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收到了一条日文短信，很奇怪。我叫一个懂日语的同事翻译出来，是这么四个汉字：我要回家！我没有理会它，很可能是谁发错了。可是后来接连好几天，我都收到同样内容的短信，不得不疑惑起来了。我查了一下，这个号码的归属地在南京，可是我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熟人。我感觉其中涉及什么重大事情，便拨过电话去，接电话的人说得却是汉语：“我没有发短信呀，我也不懂日语，你弄错了吧？”
我当然没有弄错，但是也猜不透他为什么不承认。此后每天都收这个短信，我也还打电话去问过，对方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不承认。我怀疑当中隐藏了一个重大秘密。
两个多月以后，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对我说：“国仁，是不是你爷爷在阴间呼唤你呀，都已经五六年没有去过了。还有十来天就是清明节了，今年你去南京拜一下祖坟吧。”
我的祖籍就在南京。四十多年前，父亲为支援三边建设，带着母亲来到了四川，老家已经没有了什么亲人。我答应了，想顺便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短信到底怎么回事。清明节了，人们都要悼念老人，这个发短信想回家的人也就更会被我关注。
在南京下了飞机，我拨通了发短信的那个号码，问到了手机持有人的地址，赶了过去。他叫李少华，是紫金山卫生学校的一名教师。他对我的到来很热忱，但是对我的问题毫无帮助。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用日语发过短信，也不知道我爷爷的任何事情。我们谈话进入了僵局，我一筹莫展。下午，我刚回到宾馆，又收到了李少华的手机发来的日语短信，我在网上找人翻译出来，这一次是：我住在老房子。
我立即回到紫金山卫校，李少华并不在家。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听了我的话大惊失色：“老房子？他说在老房子？”
李少华告诉我，学校的解剖室便被人称作老房子，因为那一幢两层楼房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的了，一直用到现在。解剖室里，不用说都是一些尸体了，难道尸体会发短信？我也禁不住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说：“里面没有活人吗？”
“活人当然有，我是教授解剖的教师，我就经常去，学生上课的时候也要进去。但是根据你的话，他是住在那里呀。”
住在里面的，当然只能是尸体了。但是我还不相信，很可能有人经常趁他不在用手机。李少华告诉我，刚才他就在上解剖课，我问：“当时手机一直在你身上吗？”
“我都是换了衣服穿上白大褂去上课的，手机就放在换下来的衣服里。”
这么说，还是有可能有人利用他上课的时间，用他的手机给我发短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连续坚持两个多月，而且是同一条短信，怎么也不像是恶作剧，那是为什么？现在没有办法得到答案，我只好等待以后的短信，看情况再分析调查。李少华表示，更衣室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他一定记得把门锁好。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我又收到了短信：我要回家！我赶紧拨过电话去，拨通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咿咿哇哇了一通，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出来。关机之后一想，这可能就是日语呀。我急忙赶到卫校，在人们的指点下找到老房子，李少华正带着一群学生出来。我拦住他们，问：“学生当中有会日语的吗？”
李少华问学生，一个学生说：“我才不去学日语呢！”另外的人也表示不懂。李少华说，学校教师也没有懂日语的。那么到底是谁发短信？门关得严严的，又是怎么进去的？我和李少华商量了半天，李少华说，他的朋友有一个特别的摄像机，能把一些神秘物体拍摄出来。我们就决定以后在他上课的时候，在更衣室里隐蔽的地方把这个摄像机打开放好。第二天上午，李少华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来了：“你快来看呀！快来呀！”
当时我其实就在他的宿舍里。我赶紧朝老房子跑去，和匆匆跑过来的他差点撞了一个满怀。他把摄像机放给我看：一个模糊的透明的人影拿出了他衣服里的手机，拨弄了一会儿，又贴到腮上说了几句话，然后放回去了，人影消失了。摄像机离显示的当时时间是十一点整，正和我收到短信的时间一模一样。
李少华吓得摄像机都快拿不住了，当然我也心惊肉跳。我大着胆子拿过摄像机再看一遍，发现那个人影穿的是二战时期日本军装，但是看不清面容。这一下明白了为什么他用日语发短信和接电话。可是他为什么发短信给我？
我问李少华，解剖室有日本人的尸体吗？他带着我去看了记录，摇摇头说：“没有。我们用的尸体都是有来路的，解剖了之后就火化了。有主的尸体，我们就把骨灰盒送还，无主的尸体，骨灰盒就放在更衣室。”
我让他带着我去更衣室看看，里面一共有二十三个骨灰盒，只有编号，没有身份、姓名和国籍资料。我问：“这里有日本人的骨灰盒吗？”
李少华说，最近的没有，时间太长的他不知道。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紫金山卫生学校原解剖教师冯国忠，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精神还很不错。他说：“骨灰盒当中编号为1的就是日本人的，那是从解放前留下来的。具体什么身份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严成祖移交给我的，可是严成祖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严成祖就是我爷爷啊，这下子我明白这个日本人的灵魂为什么发短信给我了。我打电话回去，母亲告诉我了一个故事。1937年12月28日，南京城已经被日军占领了，当时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祖父没有能随军突围，困在家里，一个日本兵闯了进来。祖父躲在门背后，趁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榔头砸死了他。祖父是行医的，他的志向就是办一个紫金山卫校，他当时家中有现成的福尔马林。他把尸体保存在一个大箱子里，准备将来办学校的时候解剖用。可是他的学校一直没有办起来，而因为他经常更换保养液，日本人的尸体也没有腐烂。直到建国后，政府开办了紫金山卫校，他才把尸体捐献出来了。
听了我转述的故事，李少华、冯国忠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命丧他乡数十年，现在想魂归故里，不但日本人，中国人，恐怕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是如此。我们简单商量了以后，把事情报告了学校领导，学校报告了政府，南京本地报纸也把发现日本士兵骨灰的事情报道出来了。而且记者们还挖到另一条消息：这名日本士兵叫松山义太郎，他在日本的后代子孙也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
经过一系列的交涉，政府决定送还松山的骨灰，并且邀请我、李少华、冯国忠等人到时候到机场送行。本来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送还骨灰的事情引起了一些南京市民的反感，又引出了其他事情来。那天我在雨花台游玩的时候，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走过来问我：“你是严国仁吗？”
“是的，”我疑疑惑惑地说，我想她们一代报纸上看过我的照片，认出我来了。
一个姑娘指着地面说：“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
我莫名其妙。姑娘说：“下面埋葬着一万多具人骨头！不但这里，下关，草鞋峡，汉中门，灵谷寺，整座南京都是建在冤死的尸骨之上的！南京大屠杀，日本皇军杀死了三十多万中国人，全是无辜的百姓！那个什么松山义太郎，他的双手一定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的灵魂，他的家人，理所应该受到痛苦的折磨。你们为什么要把他的骨灰送回去？”
我无话可答。在她说着的时候，许多人围了上来，大家都对我怒目而视。我胆怯了，转身打的逃离了雨花台。我回来和李少华等人说起，大家沉默了很久，然后劝我送别松山的骨灰的时候不要去了，挺危险的。我想了很久，说：“他向我这个中国人表达要回家的愿望，这本身就是一种忏悔。我们这么做，并不是想忘记历史，这件事情本身就在教育人们不要忘记了这段历史。我们是在行人道主义精神。”
后来我还是去了机场。机场有关方面已经听说了南京市民的反映，派出了大批警察维护秩序。我们看着装骨灰盒的小车开进了机场，被人捧着往飞向东京的飞机上送。这时候，陆陆续续开进来了二三十辆大巴车，每辆车都装满了人。警方紧张极了，拿着催泪瓦斯和盾牌严阵以待。我们也非常紧张，害怕场面演变成一场冲突。我们看见这些人向我们走来，他们当中有老人，有小孩子，更多的是二十来岁的在校大学生。他们在我们的身后排成了队列，静静地看着前面。那里在举行移交骨灰盒的简短仪式。他们并没有什么激昂态度和过激行为，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飞机起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它，望向了这一片记录了历史的天空……
飞机消失在云中了，李少华看看我，又看看冯国忠，然后对冯国忠说：“这件事情真叫我胆战心惊。把你那个有特异功能的摄像机在借给我用用，我看在老房子里面还能不能拍摄出什么神秘东西来。”
我忽然心里一动，问冯国忠：“摄像机就是你的？你——是不是一直知道这盒骨灰的来历？知道那名死者是谁？”
冯国忠告诉我们，其实这件事情一直就是他策划的。原来他退休以后，到日本讲过几次学，接触到很多日本平民，他们对当年的战争是持反对态度的。尤其是二战老兵和他们的家属，随着时间的推移，痛定思痛，他们对那一场人类浩劫深恶痛绝。有一次他遇到了松山义太郎的遗孀，知道她几十年矢志不渝地找自己的丈夫的下落，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紫金山卫校这个骨灰盒，便要了松山家族的标本回来。他和李少华说通了，取出了骨灰作了DNA分析，出人意料地发现他刚好是松山义太郎。他有心借此机会让两国人民互相了解一下民间感情。他想到了我的祖父严成祖，并且想方设法打听到了我的手机号码。他让李少华办了一个一号双机的手机号码，然后给我发短信，故意做得非常诡异，让我来把事情捅给媒体，引起市民的注意和讨论。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市民从愤怒走向了理智，正确地区分了历史和今天。
我看着李少华，笑着说：“原来你最后一句话都在骗我，摄像机里面的景象是你加工成的。”
李少华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走路回了紫金山卫校。我们心里为这个理智的民族感动着，骄傲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