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瞪着耿直：“没那么简单吧？你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要不然，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说，出什么事儿了？”
耿直终于忍不住，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台高档单反照相机，耿直炫耀着，比划着：“你站着别动，唉，往右一点，好。”
舒曼有点不耐烦：“我不照，大白天大马路，莫名其妙照什么相。不照。”
耿直：“你就算支持我工作好不好？这个宝贝儿进口货，还是我当局长的时候买的，说明书都是英文，没人敢用，都快生锈了！这样吧，咱不在大马路照，咱换个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特有意境滴！”
舒曼：“你呀，成天顾问，就顾问这个啊？”
耿直：“这也是顾问重要组成部份嘛，你们老季把我塞到资料室，以为我会牢骚满腹，孰不知我如鱼得水，年轻时候我想当摄影记者没机会，现在圆梦啦！还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咱用德国蔡斯给你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吧？现在更高级，彩色滴。”
舒曼憋不住乐：“什么我们老季，是你自己把他弄成顶头上司，你要真那么大公无私，又不想看他脸色，你完全可以不上班啊，你干嘛要去自讨苦吃？”
耿直举起相机，一本正经：“我还真想看看他那张老鼠脸如何一天天变化，也是桩乐趣嘛，唉，这个角度好，别动！”就听咔喳一声，舒曼一个侧影拍下。
耿直啧啧着：“真美，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舒曼心动：“真的，我看看。”
耿直：“你看还得等我把这卷胶卷拍完，所以你要支持我啊。”
舒曼：“讨厌。”
耿直：“来来来。”
舒曼：“你让我换件衣服再照好不好，这衣服照出来多难看啊？”
耿直：“不难看不难看，不照你衣服，光照你脸，你腰。我老婆身材还是不错滴！”
舒曼笑道：“你可真讨厌！”
耿直夫妇和耿直母亲一起吃晚饭，舒曼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那个病儿要做大手术，我早就跟病房打了招呼，结果她插进个患者！后来我打听，就是点小毛病，根本不用住院的，你说她是不是成心针对我的啊。”
耿直母亲嘀咕：“你当主任，她退休，我是她，我也嫉妒你。”
耿直一本正经道：“我得跟老季好好谈谈，这不是搞不正之风嘛！”
舒曼：“我看这事儿季诚未必知道，从季诚当局长那天起，石菲菲就变了一个人……”
耿直：“拉大旗做虎皮呗……这事儿还得打季诚，家属干违法乱纪的事儿，责任也在他呀，没教育好啊，明天一上班我就找他去！”
舒曼立刻道：“唉，算了，反正事情后来也解决了。”
耿直看着舒曼，一本正经道：“真算了？”舒曼吃饭，不理耿直，耿直和母亲互看一眼，都偷乐。
有人敲门，耿直离门近，起身开门，门外人声音：“舒医生的挂号信。”耿直拿着信进来，眯着眼睛看封皮，递给舒曼：“宁波，常妈妈来的。”舒曼赶紧打开信，看着看着，放下碗筷，眼睛红着，起身走开。耿直跟进，舒曼流泪道：“常妈妈走了，她怎么就走了，太突然了。”
耿直坐下，安慰道：“老太太也过七十五了吧，也算高寿了，她生病这些年，你一直给她寄钱，你也算尽到孝心了，别难过了。”
舒曼靠在丈夫怀里哽咽着：“她腿脚不好过不来，我就想着退休了，有时间了，去宁波老家陪她住一段，她一直盼我回去，你说我干嘛非要评这个主任，有什么用嘛。”
耿直拍着妻子后背不停道：“是啊，是啊，老太太真是好人，特别对你真是一百一啊，你们比亲母女感情还深，你评主任她比你还高兴，你的心她肯定知道的，别难过了，啊。”
舒曼依偎在丈夫怀里，抽泣着：“我就是后悔她在世的时候对她再好一点就好了。”
耿直也难过了，声音发哽着：“是啊是啊，我也有错，她在咱们家的时候我对她不怎么好，有时候还取笑她，其实我呀有口无心，我心里知道的，她是你最亲的人，我真是不应该。”
舒曼转而安慰丈夫：“也别这么说，常妈妈跟我说过多少回，她是替我高兴的，说姑爷人虽然长得不怎么俊，黑不溜秋的，可人真是好人，真心疼你喜欢你，拿你当掌上明珠，你这一辈子是掉到蜜罐里了，真是好命。”
耿直得意：“是吧，我就知道老常同志阶级立场是稳定的，和我心连心啊。唉，等过几年，你这主任瘾也过够了，真正退下来，咱们就去趟宁波，给常妈妈扫墓。”舒曼含泪点头。
耿直母亲在外头呆坐着，看着满桌饭菜没有食欲。舒曼出来，赶紧道：“妈，您怎么不吃饭啊，都凉了吧，我给您热热去。”耿直母亲呆呆摇头。耿直也跟着出来，舒曼着急：“妈，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说着手摸到额头上：“不热啊。”
耿直坐到母亲跟前，揣摸母亲心思：“妈，您是为常妈妈事儿难过吧？”
耿直母亲点头：“最后一次见常亲家，我还跟她吵来着，说她资本家走狗什么的。”
耿直：“嗨，您真是心思重。”
舒曼也劝：“妈，那都什么年头事儿了，常妈妈早忘了，每次来信不都问您好吗？”
耿直母亲：“你们呀也不用安慰我了，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见着她，当面跟她赔礼道歉啦。”
耿直和舒曼都是一惊，舒曼赶紧：“妈，您这什么话啊？”
耿直：“呸呸呸。”
耿直母亲倒是爽朗一笑：“人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都想得开，你们有什么好紧张的。”
耿直眼睛忽地湿了：“妈，您再说这种话我可真生气啦！您得陪着我，一百岁，两百岁。”
耿直母亲乐：“我一百岁你可多大啦？也八十岁老头子啦，小舒也七十岁了，不漂亮啦。”
耿直和舒曼一起含泪笑。舒曼含泪端起盘：“妈，我把菜热热，我们陪您一起吃。”
舒曼端盘走了，耿直母亲看着窗外，出神：“老大。”
耿直：“妈。”
耿直母亲：“我想吃烤鸭，这几天老闻着烤鸭香味儿，真馋啊。”
耿直笑道：“好，妈，礼拜天咱去全聚德，吃烤鸭。”
耿直母亲孩子一样笑了：“你说话算话哦。”
耿直：“是，妈。”
耿直母亲：“叫上牛牛，虎子，这哥俩可别打了，还有耿耿，静静。”
耿直：“是，妈。”
夫妻俩都有点伤感无法入睡，翻过身，看着彼此。耿直：“老太太八十了，办个寿宴吧？”
舒曼：“当然要办，不过，老太太生日不是年底吗？”
耿直黯然：“还是现在办吧，老太太想吃烤鸭，就当寿宴，一家人坐坐。”
舒曼：“老太太身体真的不能吃烤鸭。”
耿直：“我知道……我知道。”
耿直声音哽住：“老太太年轻时候就好这口，没钱吃不起，现在生活好了，吃得起了，又不能吃了，怎么着也给她摆个样子，看着她也高兴，闻着也香啊。”
舒曼偎在丈夫怀里，声音很轻：“知道了，我们去最好的烤鸭店。”
大家为耿直母亲的生日宴会忙碌起来。耿耿帮奶奶梳头发，一边夸：“奶奶您头发真好，这么密，虽然白，可白得特有风度，唉，我将来像您这个岁数，有您这么一把好头发就好啦。”
耿直母亲笑道：“我孙女这小嘴巴越来越甜了，唉有对象没有啊？”
耿耿大咧道：“多了去了，没功夫搭理他们。”
耿直母亲：“可得找个厚道的主，静静啊。”
季静赶紧：“奶奶您说。”
耿直母亲：“虎子今年都三十了吧？”
季静：“周岁二十九，奶奶，您不会又说您特想抱重孙子吧？”
耿直母亲咧嘴：“我要是能抱上重孙子亲上一口，我这辈子就知足啦。”
耿耿做鬼脸：“静姐，努力噢。”
季静给耿耿一下：“奶奶，您的心愿肯定能满足，您不用急，您反正还得活一百多岁呢。”
耿直母亲嘿嘿乐着，忽然咳嗽起来，耿耿和季静赶紧捶背，但耿直母亲越咳越厉害，耿耿开始担心，叫着：“妈，妈，奶奶咳嗽止不住！”舒曼匆忙进来，赶紧拿过梳妆台上的小药箱，取出药，递给耿直母亲，耿直母亲就着水咽下药片，脸色难看。舒曼担心着：“妈，您行吗？要不今天就在家里算了，过几天再说。”
耿直母亲勉强笑着：“没事儿，今天大家都回来，多高兴啊，走吧，耿耿啊，奶奶头发梳好了没啊？”
耿耿赶紧：“就好就好。”耿耿手忙脚乱帮耿直母亲梳发髻，舒曼也伸过手来，母女俩一齐为奶奶梳头发。
耿远也回来了，一眼看见耿虎，没有搭理，冲着耿直打招呼：“爸，奶奶呢？”
耿直赶紧招手：“几个女的穿衣打扮?嗦着呢，你来得正好，咱俩讨论讨论，你怎么看李鹏总理人大报告？”
耿远一听这个来了兴趣，靠近父亲坐下拿过桌上报纸：“我觉得中央这回把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水平当作奋斗目标，太得人心了。我们银行业务也在调整，我估计以后私人也能贷款了。”
耿直频频点头，耿虎一边打电话，一边听爷俩交谈，一脸不以为然，耿虎嘀咕着：“干什么呢，这么慢。”拖长声音喊：“季静，你们干嘛呢！”
季静吆喝着：“奶奶寿星来啦。”
耿直等赶紧起身，耿耿搀着奶奶出门，耿直母亲表情显得平静。耿直赶紧举起相机：“别动啊，奶奶寿星笑一笑。”耿直母亲平静地笑笑。
耿直一边转胶卷一边夸道：“真富态，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相，妈，您可做好准备啊，今天您就是我头号模特，从今往后，我得给您拍一百张寿星图！”
耿直母亲淡笑：“你呀。”
耿虎和耿远同时过去，都要接手奶奶，还是耿虎手快一点，耿直母亲抬头看着耿虎，颤微微笑着：“虎子，来啦，不忙啊？”
耿虎笑：“奶奶，您大寿我就天塌下来，我能不来吗？”
耿直母亲：“这小子，跟你爸一样会说话。”
耿远退到人后，一脸落寞，耿直母亲抬眼寻找着：“牛牛呢？”耿远赶紧过去：“奶奶，我在。”耿直母亲伸出手去，抚弄耿远头发：“你的女朋友怎么没带回来啊？”耿远尴尬：“奶奶，下次吧，下次一定带回来。”耿直母亲笑着，声音渐弱：“别骗奶奶啊。”耿远：“一定的。”
耿直母亲再次环视四周：“玲子呢？我的宝贝闺女呢？”
耿直：“出差啦，到广州去啦！前两天不才来跟你告的别吗？”
耿直母亲声音微弱：“我真想我闺女啊……”
耿直：“唉呀妈，想她还不容易！等她回来再请您吃一顿！快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你们几个，先出去！挤在这谁都走不动。”
耿远耿耿和季静走出。耿虎搀着奶奶正要走，耿直母亲停下，声音很轻：“老大。”
耿直正要往外走，听到声音赶紧停住：“妈？”
耿虎停下，弯下腰：“奶奶，您叫我爸？”
耿直母亲抬眼看着走近自己的耿直，声音越来越弱：“老大，不去了，回家，咱回家。”
耿直看着母亲眼睛，大吃一惊，赶紧伏下身，握住母亲手：“妈，您什么意思？啊？回哪个家？”
耿直母亲意识渐弱，但声音清晰：“回老家，你爸你姥姥，姥爷等我哪。”
耿直赶紧扶住母亲，吼：“舒曼！”
舒曼从房间里冲出。
耿直母亲从手术室回到病房，耿直手攥着母亲手，伏在床前，看着母亲。耿直母亲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开始朦胧，渐清晰，看着儿子痛苦的脸，叫了声：“老大。”
耿直赶紧上前：“妈，儿在呢。”
耿直母亲：“妈要走了。”
耿直忍着痛苦：“不成，我不批准，您哪儿也不能走，您得陪儿。”
耿直母亲勉强笑，想抬手抚弄儿子头发，耿直赶紧扶住母亲手，耿直母亲动动儿子头发，手又吃力放下，苦笑道：“你也是快有孙子的人啦，老头啦，别缠着妈啦，妈陪不动啦。”
耿直：“妈，别胡说。”
耿直母亲：“你媳妇呢，我要见她。”话音刚落，舒曼端着果汁进来，耿直赶紧叫她：“妈要跟你说话。”
舒曼赶紧伏身到耿直母亲跟前：“妈。”
耿直母亲手微抬，舒曼赶紧握住耿直母亲手，三只手握在一处。耿直母亲吃力道：“从前啊，觉得我们老大娶了你这资产阶级小姐做老婆，这辈子得受多大罪啊？现在你们也大半辈子了，老大，我要向你这媳妇道歉呢。”
舒曼流泪：“妈，您说什么呀。”
耿直母亲：“要不是你这医生媳妇啊，妈得少活十年啊。”
舒曼哽咽着说不出话，耿直含泪道：“妈，我们好好伺候您，您还得活好几个十年呢。”
耿直母亲渐合上眼：“妈知足，知足。”
耿直眼泪涌出，舒曼头靠在耿直肩上，哭出声来。
送走了耿直母亲，耿直好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老睡不安分，夜里忽然一个打挺直起身来，拽开台灯就要下地，舒曼惊醒：“干嘛呀？”
耿直嘀咕着：“妈要吃烤鸭，我给她送过去。”
舒曼眼睛红了，说不出话，起身拿起衣服披到耿直身上，耿直呆了片刻，一屁股坐下，孩子一样委屈着：“妈就馋一口烤鸭，到最后也没吃上。”
舒曼轻声着：“你心里想什么妈肯定知道，你别把自己弄病了，妈在那边肯定惦记你呢，我看得清楚，妈这辈子最挂心的还是你。”
耿直呆呆地说道：“退休了我就应该多陪陪她，老太太没跟别人说过，可我知道，她可喜欢照相啦，我这毛病就打她那传下来的。”
舒曼：“别这么说。”
耿直流泪道：“我不孝啊。以前妈活着，日子一天天过着，没什么太多感觉啊，妈这一走，好像这世上突然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舒曼眼睛也湿了：“你别这么说呀，还有我，还有孩子……”
耿直：“老婆孩子和母亲不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啊，心里空落落的。你说我都六十岁人了，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多少生死啊，怎么还跟小孩一样，这么脆弱，真不像话啊。”
舒曼：“跟我比你算很幸运了，我母亲走得那么早，我有时候做梦，梦见我妈妈，都是模糊一团，我根本记不清她什么模样了。”
耿直声音低低地：“我得谢谢你呀。”
舒曼嗔着：“有毛病啦，一辈子粗拉拉的，现在说这种话！骂我啊。”
耿直：“我说真心话，妈后几年是全靠你了，现在也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呢。”
舒曼：“你要真把我当回事儿，就别老这样啦，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妈知道肯定也不好受，你就算不考虑我和孩子，也想想妈吧。”
耿直：“你放心，你丈夫是头老虎，趴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