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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汉广(1)

那束光从黑暗深处刺进来,令她一颤,以为看见了日光。

待光轮渐渐移近,才明白错了,这暗如永夜的牢中哪有天日可睹,来的是一盏灯。

这灯光仿如月轮,平日狱卒拎的风灯只如鬼火荧荧。

她蜷身向阴湿的壁角缩去,眯了眼,久不见日光目力已弱,迎光只觉一阵刺痛。

那光亮停在牢门前,却是盏宫灯。

提灯的人敛声垂首,低绾双鬟。

身后另有一人,隐在风帽下,不辨形貌。

狱卒上前窸窸窣窣打开牢门锁链,恭然道:“犯妇盈娘在此。”

“带她出来。”

风帽之下,出声的是个妇人,语声清冷得很。

笼门轧轧带起一股霉味,狱卒进去,将蜷缩在一堆破絮里的女犯拽起。

女犯身量轻飘,只一松手便委顿在地。

宫灯前移,照见她身上污脏,蓬发将面容都挡了,憔悴不堪。

风帽下的妇人叹一口气。

盈娘伏在冰冷地上,从这叹息中听出恻隐之意,竭力抬起无力颈项,投去哀求目光。

眼前是披风曳地,露出一截宫缎,有华美幽冷的光泽。

她伸手想抓住那一角美如昔日的衣角。

宫装妇人略退了半步,沉声吩咐,“将她梳洗洁净。”

外面已是深宵,露冷月白。

盈娘只仰头看了一眼月亮的模样,便被送入一辆马车,厚毡落下,厢壁密不透风。

湿发还未干透,新换上的洁净布衣大约是给临刑囚犯穿的。

抚着手臂上肌肤,牢狱之中已磨得粗涩,未曾照镜,不知这张脸枯槁成什么模样。

下狱三月来第一回梳洗,看着从头到脚冲下的泥垢,几疑这副皮囊残躯已不属于自己。

她伏下,细抚车内软缎坐垫,比起森冷地牢,车厢中已算极乐,便死在此间也知足了。

马蹄声疾,车轮转驰,这一程走得比她想的还要久。

终于停下来,车帘挑起,夜风灌进,带来令她心口一悸的熟悉甜香。

扶着车辕下来,落地时双膝软软,盈娘望着眼前黑沉沉笼罩在夜雾中的府邸,一时失魂。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赫赫的相府。

如今落叶满阶,满目萧杀,只见月悬孤檐,乌鹊绕树,半丝人声也无。

仰首望了那扇门,盈娘生生打个寒战,想起了当日朱门溅血的惨象。

那一日,狼烟冲破京师荣华,兵围相府,马踏玉阶,她在房里听见马嘶人叫,幼童惊啼,刀剑铁甲带着血腥气撞开了女眷们的内院,家仆跪了一地,不跪的全被屠戮当场,死尸横路,流血满地……她吓得魂都丢了,战战兢兢随着女眷们被押到前门,见到了森然列阵的禁军,和那个刀剑寒光拱映下,端坐马车,素颜覆霜的女子。

豫章王妃。

想起这名讳,她又是一寒,仿佛再次被当日那霜雪似的目光穿透。

不想此生还能归来,这相府,这内院,这广筑。

他给她的居处,在相府内苑南隅,曲水相隔,小桥连通,取名广筑。

此间岁月与别处不同,流光仿佛不会经过,只有昼深夜长的清寂,连飞鸟掠过也自轻悄。

说是广筑,只不过是个小巧别院——昔日她问他广在何处,他笑而不答。

囚在天牢石室里,无数次想起这里,再不觉得方寸寂寥,若到黄泉下还能遇着他,她要对他说,这广筑是世间至美的地方。

她陷在恍惚里,任人摆布,像只饱受惊吓的幼猫。

昔日相府深闭的门开了,里头森然幽寂,蜿蜒亮起一路宫灯,照着去向广筑的路。

将她带出天牢的妇人,披着连身遮颜的风帽,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直到走过曲桥,到了灯火明亮的广筑门口,才驻足拂下风帽,回头嘱咐道:“见了贵人需恭敬,好好对答,莫怕。”

最后二字令盈娘心底一热,抬了眼,看清风帽下的宫妆妇人,面容已老,犹见温雅风仪。

广筑中月华流泻,亭台花木扶疏如故,物在人归。

灯烛全都亮起,廊间灯下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这般端肃气象往日也不曾见。

她不敢有丝毫猜想,深垂了头,只跟那宫妇沿连廊前行,一路行至庭中。

这简素处所,是他常居的书房。

庭中树影森森,投在地上,搅得一地月色起了波纹,像有幽魂欲破土而出。

她怕鬼,此刻却隐隐盼望有鬼,有魂能自黄泉下归来。

“随我来。”

宫妇的语声令她回过神来,随之步入一别数月如隔世的门后。

里边空空如也,四壁成空。

想来他的书房是被里外查抄过,一函一匣都作谋逆的罪证被抄走了。

只有窗下孤零零的书案上,还搁着久已积尘的琴,那道屏风也还在。

她怔怔地望向那隔开内室与栏杆的屏风,栏杆外的庭院有一树海棠,虬枝伸入檐下,月夜里树影绰约,映在素绢屏风上,天然成画。

昔日他最爱这屏风,这海棠影。

最爱叫她坐在屏风后,花影下,为他抚琴。

他从来是自斟自饮,不言不语,听着琴音至醉方休。

那些时日如水流过,夜夜如此,只有琴声流淌,并无多少言语,他和她之间常常隔着那屏风。

他只在夜里来,鲜少留宿,多是独眠。

他寡言少语,只这样隔着屏风远远地看她,目光成痴。

有风自庭中送入。

今夜的屏风,依然映着昔日月影,只是海棠花早已落尽。

素绢上面,却有淡影如画。

月下身影映出云髻嵯峨,衣袂翻飞,仿佛天人。

宫妇屈身行礼,“奴婢已将盈娘带到。”

屏风后人影微动,传来低婉语声,“你退下吧。”

这个声音,仿佛冰凉的深红绸缎滑过,令盈娘剧震。

是她。

这语声听过一次,盈娘再也难忘,寒意从心底生出。

裙幅拖曳过地面,璎珞摇动的清响自屏风后传来。

盈娘朝那身影软软跪下,语声发颤,“王妃……”

“你怕我?”屏风后的人问。

“犯妇不敢。”

屏风后静了静,语声略柔,“那日我曾命人将刀架在你颈上,迫你招出孝穆公主下落……是那时惊着你了。”

盈娘惶惧里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谁是孝穆公主。

自从下狱,再不曾听过外间半分消息,只知他败了,死了,宋氏一门谁也逃不过株连。

屏风后的王妃竟似知道她所想所惑,缓缓道:“孝穆公主是玉岫追封的名号,她以节烈殉难,不受牵连,也不再是宋夫人了。”

“夫人也去了……”盈娘并不意外,想到昔日府中,夫人待自己不薄,心中惨然。

“她是自尽的。”

王妃哀伤语声,不像是在说当日你死我活的叛臣。

可盈娘分明记得那时候兵围相府,豫章王妃冷冷下令将宋家妇孺一并押走。

“陛下赦免宋氏亲族连坐的死罪,改为流徙。”王妃顿了顿,唤她名字,“盈娘,你愿与宋氏族人一同西徙,或是归乡还家,自去安置?”

盈娘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话,伏在地上良久不敢应声。

只听王妃又道:“你与逆案无涉,可还清白之身,自此刻起,你便是无罪之人。”

屏风后环佩有声,逶迤裙幅上的金赤鸾纹映入盈娘眼里。

“谢,谢王妃……”

“你可愿随宋家西徙蜀地?”

盈娘心中一团纷乱,喜极惶极,不敢应声,只是摇头。

“也罢,你自去别处,往后不可再对人提及宋怀恩这三字。”

盈娘伏在地上,额头鼻尖贴着冷森森的砖面,周身起了一阵战栗。

宋怀恩。

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像冷透的死灰堆里跳出一粒火星,亮了一亮,寂灭无踪。

“犯妇谨记。”盈娘闭上眼睛,字字哽咽。

“你已无罪,不必再称犯妇。”王妃一顿,语声略低,“盈娘,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即便是她饶了自己罪名,盈娘还是惧怕这个谈笑间杀人,手握生死予夺大权的女人。

“抬头。”

这低婉语声蕴有无形的力量。

盈娘缓慢直起身,颈项发僵地将脸扬起,目光一丝也不敢抬,只平平地落在王妃的腰间。

披帛绕臂之下,王妃袅娜的腰身令她讶然——刚强得可以领兵平叛的豫章王妃,原来生得如此单薄。

当日相府门前,她没有胆量直视那马车上的女子,只记得刀剑铁甲辉映下,那清寒如雪夜的目光。

她深深垂目,在同样的目光注视下屏住了气息。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感到王妃的目光一直停驻在自己脸上,盈娘的汗珠渐渐渗出鬓角。

“你家乡何方?”

问话令她屏住的气息一松,眼皮略颤,“回王妃,奴婢是流民弃下的孤儿,自幼被乐班收留,十二岁随乐班到帝京……家乡,实不知在何处。”

王妃的目光仿佛从脸上移到自己手上,只听她道:“伸出手来。”

盈娘慢慢将双手平举,袖子滑落至肘,露出细瘦手腕。

确是一双磨出琴茧,自幼操劳,虽秀美却不柔软的手。

王妃良久没有言语,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日后你有何去处?”

盈娘略踌躇,怯声回道:“如蒙恩准,奴婢想去……徽州。”

“徽州?”

王妃语声微扬,深夜静室里蓦然起了一丝凉意,迫得盈娘噤声。

屏风上树影婆娑,庭外木叶簌簌。

“为何是徽州?”王妃淡淡问。

徽州,何其美妙。

若没有这二字遥遥照进天牢阴森黑暗的囚室,如月在天,一日日在煎熬里支撑自己等下去,盈娘想,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多少回午夜冻醒、饿醒、被鼠蚁惊醒,便瑟瑟地想,“我要活着出去,去那仙境般的地方,他说那里群山叠水,仙山琼阁,星河触手可及,天人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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