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点亮黑夜,大地并未沉寂,仿佛不愿入睡的孩子般点亮着灯火。
子时已过,今夜开始便是人类新历一千二百一十五年的第一天,姬刊大陆呈现着一片祥和之气。
兰酒国的东部边疆军也是一样,喧闹之声久久未息,大部分的将士聚集在营帐中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吃着肉。军中多是修炼之人,酒量平均都在一坛以上,想要全喝醉也不是一件易事。
第六军营地外,一个看起来年纪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正趴在一处小土坡后,望着远方同样灯火通明的无疆帝国军营似在发着呆。
少年长得很好看,只是好看,那张脸看起来或许有些迷茫,却瞧不出该有的青涩,当然也没有其他不该有的东西。
少年叫银子,今夜虽然是新年开始的第一天,却是他做斥候的最后一夜,也是他从军的最后一夜。
抬头望向头顶夜空,正如他昨夜梦境里一般璀璨,只是那梦中的大地是一片死寂。
这个梦他已做过许多次,梦中那方天地仿佛从不会变化,星星永远是明亮的,大地却永远是死寂的。
在梦中他并找不到自己,会变化的是另一个身影,从若有若无到变为一个模糊的身形,他一直看不清,昨夜依旧如此。
梦境不会变化,好似静止,那身影身处其中,他也能感到自己身处其中,真切得就如他在醒来时能感受到身处在现实世界。
此刻在同样星光灿烂的夜空下,银子能感受到自己真实的存在,而梦中那身影是否也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呢?
思绪中断,他好像突然听见了什么,本就放在胸前的右手悄无声息的伸进了怀里。
银子身后三十米外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岁数比他大些但个子有些矮的少年,此时正蹑手蹑脚的向着土坡移来。
矮少年走得很慢很小心翼翼,从他微皱的眉头可以看出他非常专注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终于到了银子身后,银子却好像还是毫无所觉。
三十米的距离用去了正常速度七八倍的时间,但终究没有惊动到趴着的银子,矮少年的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得意的笑意。
他收起谨慎,猛然抬脚朝着前面银子的屁股踩了下去,这一脚不止有力量,还有速度,表现出来的声势和他刚才的小心翼翼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
可就在这一脚将要在对方屁股上踏实时,他却猛然收住了自己的腿,能做到这样的收放自如极为不易,如果是普通少年该悄悄自得一番了,可他却此时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一截熟悉的锋芒正立于他的脚掌下方。
这是一把有些短的银色武器,并不是军中配备,除柄外刃身宽约两指半,长仅一尺,比普通的短刀短剑更短些,比匕首又要长一些,如果再仔细看会发现它其实是一把断掉的武器。它的整体材料一致,握把和刃身一样宽,圆形的护手非常小,如一只完美镶上去的小号手镯一般。
而这把武器此时正握在银子手里,矮少年之所以很熟悉这把武器是因为他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断裂”。
“嘿,你又戏弄我……”矮少年懊恼的收回了脚。
银子此时已经把断裂收进怀里翻身坐了起来,好笑的望着大些的少年说道:“段小柯,是你要自取其辱啊,为什么怪我。”
“不叫柯哥也就算了,直接叫我名字段柯也好嘛,你偏老跟那些兵痞混蛋学着这样来打趣我。”
被银子叫做段小柯的少年把手里拿着的一个长长的油纸包和一坛兰酒放到一边,气闷的在银子旁边蹲了下来,问道:“你这次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声音和味道。”银子吐出几个字。
“怎么又是声音和味道……”
望了望前方离他们不到百米距离依旧喧哗着的军营,再看看身旁那包了三层油纸的烤羊腿和封得死死的酒坛,段柯有些气馁和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就凭你这些本事,你们营里没人比得过你吧,你们那营长竟然舍得放了你让你跑去双月王朝玩?”
“哪里是玩,我是去入学。”银子纠正道。
“行行行,入学。本来我还想让你跟我一起回我的家乡去,然后让我家二妹嫁给你,但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我也知道凭着你这身本事不该局限在兰酒国,你不是兰酒国人,也没义务继续留在军中效力,况且咱们现在和无疆帝国已经签订停战割让协议,继续留在这军中也是无仗可打了,所以你要去那清池书院我也不拦你。”
“虽然是挺舍不得你……”
段柯又叹了口气,伸开双腿坐了下来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说,咱们在这里也算是最好的朋友,这一分离估计再难有机会相见,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留给你做个纪念,就只能一起再最后喝一回了。”说着段柯把那坛兰酒和油纸包里的烤羊腿放到了两人中间。
银子笑笑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人拿起一只烤羊腿,一口酒一口肉的边吃边漫无边际的聊着,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段柯在说,银子在听着。
天渐渐亮了,军营里已是鼾声大作,酒也早就喝完,而段柯依旧在漫无边际的说着。直到太阳完全升起,营地里已经有人起床活动后两人才站起了身来。
“走吧。”段柯拍了拍屁股上草屑,跟着银子去拿了文书,然后回斥候营里拿了包袱后便牵着一匹随着银子退役的黑马走出了营地。
银子在军中年纪实在太小,前两年又不怎么爱说话,便没什么朋友,来相送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都是些不到十八岁的少年。
到军营门口时,银子没再让他们继续相送,只有段柯坚持要再送上一段。
又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银子终于停下脚步对段柯说道:“就到这里了,大家都忙着撤军,你也快回去吧。”
段柯有些勉强的咧嘴笑了笑,道:“行,那就送你到这了,以后到了大陆中部那些地方你可要多交朋友,别再像以前一样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
“我知道。”银子灿烂的笑了笑,很简短的回答道。
段柯本来还有几分离别的感伤,此时看到银子那淡淡的笑容,他摇了摇头,也真正的笑了出来,道:“嗯,我这就回去了。”
看到银子点头,他便转身朝着军营回去,几次回头去望,银子依旧站在原地注视着他。
待段柯的身影回到军营再瞧不见,银子才把目光放得更远。望着这片荒原,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当他在沙曼沼泽中遇到第一次遇到那两个人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从没开口说过话,但当那两人出现在他面前并和他说话时他却很奇怪的能够听明白他们说的意思。
他们问他叫什么名字,那时的他只艰难的吐出了一个“银”字,除此之外他就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两人中有一个人很强大,他只能用“很强大”来形容,因为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用其他更多的词来形容强弱。
另外一人是跟他一般大的男孩,很有意思的人。
他们在沙曼沼泽中逗留了一年,银子便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一年。那一年中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很多事,也知道了自己当时只有十岁左右,这是那个很强大的人告诉他的。
有一天银子跟着他们两人去追捕一条黄色大蟒,在追捕的过程中与两人跑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在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一年中,那个男孩经常和他说话玩耍,从他口中银子听到过一个词叫做“外面的世界”,于是在找了好几个月也没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便开始往沼泽外走去。
——一个小孩竟然能够在沙曼沼泽中生存,而且那么久?
后来银子把他的这些事告诉第六军的士兵们时,基本没有人相信他。
那时的银子十岁,而走出沙曼沼泽时他已经十二岁,遇见兰酒国东部边疆军第六军的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整个“外面的世界”了,于是他便一直跟在军队屁股后面跑,他想要跟他们一起生活,就像跟之前那两人一起生活一样,尽管那时他还不是很清楚生活到底是什么。
最开始军中的人也没太在意他,可后来好几十天过去后,人们则渐渐开始好奇这个小孩为什么还没有饿死。
银子并不知道自己究竟饿不饿得死,他以前饿过很久很久都没有死,但他依旧会饿,饿了他就会想吃东西,于是他开始在夜晚的时候偷偷跑进军营里去偷东西吃。
在他的眼中,那些站着不动的人和走来走去的人都很好躲过,比起躲避沙曼沼泽中的凶物要简单许多。
在比较外围的军营中,有一个非常符合他胃口的地方,他每次都会去那里。
在偷吃过几次后,有一天突然有人埋伏在了里面,但银子很小心的没有惊动他,只是把食物悄悄的拿到了军营外。
之后的一段时间,那地方的防卫渐渐多了起来,起初是埋伏的人增多,然后又是各种陷阱,但银子每次都躲了过去。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食物很多很好吃的地方便是斥候营。而因为他的偷吃事件,斥候营的脸在当时几乎丢了个精光。
要知道那可是斥候营,营中都是些搞暗中活动的人,从来只有他们去偷别人的份,哪有被别人从自家偷过东西。
最开始,伙房食物被偷吃斥候营还只是愤怒,安排了一名斥候在伙房设伏,准备抓住小偷后便要他好看,谁知那小偷竟然在埋伏的斥候眼皮底下把食物偷走了。
斥候营第二次便安排了好几个人一起去伙房设伏,本以为这次肯定能抓住,谁知那小偷竟然不上他们的当,那几晚竟然去了别家偷吃。
斥候营最后又想了个办法,撤去所有的埋伏,在里面设置了许多不会致人丧命的机关陷阱。这些陷阱机关可全都是军中用品,又是由斥候营设置,别说破解避开了,一般人连发现都发现不了。
但斥候营再次失败了,那可恶的小偷简直犹如拥有第三只天眼一般,把全部的陷阱机关都避了开去,一个也没碰到!
已经无计可施的斥候营只好不再去管,只等着他们的营长回来。
后来埋伏的人没了,陷阱机关也没了,但银子却被抓住了。
抓住银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银子之后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斥候营的营长。
营长抓住他后并没有拿他如何,反倒欢喜非常,说他天生是做斥候的好料,之后便把他留在了营中,银子从此也就成为了一名军中年纪最小的斥候。
本来兰酒国的规定是男子需年满十五才能从军,但有斥候营的营长开后门也就没人来管这事了。
那时的银子还不叫银子,他告诉别人的名字只有一个“银”字,是刚认识的段柯觉得一个字叫着别扭就给他加了一个字,变成了“银子”。
也是那时,刚刚从军的段柯十五岁,跟银子一般高,但在军中就显得特别矮,于是差不多年纪的新兵都叫他“段小柯”。
“小柯”跟“小棵”同音,在兰酒国的方言中小棵便是专门用来打趣矮个子的。听别人这样叫,段柯也会烦恼,但从来不会真的生气,于是银子也跟着大家叫起了‘段小柯’。
段柯是步兵营的,而步兵营的东西异常难吃,他便经常跑到斥候营去混饭吃。段柯遇到银子时觉得那时还不太会说话的他非常有趣,混饭吃的同时也就经常找他说话聊天。
时间长了两人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段柯不止给银子的名字多加了个字,还给银子的两把武器取了名字,一把叫“断裂”,一把叫“青白”。
银子如今十五岁,在第六军的三年中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指的并不只是脚下这片荒原。他听说位于双月王朝的清池书院是人族的中心,除了人族外还有着许多其他的类人族,他一直想去看看,看看这个书院能不能让自己成为修炼者。
这些他都告诉过段柯,他没说的只有那个做过许多次的梦。
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顺便看看梦中那人是否真实存在。
…………
此时,站在荒原中的银子轻轻的笑着,抚摸着身边的黑马说了一句:“大棵,我们以后再回来看段小柯吧。”
黑马扬蹄,一声长嘶。银子纵身上马,转向朝着东南而去。