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宁
记忆中，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老，像个虚荣的害怕容颜老去的小女人。
那时候，他一抬手就可以把我举在头顶，听着我在他头顶咯咯地笑，说，姑娘，看你老爸多有力多年轻。
那年，我三岁，是个被他极尽宠爱的小丫头。他三十岁。一身的力气，很年轻很英俊。
又一年，我升中学，那天拿了成绩单回来，他刚好抗了煤气罐进门。把煤气罐装好，拍打拍打手接过成绩单，看着看着脸上洋溢出笑容来，也不顾两手的灰，拦腰握住我用力举起。这些年，他喜欢在高兴的时候把我举过头顶，听我在他头顶的笑声。但这一次，他举到一半就徒劳地将我放下了，气愤地甩着手臂。
妈责备他，还当自己是小青年啊。
他瞪大眼睛，说，本来就是嘛，是刚才抗煤气罐把力气用没了，是吧姑娘。说着，不服气地要再次抱我。我指着他的手趁势躲开，说，手脏呢。然后附和地说，就是就是，我爸这么年轻，力气大着呢。
那年，我十三岁，有点瘦，是个学习上进的孩子。他四十岁。微微胖了一点，额上有了浅浅的皱纹。
又一年，我晚自习回来，看到他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不时地拔下一根。偷眼看过去，镜子前的台面上，有几根凌乱的纵横交错白发。
妈说，别拔了，这个年纪都开始有白头发了。他又把眼睛瞪得很大，说，哪个年纪啊？不就这一两根白头发，这些天不是事情乱，想事情想出来的？这有啥，姑娘，你爸还年轻着呢对吧？什么工作都能干得了，就凭我这把力气，抗大包也能养活你们娘俩。
是啊是啊。我顺手把那几根白发扫落水池，说，我们班王嘉比我还小呢，都有白头发了，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啊。
他伸手把我拥在身边跟他一同照镜子。这一次，他却没有试图再把我举起，镜子里，我只低了他半头，有和他很相似的大眼睛和嘴巴，包括笑起来的表情。只是，他额头上有深刻的皱纹了。他似乎也留意到，下意识伸手去抚摩那几道皱纹，似乎想把他抹平。我背过身去，有些心酸。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害怕老。
那年，我十八岁，读高三，面容清秀。他四十五岁，面临下岗，目光沧桑。
又一年，我自上海回来，下火车，看到他站在站台上，很冷的夜，他笔挺地站得寒风里，只穿一件毛衣外面套件西装。头发乌黑，人看起来年轻许多。看到我，搓搓手一把扯过我的行李，似乎很随意地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拎着我，似乎我也是一件没有什么分量的行李。
我像妈一样责怪他，这么冷，穿这么少。他哈哈地笑，这有啥，你爸年轻，身体好，这点冷还能对付。他的声音在冬天的夜晚爽朗有力。我不再说什么，只把他分明是冰凉的手更紧地握在手里。
那晚，妈偷偷对我说，因为我要回来，他特意去把头发染黑了。妈说，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了，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妈又安慰自己一样地说，也该白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其实他就是不服老，就是害怕老。跟着女人似的，可人谁不老呢？
我笑笑，爸还年轻着呢。转头，眼泪却掉了下来。下岗的三年里，他吃了许多我想象不到的苦，也真的抗过大包。现在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修理工，每天工作10个小时，没有周日，请假扣工资。多劳多得。他就用修理汽车的双手，供养我的学业，我的青春，我的美丽和为人女儿的骄傲。衣食住行，他从来没有委屈过我。
那年，我二十一岁，读大三，已经快有他那么高。他四十八岁，曾经胖了一点的身形，又消瘦下去。稍不留意，身体便微微佝偻下去。
又一年，妈打电话说他病了，正在医院躺着，不是大病，腰肌捞损，常年劳累所致。他不让妈告诉我，说休息休息就好了，妈到底不放心，偷着给我打了电话。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住过院，一些小病，抗抗就过去了。
我匆匆赶回去，去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他正哄着旁边病床上一个跌伤了腿的小男孩玩，一下下把他举起来，每举一下，孩子就笑，他却痛得一咧嘴。
我快步走过去把孩子在他手中接下来。瞪他，那么大年纪了，还逞强。眼前却忽然一花，他的头发，竟然已经白了大半。
看到我，他先是惊喜地张大嘴巴，继而又皱起了眉头。瞪着妈说，跟你说了别给我姑娘打电话，又打，这点小破事让她大老远跑回来。姑娘小，一个人在外面本来我就不放心，现在火车上多乱啊，她被坏人骗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和他一样，眼睛大大，不高兴就会瞪人。有时只讲自己的道理。
我把妈扯到身后去，对着他瞪。谁小啊老头，你姑娘都已经27岁了，受过高等教育，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已经可以坐着飞机回来看你了，已经要结婚了，已经买了很大的房子，已经打算把你们接过去住了……你还真的当你年轻，你都55岁了我亲爱的老头，就别再撑了。现在，你姑娘比你成熟比你厉害多了，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这些年，我如何不知呢，这个男人那样害怕老去，那样不肯老去，不过是因为在他心里，他的女儿还太小，没有长大，独立支撑不起自己的生活，要依赖他依靠他。所以他不肯老不愿意老，不允许自己老。可是他如何就不知道，纵然他已经80岁，在他眼里，我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所以，我要告诉他，我已经长大。
扶他在床边坐下，抚摩他鬓角的白发。在他耳边小声说，爸，服老吧，认老吧，你姑娘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抚养和照顾了。以后，你可以像个真正的老头一样活着了，不需要染头发，不需要每天早上按摩额头的皱纹，也不需要坚强不需要理智……你可以无理可以脆弱可以耍赖可以随便发脾气，还可以不工作可以要求每天吃肉每天喝一杯酒，可以去打太极拳，去跟着老头老太太们扭秧歌……我絮絮叨叨地哄着他，像哄一个年幼的孩子。梳理他的发，抚摩他的手，温柔地，缓慢的。他看着我，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他眯着眼睛陶醉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爬了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