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荫侯喝完了老伴儿端给他的水,把水杯放下,老伴儿迈着小碎步过来添水。
刘荫侯看着老伴儿缓慢的举动,内心不是滋味,老伴儿老了,腰弯了,背也驼了,十足一个老太太了。
“我说,你老了!”刘荫侯说,“我也老了。”
刘荫侯的老伴儿转身看着丈夫,感到奇怪,丈夫难得对她说体己话。自己是老了,这似乎不用丈夫提醒,自己的腿脚,眼神,都大不如前了。
“这些钱,你留着慢慢用,”刘荫侯把从身上掏出来的钱放在桌上,“我这辈子没挣过大钱,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值钱的物件。”刘荫侯说着,四下打量自己的家,“只有祖上留下的这个老宅,还能给你挡风遮雨。”
老伴儿添过水,盖上茶杯盖,忧心忡忡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今天很特别,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后来又见到淑娴了吗?”
刘荫侯摇头。
“她是不是知道了她不是咱亲生的了?”
刘荫侯还是摇头,“她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儿,只有咱们俩知道,咱们又从来没对人说起过。”
女儿淑娴是刘荫侯冒险从俄国兵营抱回家的。
当年,冬萍拉着女儿胜萍被推上车押走后,刘荫侯在后磨磨蹭蹭检查各房间,就看见了一辆婴儿车上有动静,走近看,一个婴儿躺在里面玩耍。婴儿本来自己玩儿得好好的,见了刘荫侯突然大哭起来。刘荫侯赶快摇婴儿车,可是婴儿越哭越凶,他只好把孩子抱在怀里。
这个孩子让刘荫侯犯了愁,问遍俄国兵营所有人,没人知道孩子是谁的,他想,抱回警察局也是无法安置,孩子又哭闹得厉害,他没办法,他把孩子揣怀里带回了家。他想到了孩子可能是那个被推上车的女革命党的骨肉,她手里还拉扯着一个小姑娘,如果此时把孩子交还给女革命党,就把孩子送进了火坑,弄不好孩子会死在狱里,女革命党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当时杀革命党人都杀红了眼,有的革命党人被株连九族。也许是女革命党为了保护孩子有意不抱走的。另外,如果别人知道他抱走了革命党的孩子,可能会追究他通共匪,那是杀头罪,他可承受不起。孩子没有罪,不能见死不救,正好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家里正缺一个女儿。于是和老伴儿商定好,对外一致说孩子是亲生的,也当亲生的养。
“你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才这么长,”刘荫侯的老伴儿用手比划着,“还不能坐呢,就会哭。”
“可不是!没奶吃,饿得。” 刘荫侯说。
“咱们没少为她费心,就差她不是我生的了!” 刘荫侯的老伴儿说。
刘荫侯说,“我把淑娴抱回家的时候,她身上穿的小衣服你还留着呢吗?”
“留着呢!留着呢!我去拿!”
刘荫侯的老伴儿找出一个小包裹,打开,露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婴儿衫,“好好的,一点儿都没破,上面还绣着‘小萍’,应该是她的名字。”
“以后,淑娴要是回来,你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吧。”刘荫侯说。
“告诉她?干嘛要告诉她?咱们都满了二十多年了,”老伴儿不理解,“要是告诉她不是咱们亲生的,她还不又走了?再说,你是去抓她妈妈的时候把她捡回来的,你是她的仇人,要是告诉她,她会恨你,就更不认咱们了!”
刘荫侯叹了一口气,“那也得告诉她,她大了,不应该瞒着她了。我去抓她妈妈是执行公务,由不得我。告诉了她,是走是留,都由她。要是不告诉她,她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就更恨咱们,更不可能认咱们了。”
“闺女是你抱回来的,要说你说,我怕说不出来。”老伴儿说。
“如果淑娴现在回来,我就对她说,我就怕没机会对她说了,她回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就把什么都告诉她,听见没有?”
“嗯。”刘荫侯的老伴儿答应。
“我的断金呢?给我拿来!”刘荫侯说。
“你怎么又要它?”
“你快给我拿来!”
刘荫侯的老伴儿只得走到北墙条案前。以前条案上供奉着刘荫侯祖宗的牌位,解放后,他让老伴儿收了起来,只留下两个瓷瓶和一些线装书。
老伴儿从条案上拿起一个木制盒子,打开,取出一把刻刀,“这些日子你总拿它干什么?让人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刻刀闲了多少年了,过去你看都很少看,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一次次地拿走,也不知道干什么。”老伴儿说。
刘荫侯并不答理老伴儿,他接过刻刀,爱惜地端详着。
因为曾祖父善经营,当年的刘家窑名气很大,刘家窑的刻刀也在业内颇为传奇。窑户家的刻刀是最讲究的,被窑户看作是给城砖“点睛”用的。一般,一个窑户只有一把刻刀,世世相传。刘荫侯的曾祖父花大价钱买了一把有名的古剑,又花大钱请冶炼锻造师傅,打磨成了这把刻刀。因为它坚韧无比,削铁如泥,曾祖父给它起名“断金”,把它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
断金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战刀,但却没有战刀的威风形象。它很不起眼,干是圆的,中间缠着藤条,便于把持时用力,刀长有两个中指那么长,壮汉拇指那么粗。但是战刀却没有断金的多个开锋。
断金神就神在它的开锋上。普通刻刀是单刀或双刀。单刀就是一个刃口,双刀则是开有两面刃口。而断金却三面开锋,这就断金的金贵之处。断金的三个刃口中,一个是平口,也叫短口,刀刃是平的,没有斜度,刀锋厚实,适合雕刻苍浑的字。第二和第三个刃口是斜口,也叫长口,刀锋上厚,往下逐渐薄,特别是第三个刀锋,斜度最大,刀锋最薄,既可以刻砖石,也可以雕竹木,甚至可以纸上雕花。
三个刃口的用途不同,平口用来在烧制好的城砖上初刻,第二个斜口用来修饰刻字,第三斜口是最后一道工序——精雕细刻。城砖上的刻字经过断金三道刃口后,俨然是优雅傲然的书法艺术。
断金自从做成后,就成为刘家的传家宝。一般是窑户人家里聪明伶俐的男孩儿秉承的,打小就学,学会了,一生不忘。
刘荫侯的童年就是伴着断金长大的。父亲训练他的时候,要求很严格。记忆中,他童年的生命里,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学书法,第二件是学刻字。父亲要求他左手抚砖,右手持刀,就像在纸上写字一样,在砖上练习刻字。
待他的刀功纯熟后,父亲又把他的眼睛蒙上,要他盲刻,直至练得刀刃进退流畅,挥送自如,刻出的字纹路清晰一致,紧密匀称,规格误差不超过半毫米。父亲见刘荫侯具备了子承父业的能力和水平后,举行了一个仪式,把断金传给了儿子。好景不长,刘荫侯接过父亲手里断金没几年,清朝被推翻,终止了城墙城门的修缮,刘荫侯的手艺没了用场,民国政府为了方便百姓交通,开始拆除部分皇城,刘荫侯遵父命当了巡警,一来挣钱糊口,而来能保护刘家窑的城砖。
刘荫侯从老伴儿手里接过刻刀,放在灯下,眯起眼睛细看。由于第三刃口倾斜度大,刀锋非常薄,被光一照,发出刺眼的光。断金虽不是刀,但却胜似刀。
刘荫侯怀揣断金出了家门,朝阜成门走去。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工人们运走了最后的残砖破瓦,正在平整路面。刘荫侯闭上眼睛,低下头,脑海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去当巡警吧!保护咱刘家窑的刻字贡砖!”刘荫侯睁开眼睛,仰天叹息:父亲,我但保护不了咱家的城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