了多少,只知道,酒味越变越淡,酒意却越来越浓。躯体越来越冷,血流却越来越快。
良久,两人站起身,不发一言,各自跨马而上。
雅燃冰山,几乎从来不存在于历史中,而流传在传说中。传说中,冰山中有“山中歌”一族,有缥缈空灵的歌声,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半个人,而歌声,有人认为是山中歌族人所唱,有人却认为,是天籁,是山的灵魂,雪之精灵在唱,是自然界最完美的声音。
自然界中,热爱音乐的生灵也决不在少数,仅仅在海洋中,就存在着多种,其中之一就是鲸鱼,鲸鱼每逢月圆之夜,都会探出水面,聆听月的无上光辉,洗涤灵魂。据说大海中的鲸鱼,有时也会沿着怒河而上,直上溯到王孙桥这里来礼佛,聆听山中歌,此事连传说中,也少见,然而一旦出现,便是十年难遇的祥瑞,举国上下,莫不敬贺。
其实蓝鲸的上溯,毕竟少见,甚至多不见闻,相对来说,同是海洋中的生灵,海豚上溯的,更常见一些,每年怒河春醒过后,河水仍未枯竭,静水深流,早早聚集在海豚湾(因海豚聚集而得名),等最后一块蚌冰滑入海中,成群的海豚便逆流而上,直游到王孙桥附近,探出头来,聆听山中歌,那歌声缥缈,也极难得,有时甚至几年未见,然而海豚却从未有过不来的记录,每逢山中歌后,海豚也发出声音,海豚的声音,原本是饱含着海的气息,却从山中歌中,领悟到山的气息,融合之下,那声音足以能穿透一切,感染一切。
海豚上溯之时,悄无声息,洄游之时,却昼夜不停地歌唱练习,那美妙的声音,能传达河岸两侧数十里,人间最高明的歌手也难以发出那样美妙的歌声。
初时海豚上溯洄游,因为在海中久呆的原因,洄游到怒河中时,常常窒息而死,却一波一波,仍坚持洄游,世人感动,每逢海豚上溯之时,便有极众的信徒,沿河撒盐,加大浓度,而海豚似乎也知恩图报,返回之时,便献音以谢,每年的海豚都各不相同,然而每年的海豚谢音,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久而久之,撒盐听音,也成了一个节日。
三十三行走在山道上,记忆虽然仍未恢复,但是这个典故却在听到山中歌时,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雅燃冰山两侧,还有两山护卫,三十三所行,是在右侧的山中。
山下尚有耐寒植物,到了山中,却没有任何生灵生长,山上则是积雪覆盖,已难攀达。两人所为,本来就是找出怒河春醒的原因,然而一路行来,屡遭伏击,几次都险些丧命,两人甚至连伏击者的真实身份都难以确认,即将到达终点之时,只见浮冰不断从水下涌出,只是以人力而言,实在是难以达到起点。
三十三运起内力,双目视力大增,此时太阳也已出来,雾气逐渐散去,饶是如此,也极难看到冰山之角,三十三却看到在半空中,有几支飞鸟,双翅维持在翔跃的姿势上,似乎正在飞翔之时,寒气袭来,将飞鸟凝住不动,那寒气实在厉害,不但凝注飞鸟,甚至在飞鸟被凝住之后,还能维持不动,使得飞鸟悬空而立,那姿势虽然诡异,却又透着一种奇瑰,三十三一生之中,也少见到这种情形。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石子,运力弹去,那石子去势极疾,愈靠近冰山,却愈是缓慢,眼见将到一只飞鸟,忽然停了下来,随即微微下坠几分,然后静止不动。
三十三暗暗称奇,心知以自己功力,绝无可能到达飞鸟之下,凝立片刻,沿着山道而去,愈往里走,愈是寒冷,三十三破衣烂衫,全无敝寒之能,好在之前所饮烈酒,遇冷愈热,尚能坚持,走了足有两个时辰,寒气愈来愈甚,右侧之山与雅燃冰山主脉,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再走过一道山岭,下行百丈,再左走两步,就是雅燃冰山了,三十三提一口气,就要跃过那道不足两丈宽的山涧,山涧深不见底,怕有百丈之深。
三十三气力运行一周天,发觉并无大恙,提一口气,身子如飞鸟一般,飞向雅燃冰山,转瞬之间,已到中途,却在此时,地上微雪忽然一动,一阵轻微的寒风吹来,三十三只觉身子一冷,然后,在刹那之间,如塑像一般,动弹不得分毫。随后,身子一坠,朝深涧之中坠下。
春五王孙桥上一别三十三,当即打马朝雅燃冰山行去,一路上,河流之声不绝入耳,浮冰不断在水面上翻滚,互相撞击,你推我搡,发出叮铃的响声,在沉闷的雾气中,竟然有些悦耳。好像人是行走在歌声中一样。望向河对岸,只见朦胧氤氲,看不到三十三到了哪里。
愈往前行,愈是冷冽。春五胯下坐骑的鬃毛上,已经结了冰,每走几步,就要打一个哆嗦,春五拍了拍马颈,跃下马来,本拟将马拴在旁边的冰丘上,可是看这样的情形,马若是不能奔走,只怕立马便要冻毙,索性扯断缰绳,将马逐下山去,那马恢恢叫了两声,将头在春五身上蹭了蹭,然后扬蹄奔走,越奔越快,转眼不见了身影。
春五运起内力,将那股酒意扩散到全身,顿觉全身暖洋洋的,再也不惧这寒风山气。
那歌声缥缈传来,春五听着,觉得美妙无比,只是他是为寻找春醒之源,却不愿在歌声中浪费太多时间,他行走在左山上,与雅燃冰山已是相去不远。
行了一会,发觉脚下竟然还有雪痕,竟然是人的足迹,此处虽然寒冷,但只要内力深厚,或有秘法护持,要来此地,倒并不困难。只是看雪痕初旧,似乎不久前才为人走过。冰山崩裂,怒河春醒,他与三十三早先也曾议过,是天灾,还是人祸,俱有可能。
拐过一处山凹,又见到一条支流,上面雾气氤氲,仿佛那河原是一处温泉,泉畔还长着几朵娇嫩之花,生在冰天雪地之中,格外使人感到造物者的恩宠。
春五走到泉畔,蹲下身去,忍不住伸手入泉,要掬水来喝,不料他手一入水,觉得润滑温暖无比,低头去看,却见双手似乎消失无踪,没入水下的,竟然如同融化在水中,看不见分毫,而水仍然清澈,惊异无比。
沉思之时,耳中忽传来阵阵响声,却是两人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传来。春五环顾之下,只见四周平坦无垠,全无任何足可躲藏之处。当即滑身入水,眼看着身躯逐渐没入水中消失不见,心中虽觉骇异,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面对着声音来处,缓缓入水,却不知背后一人,在他入水之时,悄悄出水,手中一丝乌光,本拟刺向春五,却忽然瞥见春五腰上的三马牌,一怔之下,缩手而去,听着声音渐渐清晰,忽然一斜身,朝上空飞去,那正是春五视角不及之处。半空中,寒气袭来,他双手疾伸,如飞鸟一般,盘膝而坐,以一个舒展的姿势凝固起来。
春五丝毫没有察觉开始竟然还有一人藏身在泉中,他一入水,便翻转身来,张开双目,只见水面如同一层水银一般,有如镜面,那声音传来,犹自清晰无比。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人不停地说话,另外一个人却是每当他说话停顿时,就嗯的一声,以示应承。脚步声也清晰无比。
两人走到泉畔时,俯身蹲下,手伸到泉中洗濯,他们对此似是习以为常,对手消失在水中,丝毫不以为意。
春五看到他们,却吃了一惊,只见那说话的人,年龄也不甚大,身躯却极庞大,他穿了一身厚厚大大的铠甲,泛着光泽,那铠甲极厚,看上去极重,紧紧包裹了他头颈身躯四肢,手上除了掌心之外,也紧紧包住了他手背。一张脸裹在厚厚的面甲之下,看不真切,只是看他身穿如此之重的铠甲,行动竟然仍如此自如,当知功力绝对不弱。他一边洗手,一边兀自说个不停。
另外一个,却是一个朴仆,春五对朴仆所知不多,但一眼也能看出,是一具最低等的裸仆,只是这个朴仆却极为奇怪,双目黑洞洞的,竟然没有眼珠,神情也极为木讷,看上去是一具极老的朴仆了。
那铠甲人每说一句话,停顿之时,朴仆便说一个“嗯”字;当听到铠甲人说到兴高采烈时,朴仆便会说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啊”字,声调可以婉转上扬,于是铠甲人便兴高采烈地再重述一遍自己的得意战绩;当铠甲人重述完毕,朴仆便双掌互拍,发出“啪啪”的掌声。铠甲人简直把朴仆当知音来看。
春五在水下听得眉头直皱,因为铠甲人所吹嘘的战绩,他几乎都听过,并且显然知道这些战功之主,究竟是何人。
朴仆神情极是空茫,春五忍不住心中一动,朴仆手伸到水中,也做样来洗手,双手在水中拨悠,忽然微微一顿,似乎抓住了什么,春五眼睛一收回,登时大大吃了一惊,原来他沉下水去之后,那三马牌不知制成的材料是什么,竟然漂浮起来,他将三马牌用腰绳系在腰间,这时漂浮起来,虽然腰绳的长度不至于漂到水面上,但是却恰恰被那朴仆碰到,春五手中握紧分拆的短枪,只待朴仆一拉三马牌,便将这一人一仆制住,却不料那朴仆碰到三马牌后,并不拉上来,只是握住,然后摩挲了一番,随后,又松开手,仍作势洗濯,春五立即将三马牌收回,免得被铠甲人也碰到。
铠甲人和朴仆洗濯完后,便即走回去,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看向水中,只见两人手上,原本很是污浊,水洗之后,泉水也显得油花花的,随后,又慢慢融化到水中。春五从水中探出头来,深深吸了口气,胸臆为之一爽,他从水中起身,眼光自然而然地看到穹庐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些异样,只是那感觉极为轻微,随着他目光轻轻一转,瞬即就消失无影无踪,也许以后都不会重现。
他的注意力已几乎全都集中在那个瞎眼的朴仆身上,很显然,那朴仆触摸到了三马牌,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朴仆既然抓到了三马牌,并且触摸了,应当立即从水中拉出来才对,结果朴仆却放了他一马,是怕铠甲人看到后横加掠夺?春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朴仆,与三马牌之间,应该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
可是据他所知,这三马牌是卢舍那所有,而名震大地的卢舍那,显然不可能是一个朴仆。
春五正在沉思之时,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春五身子一动,已缩在一处冰墙后面。
不一时,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是那个残缺的朴仆。他一走过来,并没有直接走向温泉,反而向春五藏身之处侧头,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去,用手上的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你在?
春五心下骇然,以他的武功,自然不可能被这样一具朴仆听到声息,从而辨认出藏身位置,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朴仆通过思想,揣测出自己所为。
当下,也不再遮掩,道:“我在。”朴仆双眼既瞎,春五也只有通过语言。
朴仆俯身又在雪地上写到:“三马牌从何而来?这是在哪?”
春五反问道:“你是谁?”
朴仆手上动作一窒,那根木棍啪的一声,断为两截,朴仆不等春五回答,极快地双手持棍,在雪地上写道:
此处有危险,有金刚。
速转告马牌主人,家人要杀……
他左右两手各持一棍,双手齐写,各自连贯起来,自成一体,令春五极为惊异,这等一心二用的功夫,极为难得,这朴仆不但思维敏捷清晰,而且作为之中,都透着一种令人惊异的能力。
两人却都没有注意到,在两人头顶上的一尊飞冰塑像已经越来越厚,并且,忍不住向下坠了一坠。
他双手在雪地上齐画,春五问道:“你认识马牌主人?”朴仆点头,真要继续往下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刚才那铠甲人的大呼小叫:“荦荦,快来。”
朴仆一听,不敢再停留,左手疾疾写到:危险,不要乱跑;右手则写到:晚上我再来找你。
同时起手,同时落手。写完迅速转身就走。
春五心中的不解,从未如此浓烈过,从那个长长的洞口望去,只见,冰雪筑成的雪道散发出幽微的光,仿佛磷光一样,显得说不出的空旷而幽微,愈发神秘。
好在他内心一向淡泊,并无一窥究竟之心,谨听荦荦的吩咐,呆在原处,过得良久,腹下空空,当下拿出干粮,吃了一通,又咀冰嚼雪,这才精神尽复。他背靠冰山,盘膝而坐,默运功力,抵抗寒冷,身后不觉融出一个人形的洞来,仿佛佛龛,那洞中气息温润,远比洞外寒气不时拂来温暖,春五不知不觉之中移向融洞,整个人任由意识主导行动,一进入融洞,洞口仿佛生长一般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春五无意识中,打了个寒颤。随即,薄冰越来越厚。
这时,那早先从温泉中一跃化为飞天的人,才从半空中悬挂状态下来,身子一动,身上的积雪冰凌簌簌而落,他在半空之中,双手伸展夭矫,便轻飘飘落下。
只见那人从头至腰,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将上半身裹得犹如一团粽子,看不清面容,那毛毡也不是寻常的纸品,看上去,既像是毛皮,又像是草。
他信步走到荦荦和春五“交谈”的地方,看着雪地上的字迹,肩膀一耸,似乎微笑了一下。
那身裹毛毡的人,看到雪地上的字,莫测高深地微笑,视春五于无物,他负手立于雪地上,浑然不将四周情形放在眼里,白袍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卓然而独立,若不是身上那条碍眼的毛毡,整个人怕是如仙一般,飘然欲举。
就这般静默站立了良久,直到天色晦暗下来,听到雪廊里又传出轻微细密的脚步声,才微微转过身来。
荦荦急匆匆又脚步轻微地赶来,到了廊口,侧耳听了一下,小心地迈出左足,在雪地上画了个字:
在?
那人轻轻咳了一下,荦荦以为仍是春五,当下在雪地上,快速地写起来,写一段,侧耳倾听那人的意见,直到听到一声咳嗽,才继续写下去,那人每看一段,便抬起头来,仰脸朝上呼气,直嘘到洞顶上。
那些话实在太多,待听到一声轻咳后,荦荦便伸足将字迹抹去,到后来,又画起图形,仍是左右开弓,那人愈看愈是心惊,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